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跟他僵持了半分钟,一骨碌跳下沙发,抹平T恤上的褶皱,到门口穿鞋,嘴里嘟嘟囔囔地骂陈可南王八蛋。
陈可南把他送到地铁口,停下脚步,冲他懒洋洋地一点头,“去吧,拜拜。”
“你就走了?”秦淮不高兴地问。
“不然呢?”陈可南两只手抄在裤袋里,耸了耸肩,“我有事回家一趟,开学再回来。别来我家找。”说完也不等他回答,挥挥手走了。
两人整个八月都没有再见面。
九月初秦淮回学校上课,已经跟不上了,又要准备出国的考试和面试,简直力不从心。余俪二话不说,给他报了个全封闭的冲刺集训班。走的那天,秦淮去找陈可南,说完了又磨磨蹭蹭地不肯走,陈可南的反应又变得淡淡的,弄得秦淮不知所措,最后闷闷不乐地走了。
培训班在郊区,几乎就是乡下,管理比学校更严格。秦淮偷着空给陈可南打过几次电话,只有第一次打通了,陈可南问什么事,他又说不出来,电话两头各自沉默,没一会儿就挂断了。
原本他跟陈可南也没什么可说。
那段漫长空白的沉默令秦淮在好几个夜里辗转反侧。几百次的翻身后,他终于在心里狠狠骂起陈可南,直到朦胧睡去。偶尔他也自丨慰,但从不发出声音。有一回不小心咬破了嘴皮,身上都是黏糊糊的汗,他把头埋进枕头里,被一阵突然的心灰意冷吞没了。
年底放假前,秦淮发现自己瘦了五斤,余俪每顿都逼着他多吃,秦旭宏没事就走过来,捏捏他的肩胛骨。秦淮想起陈可南原来也做过这个动作,不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年三十晚上,秦淮躲进房间,用座机拨了个号码。刚拨出去他就挂断了,重复几次,最后终于又拨了出去。电话响了三声半,被人接起来。
秦淮一条腿盘在床上,右手握住脚踝,屏住呼吸,听见那头响起个中年男人的声音。“麻烦等等。”
秦淮看了看屏幕上的号码,迟疑地说:“你好,我找陈可南。”
男人依稀操着北方口音,听筒里呲啦呲啦响了一阵,像走远了似的,“阿南,听电话。”电话里静了一会儿,男人又说:“没有号码。”
然后电话里传来陈可南的声音,“喂,哪位?”
秦淮的脚踝被右手捏得发疼了,感到一阵轻微的晕眩。他猛吸一口气,飞快地说了句“新年快乐”,然后立刻挂断电话,往床上一扑,脑袋拱到枕头底下。没一会儿又跳起来,把电话拨到通信服务商的自助查询,才重新躺回去,望着天花板出神。
过了很久,楼下传来余俪的声音,“你跟谁打电话呢?你爸要给你姥爷打!”
秦淮这才把电话放回原位,揉了揉脸,躺在被踢乱的被子上,忽然嘴唇一张,学着刚才那个中年男人的语调叫“阿南”,一连叫了三四声,用被子盖住脸,无声地大笑起来。
年后秦淮参加了考试,感觉发挥不错,但花了一大笔钱替他上下打点的秦旭宏仍旧愁眉不展。秦淮不敢触他爸的霉头,只能照旧去补习班上课。惴惴地等到三月,成绩公布出来,余俪高兴地搂着秦淮亲了两个口红印子,当天下午在商场一口气买了三个包。秦淮正式提交了申请,秦旭宏还不放心,不许他把书扔到一边,叫休息一周回学校去上课。
星期四晚上,秦淮回了一趟学校。走廊里静悄悄的,地上排布着一块块白惨惨的灯光。大约是过道里风太大,他的手指不自觉地颤栗起来,于是带上了防风外套的帽子,帽檐上厚厚的一圈貉毛拂过脸颊,让他心里阵阵发痒。
第二节晚自习早就开始了,秦淮经过一间间教室,望见五楼右边那间办公室的灯还亮着。他停在门前,深深吸了一口燥冷的空气,透过大门虚掩的缝隙,他先看见了杨清鸿的椅子,空的。
他向右挪动了一小步,小心翼翼地伏在门上往墙边瞟,勉强看见了阎榆的椅子,似乎也是空的。
这时连牙齿也打起了颤,秦淮咬紧牙关。实在看不见了。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推,大门似乎打开了一线,又似乎没有。僵持了一阵,他终于稍微用力,不锈钢门无声地向后退开,里面的人立刻觉察了,抬起头来。
“秦淮?”
