“你倒是好本事,搭上了夏家当你的后盾。”阮老爷子冷嘲了一声,“但是你以为高门大户的爱情有多可靠?只有利益,联姻,才是稳定的。等你被夏家扫地出门,再想回阮家就晚了。”
夏明之眼睛微眯起来,刚准备说话。
阮卿却先开口了。
“那就等那天再说吧。”
他微笑起来,当着阮老爷子的面,撕掉了那一张亲子鉴定,就像把旧日的,不切实际的期盼与感情,一并撕得粉碎。
他把亲子鉴定的碎片扔进了垃圾箱里,不带一丝留恋。
阮老爷子沉默地看着这一幕。
“等公告登载的那天,我会把我手上那份鉴定,交给你处置。”阮卿说道,“阮三小姐的遗产,我不要了。你爱捐就捐了,不捐随便给谁。”
阮家的所有东西,他都不要,包括亲人。
阮卿站了起来,坐了这么久,他身体也有点僵硬。
“如果您没有别的要交代的,我和明之就先走了。虽然快过十二点了,但还是祝您生日快乐。”阮卿礼貌地说道。
他说这话的时候,是站在俯视阮老爷子的角度,他的头发微微有些松散了,有几缕垂了下来,窗外的月光照在他那张精致的脸上,勾勒出瘦削的下巴和漂亮的嘴唇。
阮三小姐年轻时候,就以美貌闻名。
可是如今阮卿的脸,比她当年还要好看,像花丛里长出来的妖精。
阮老爷子的手突然在扶手上握紧了。
他突然想起了一个人,是个年轻的beta男人,有一张极为出色的俊秀脸庞,笑起来的时候,嘴唇尤其漂亮。
这个年轻的beta男人好看到……迷惑住了他的艾敏。
他弹琴的样子,他念诗的样子,在艾敏的画册里出现了过许多次。
那画册里还夹着一只干枯的玫瑰,是无法宣之于口的爱意。
“那张鉴定书,是谁给你的?”阮家老爷子突然死死地拉住了阮卿的手,抓得很用力,铁圈一样箍住阮卿的手腕。
“你的父亲,真的是宇泽吗?”他盯着阮卿问道,脸色一瞬间变得有些骇人。
阮卿垂眼看着阮家老爷子,事到如今,问这个又有什么意义呢。
当年那场故事里的三个人,两个都已经埋于九泉,再追问,又能得到什么?
“是的,除了他还能有谁呢?”阮卿低声地,肯定地回答道。
阮老爷子死死看着他,阮卿的眼睛里无波无澜。
阮老爷子抓着阮卿的手松懈了。
他疲惫地倒在座椅上。
“你们走吧。”他像是真的累了,甚至不愿意再看阮卿一眼,“出了这个门,你就再也不是阮家的人了。”
阮卿头也不回地跟着夏明之走了。
阮老爷子注视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门后。
他想起来了,二十多年前,有一天他回家的时候,听见了钢琴的声音。
他走过去,从半开的窗户里,看见他的女儿,他的艾敏靠在钢琴上,俯身亲吻另一个年轻人的脸颊。
他们两个都生得如此好看,在阳光明亮的室内,像一副精美的画。
可他却无心欣赏,他震怒地推开了窗户,看见了女儿一瞬间惨白的脸。
-
阮卿和夏明之坐在了车上,送他们来的司机已经被吩咐离开了。
车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阮卿一坐进车里就倒在了座位上,胸口一起一伏,呼吸急促,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解过来。
夏明之想带他回家。
阮卿却摇了摇头。
“我要去泷华墓园。”他看着夏明之,眼神认真,“送我过去。”
泷华墓园,是阮家家族墓地所在的地方。
阮三小姐葬在那里。
那个代替了他的婴儿,也葬在了那里。
第四十四章 父亲
夏明之开车到泷华墓园的时候,已经是接近凌晨两点了,守园人的小屋子里还亮着灯,看见这个点还有人进来,惊讶地探出了头。
阮卿解开了身上的安全带,他头也不抬地对夏明之说,“你不要跟进来。”
“阮阮……”夏明之不放心。
“你不要跟过来!”阮卿却突然像被触及了逆鳞一样抬高了嗓音。
他和夏明之都同时一怔。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跟你发脾气……”阮卿声音软了下去,他疲惫地看着夏明之,“我只是,只是心情不太好。”
夏明之却探身过来抱住他。
“你随时可以跟我发脾气,”夏明之抱了抱阮卿,阮卿这么瘦,在他怀里不易察觉地发着抖,“你不想我跟进去,我就不跟。但你告诉我,多久你会出来?”
阮卿把头靠在他肩上,放松了几秒。
“我只是去看一看她,最后一次看她了。”阮卿低声道,“很快我就会出来的。”
他的手轻轻推了一下,离开了夏明之的怀抱。
而他拉开车门的时候,夏明之突然拉住了他的手。
他回过头,以为夏明之还要和他说什么,夏明之却深深地看了他几眼,松开了手。
一直到阮卿走进墓园里,他清瘦的背影被夜色吞噬了,再也看不见了,夏明之才倒在座椅上。
-
这墓园在郊外,从窗子里能看见今天的夜空,漆黑一片,一颗星星也没有。
夏明之打开车窗,点燃了一根烟。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焦苦的味道充满了口腔。
他刚刚拉住阮卿,其实是想问——
你恨阮家,那你恨我吗?
直到今天,他才彻底地知道,四年前阮卿到底都遭遇了什么。
他又想起了阮卿打给他的那通电话。
电话里阮卿的声音这么虚弱,却还带着一点微弱的欣喜,跟他说,“明之哥哥,我是阮阮。”
他在叫他,在向他求救。
他刚刚被自己的亲生母亲抛弃了,被否认了存在的意义,他把所有的希望,所有的依赖都寄托在这一通电话上。
明明已经被囚禁得神智混乱,身上带着伤,第一句话却是又乖又软地喊他“明之哥哥。”
夏明之像是承受不住这份回忆的重量,他一向挺拔笔直的背脊终于弯了下来,肩膀垮下来,伏在方向盘上,发出一声野兽濒死般的哀嚎。
他的眼泪打湿了他的手背,从温热变得冰凉。
他到底都对阮卿做了什么?
他连一分种都没有留给阮卿。
他给阮卿的最后一句话,居然是“再见,阮卿。”
再见。
夏明之狠狠地捶了一下方向盘,用力到自己的手指都发麻。车子里回荡着他压抑在喉咙里的,痛苦到极致,也绝望到极致的嘶吼。
阮卿当年才十九岁啊,这么小又这么乖,只会躲在他怀里,满是信赖地看着他。
而他居然就这么把阮卿丢下了。
阮卿那时候,得有多害怕?
所有人都不要他了。
他明明有父母,有爱人,可那个时候,他却孤身一人,面对着鲜血淋漓的残酷现实,面对阮家的责打与质问。
谁都没来帮他。
夏明之能感觉到他刚刚没有熄灭的烟头,现在就摁在他的皮肤上,有种尖锐的烧灼的痛苦。
可他却像没感觉到,他近乎自虐地想着,这一点疼,有阮卿当年遭受的万分之一吗?
他从来没有这样的渴望过时光能够倒流,回到四年以前,再给他一个机会,让他来得及挽回自己的愚蠢,轻狂,自负。
让他把阮卿牢牢地护在怀里,不许任何人欺负他。
他会把自己的所有都献给阮卿,他的爱情与终身,都归阮卿所有,只求换取阮卿的一个垂怜的吻。
可是来不及了。
这世上从来没有后悔药。
他亲手参与了一场谋杀,他跟阮家,还有阮三小姐一起,谋杀了当年那个天真柔软的阮卿。
夏明之趴在方向盘上,双眼猩红地看着墓园门口,看着阮卿消失的地方。
刚刚有一刹那,他很怕,很怕阮卿就这么离开了。
也许阮卿是骗他的,他根本不是去看阮三小姐,他只是要离开他了。
可他别无选择,最终还是松开了阮卿的手。
他从来没有这样动摇过,怀疑阮卿是否真的还爱着他?
他简直无法想象,在经历了这么绝望的四年以后,阮卿真的是因为还爱他,才回来他身边的吗?