只有陈可南一个人。
秦淮听见耳朵里的血液汩汩流动,他咽了口唾沫,喉咙里干得不像话。他放下帽子,探进上半身,讪讪地说:“你在啊。”
陈可南合上笔帽,笑着说:“这会儿只有我一个人在。你找谁?”
秦淮装作没听见,走进来顺手把门掩上,只留了一道缝。办公室里不算太热,他没脱外套,走到陈可南的办公桌前,发现他在批试卷。
“今天怎么想到过来了?”陈可南问。
“我过来找老师要复习提纲。”
“石老师在八班上课,你徐老师应该在办公室。”
秦淮挠了挠耳后,含糊地说:“哦,我等会儿再去找她。”
“你的申请怎么样?”陈可南问。
“考得还行,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陈可南听了,只是点点头,仿佛在思索什么。秦淮也没有说话,视线在陈可南和试卷之间游移不定。好半天过去,陈可南才说:“那挺好的,能轻松一阵了。”
秦淮胡乱点点头。他感到陈可南在看自己,于是没抬头。
“那你坐会儿。”陈可南重新拿起笔,不再说话了。
秦淮在办公室角落放的一把椅子上坐下,陈可南的背影就在不远处,雪光般的日光灯让秦淮再次晕眩起来,一阵醉意袭击了他,他觉得自己快要摔倒了。
“陈可南。”他忍不住叫。
陈可南没回头,“嗯?”
“那什么,你那儿有语文的提纲吗?直接给我一份吧,我就不去找史老师了。”
陈可南回头看了看他,“行,你等等。”
秦淮在椅子上坐得口干舌燥,明明他在车上才喝完一瓶矿泉水。他几乎憋出一身汗,热气不断地从领口腾起来,像什么动物的鼻息。
忽然,订书机发出一声脆响,秦淮如蒙大赦,一下子跳起来,走到陈可南身边,接过那薄薄的几页纸。
陈可南跟他对视了片刻,“你好像长高了。都跟我差不多了。”
秦淮没回答,慢慢地把提纲对折好,手指又在折痕上使劲捏了捏。
陈可南又伸手在秦淮头上比划了一阵,“以前天天见,倒也不觉得。”
秦淮忽然咳嗽起来,赶紧别过头退后了一步。陈可南问:“感冒了?要喝水吗?”
秦淮直摇头,“不用,我走了。改天白天过来。”
“我送你出去。”
秦淮瞪大眼睛看了他一眼,“不用了,我自己出去。”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办公室门口,“就送到这儿,”陈可南笑着说,“高三班主任不能提前走,教务处新规定。”
秦淮干巴巴地应了一声。“那我走了。”他又说了一遍。
陈可南微笑地望着他。
“其实,”秦淮清了清嗓子,“我今天不是为了来拿复习资料的。”
陈可南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点了点头。
“还有,”秦淮的声音似乎微微颤抖起来,他又清了一声喉咙,恢复了镇定,“你真的挺招人厌的。”
他转身要出去,陈可南先一步挡在了门口。秦淮一愣,“你干什么?”
陈可南上前一步,近乎逼视着他,秦淮的脖子情不自禁微微后仰。
“你的话还没说完呢。”陈可南笑起来,“不是来拿资料,那你来干什么?”
秦淮下意识伸手把人拨开,“多管闲事。”
陈可南并没有再阻拦,配合地站到门边,说:“你想好。”
秦淮刚跨出去的脚立刻收回来,狐疑地看向他。“想好什么?”
“你自己知道。”
秦淮呆呆地看着他,一语不发,不一会儿,他像意识到什么似的,眼睛慢慢地睁大了,胸口剧烈起伏起来。陈可南又朝他走近一步,比上次更近,秦淮咽下一口唾沫,转了转眼珠,看到一旁被摸得光亮的门把手,视线又不由自主地落回陈可南的脸,最后停留在他的嘴唇上。
秦淮出神地凝视着,忽然看见陈可南鼻尖到上唇那条曲线一闪而过,都还没来得及看清,陈可南就吻了他。
第47章
这个吻短得要命,几乎就只是亲昵地蹭了蹭嘴唇。
陈可南换了口气,注视着秦淮的眼睛,嘴唇微微一动,还没说出什么,秦淮猛地吻上来,湿热的呼吸全洒在脸上,一阵焚风似的,陈可南几乎睁不开眼睛。
下课铃骤然响起,桌椅拖动的闷响从办公室大门上方那扇用作透气的格窗飘进来,随后是说话声和大笑声,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秦淮心里一紧,陈可南已经伸手推上了大门。一股凉风掀进秦淮的后颈,“砰”的一声,几乎盖过了从门口跑过的脚步声。
秦淮被带得退后两步,抵在门上,后脑勺碰上一个柔软的东西,他先是一怔,随即意识到那是陈可南的手。正当他想到的时候,一阵高跟鞋的哒哒声由远及近,陈可南立刻收回手,放开了他。石燕的声音响起,训斥门外打闹的学生,秦淮又不依不饶地追上来,狠狠吮了一口陈可南的嘴唇。
陈可南猛拍他一把,撇下秦淮朝办公桌走去。秦淮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大门忽然被人推开,他吓了一跳,一下子把帽子翻了起来。
石燕惊叫一声,看清帽子阴影下平秦淮的脸,“秦淮,你吓我一跳!站在门口干什么?”
“我正准备回去。”秦淮说着瞥向陈可南,他没看这里,站在桌边收拾东西。
石燕简单问了两句秦淮出国申请的事,秦淮管她要了地理提纲,石燕锁好抽屉,同他们道别走了。秦淮关上门,跑到陈可南办公桌边,“陈可南。”
“嗯?”
陈可南把试卷一裹,锁进抽屉里。秦淮又摇起头,一屁丨股坐在他的椅子上,摇头晃脑地笑出声。
“行了。”陈可南收拾好东西,拍了拍他的脑袋,“走了。”
他们耽误了一会儿,学生们几乎已经走空了,几间教室还亮着灯,一两个学生拿着扫帚在打扫。秦淮紧跟在陈可南身边,用目光抚摸他的衣领,他的脖子,他的头发和侧脸,数他眨眼的次数。
“看路。”陈可南目不斜视地说。
“嗯?”
秦淮脚下一空,差点摔下楼梯,猛地抓住陈可南,陈可南同时也扶住了他。笑着说:“都叫你看路。”
“你还笑!”
秦淮揪着陈可南的手臂,楼梯间里很暗,他忽然闻到一点淡淡的香气,一股冷风灌进来,那香味顿时又无影无踪。他伸手抱住了陈可南。
陈可南像是愣了愣,也伸出一只手,摸了摸他的后脑勺。
“今年冷死了。”秦淮说。
陈可南没有回答,一阵风卷过去。
当天晚上,秦淮就跟秦旭宏说明天要去上学,第二天起了个大早,乖乖坐在门口等。秦旭宏对着镜子打领带,一边跟余俪说悄悄话,“多半有诈。”
“爸!你快点啊。”秦淮在外面不耐烦地喊。
“诈什么诈,”余俪搡了秦旭宏一把,“神经病。”
秦淮一进八班就被徐涵叫住了,先跟他约法三章,要么别来,来了必须好好上课。秦淮点头如捣蒜,好容易挨到下课,立刻钻进陈可南的办公室,结果扑了个空。阎榆说陈可南今天请假没来。
秦淮走出办公室,突然发现今天的天气闷得让人难以忍受。
晚上一放学,秦淮直奔陈可南家里,他敲了好一阵,门里面竟毫无动静,正当他忍不住骂人时,大门忽然开了,陈可南顶着毛巾出现在门后,“你怎么来了?”
没等他把门完全打开,秦淮就挤了进去,屋子里漂浮着一股淡淡的香气,浴室里的灯还没关。他佯装无意地四下张望,陈可南说:“你看什么呢,家里没别人。”
秦淮这才收回目光,大马金刀地往沙发上一坐。“陈可南,我们得谈谈。”
陈可南开了一瓶啤酒,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秦淮问:“你今天没去上班,是不是故意躲我?”
“我有什么好躲你的?”他漫不经心地问。
“那你今天怎么没去学校?”
“有事出去了。”
“去哪儿了?”
“在三环外那个玫瑰堂转了转。”
“你去教堂干什么?”
陈可南喝了口酒,“跟主忏悔。”
秦淮的眼神仿佛在看神经病。
陈可南打开了电视,秦淮突然挪到他身边,逼视着他。“陈可南,”秦淮几乎是咬牙说,两只耳朵都憋红了,“你到底怎么个意思?”
话音刚落,远处隐约传来“嘭”的一声,灯光和电视齐齐熄灭,屋子陷入一片黑暗。
秦淮吓了一跳,一小块雪白的光线在旁边亮起,陈可南打开了手机,“说是今晚上十点检修电路。九点五十八了。”
秦淮哦了一声,屋子里沉寂下来。他凝神听着一切动静,身边的陈可南似乎是动了动,然后慢慢地说:“昨天的事,我有点后悔。”
秦淮听到了墙上挂钟走动的钝响,像一把铁梳刮过他的头皮。
陈可南站起来,推开阳台的推拉门。玻璃明净,看上去像是他只做了个推的动作,有些滑稽,可秦淮没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