他根本配不上阮卿的爱。
他是个骗子,恶徒,他窃取了阮卿最好的年华与爱情,又把它们粉碎了,丢弃在路旁。
-
阮卿一路走到了墓园深处。
夜晚的墓园虽然亮着暖黄色的灯,却总显得阴森可怖。
可是阮卿平静地走在过道上,他已经见过太多可怖的东西了。曾经他连恐怖片都不敢看,但如今他却觉得,与人间比起来,地狱兴许还要干净一点。
他找到了阮三小姐的墓,在很里面,被树丛环绕着。
是洁白的大理石墓碑,上面雕着花丛,碑上嵌着阮三小姐的照片,是她二十岁时候的模样,还有点青涩,皮肤白皙,一头及腰长发微微打着卷儿,对着镜头露出甜美的笑容。
阮卿看着她,她已经走了四年了,在她还在的时候,他没有叫过她一声母亲,而她走后,他也一直固执地喊她阮三小姐。
好像这样就能否认两人的血缘关系。
今天的风是有些冷的,阮卿一个人站在这里,却一时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轻声道,“你知道吗,我今天回了阮家。你居然还留了一张亲子鉴定,所以现在,他们知道我是你的亲生孩子了。”
“但你的另一个秘密,我帮你保守住了。”
阮艾敏这样复杂矛盾的人,怎么会只有一个秘密?
四年前,她留给他的隐秘故事,是双重的。
阮卿自始至终,无论是四年前还是四年后,都没有透露那个最深的,真正伤害到阮三小姐的秘密。
他看着墓碑,眼泪突然决堤一样滚落下来。
“我也在想我为什么帮你保守秘密呢?你根本不是一个好人,你自私,怨毒,你从来没有爱过我!”阮卿像是爆发一样指责道,他恶狠狠地盯着墓碑上阮三小姐微笑的脸。
就是这个人,这个永远对他露出微笑的人,四年前来到他的房间,平静又冷漠地告诉他。
这十年里,她一直在绝望里徘徊,觉得如果当年彻底杀掉他就好了。
“你这样的罪证,为什么要活着呢?”阮三小姐的眼神冷得像冬日的雪,“而我还要日复一日的,扮演着母亲的温柔角色。我想对你好一点,可我又真的厌恶你。”
“可血缘又真是奇怪,我明明这么恨你,却又想抱抱你。”
她把这一切都归结于血缘。
而非爱。
阮卿跌坐在地上,他哭得快喘不上气来,他怎么可能真的不难过?
他保持了一个晚上的镇定,与阮老爷子谈判,揭开四年的伤口,仿佛变成了战场上无坚不摧的战士,没有任何利刃能伤害他。
可他怎么会,真的不难过?
他难过得快疯了,难以呼吸,像一个溺水的人即将被淹没在水下。
这四年里,一次又一次,他总是梦见阮三小姐,梦里她总是穿着长裙坐在窗边,像个与世无争的温柔的大小姐。
而他走过去,轻轻拉着她的手,问她,“妈妈,为什么要生下我啊?”
他只有梦里才会喊她妈妈,问出来的却是,你为什么要生下我?
或者再干脆一点,在他出生的那一刻,就抹除他好了。
她永远都这么狡诈。
四年前她来到阮卿的房间,把亲子鉴定和事情的真相全部交给了阮卿,她要自杀了,要寻求解脱,却不肯平静地离开,非要把二十年的恩怨都留给自己的后代,让他去抉择。
而阮卿选择了闭口不言。
“如果我真的说出来了,你会再疯一次吧,”阮卿哧笑了一声,“你这么厌恶我这个污点,觉得我是你人生里的罪证,如果我公开了这一切……”
“你得多难过啊。所有人都会知道,你背叛了自己的未婚夫,还间接害死了他。”
阮卿捂住了眼睛。
都到这个地步了,他居然还会怕她难过。
他刚刚说谎了。他根本不是阮艾敏和宇泽的孩子,他是阮三小姐与自己钢琴老师的孩子。
当年阮三小姐迫于压力,与自己的恋人分手,却不知道自己腹中有了孩子。
等到查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这孩子是她和宇泽的,纷纷说着恭喜。
却只有她自己知道不是。
她的腹部一天一天地鼓起来,里面有了一个小小的婴儿,一个结合了她与所爱之人血脉的孩子。可她却要带着这个孩子,嫁给一个自己不爱的,却对她很好很好的男人。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选择坦白,也许是知道宇泽真的是个好人,她不想这样欺瞒他。
所以她发了一条短信过去,把真相三言两语地说开了,说如果宇泽要悔婚她毫无怨言。
但她不知道。
那个时候,她的未婚夫正在来见她的路上,带着玫瑰花。在看到这条短信的刹那,他打错了方向盘,和一辆车追尾后又撞翻了护栏。
而她还什么都不知道,她焦急地等待着回复。
她不知道那束要送给她的玫瑰花,已经和她的未婚夫一起凋谢了。
“你真可悲啊,”阮卿轻声呢喃,“什么都想要,却什么都没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