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这样。”秦淮抢上两步,试图拦在他跟前,没留意楼梯,差点摔一跟头。陈可南笑得直咳嗽,秦淮却没顾上恼羞成怒,“跟家长告状那就没意思了,小学生才告状。”
陈可南慢条斯理地摸出办公室钥匙。
“以前都是我不对。”秦淮说,“我知道错了,以后保证改。你跟宗主任说一声,别让他亲自跟我妈谈了,成不成?什么辱骂师长、拉帮结派、人身威胁,根本没有的事儿。”
“我考虑考虑。”
陈可南打开门,脱下湿漉漉的大衣。秦淮亦步亦趋,围着他打转。陈可南抽完半根烟,终于皱起眉头,“你回去上自习,跟着我干什么。”
“等你答应啊。”秦淮说。
“我答应了。”陈可南朝外招了招手,“你回去吧。”
“你答应了?”秦淮一愣,“那你什么时候去说?”
“明天吧。”陈可南轻描淡写地说。
“你保证教导处不找我家长?”
“你还跟我提要求了。”
陈可南摊开练习册,秦淮还伏在他办公桌上,迟疑地问:“那……我写个一千字检讨?”
“随便。”
秦淮原地转了两转,像找不着尾巴的猎犬,最后说:“就完了?”
陈可南抬起头,看他的眼神就像看神经病。
秦淮慢吞吞地直起身,往门外走,忽然听背后说:“等会儿。”
他立马站住了。
陈可南按灭烟头,从钱包翻出二十块钱,“帮我去福蜜园打包一份青椒肉丝炒饭。”
秦淮和那张纸币对峙了半个世纪,最后还是拿走了它。
十分钟后,他冷着脸把那盒玷污了尊严与骄傲的炒饭放到办公桌上。陈可南合上手里的小说——那是一本封面画着俊男美女的言情小说,大概又是没收哪个女学生的——掰开筷子,在腾腾的热气里看了一眼秦淮。
“怎么了?”秦淮问。
“你往里面吐口水了吗?”陈可南认真地问。
秦淮久久地注视着他,最后从牙缝里挤出自己的声音,“你神经病啊!”
“辱骂师长,处分得不冤。”陈可南低头拨了拨饭。
秦淮索性扭过身子,面朝墙壁。
现在课间操马上就要结束了,他妈还没从陈可南办公室里出来。秦淮喝光最后一口牛奶,走到走廊另一头的垃圾桶丢掉,回来发现陈可南和他妈正在办公室门口道别,不由一个箭步冲了上去。
“您专门跑一趟辛苦了,”陈可南笑着和她握了握手,“以后有什么常联系。”
“没有没有!我跟秦淮他爸工作忙,让你们老师费心了。”她一指旁边的秦淮,“特不听话,就知道让人丨操心。”
“这个年纪都这样。”陈可南露出一个和蔼和亲的笑容。
“真是谢谢陈老师您了。您别送,我这就回去了。”
两人客套地打完招呼,办公室的门重新关上。秦淮喜滋滋地刚叫了声“妈”,就吃了他亲妈挥过来的一记昂贵的手提包。
“要死了你!居然天天逃课,还敢去喝酒!等我给你爸打电话,看他不回来抽死你!”
第8章
秦淮用尽全力睁大眼睛,瞪着讲台上的陈可南,恨不得立刻把他揪下来揍一顿。虽然他根本没看自己,而是在啰嗦下礼拜秋季运动会的事。
今年天公不作美,雨多得出奇,运动会一再推迟。陈可南一问去年运动会拉拉队的事,教室里立马炸开锅,女孩子们不约而同地扯谎,说去年租了什么样的短裙,花了什么样的妆,拿的什么道具,讲得天花乱坠。陈可南居然信以为真,让班干部们根据班费商量着办,回头写个计划表给他,然后就在全班的欢呼声里走了出去。
秦淮去年还没来,但也能猜到顾蓉的作风。她对这种“浪费时间又分散注意力”的集体活动从不上心,每回都草草敷衍了事,让全班颜面扫地,私下抱怨好些天。秦淮打了个呵欠,忽然发觉陈可南有时也没那么招人嫌,起码不会要求他们坐在看台上写作业。
晚上放学,他跟王肖易勾肩搭背地走出学校,刚过马路,路边停着的一辆银灰色奔驰就冲他直亮眼睛。秦淮走近,坐在里面的果然是他亲妈余俪。
秦淮跟王肖易道别,坐进车里。余俪倒车掉头,朝出城的方向驶去。
“哎你走错了,”秦淮说,“学校出门该右拐。”
“……那好,等明天定下来再说。好,好,再见。”余俪挂上电话,“哪儿走错了?回家。”
“我干吗回家!明天还上学呢,那么远过来得迟到。”
“话多!”余俪瞪了他一眼,“你巴不得我跟你爸不回来是不是?当时让你住校你死活不住,就是方便你没人管搞事情!”
“我又搞什么事了?你别听陈可南瞎说。他知道什么啊,一刚毕业的老师,就爱拿着鸡毛当令箭。”
“就你懂得最多,我们都不如你。”
秦淮不吭声了。
“你看看你那个月考成绩!我也不跟你啰嗦,我跟你爸商量好了,最迟下个月开始补课。你自己先做好准备。”
“谁要补课?交钱我也不去。”
“你不去试试?你那点分,两个你加一块儿都未必考得上大学。”
“不上就不上,大学有什么了不起?”
“秦淮你今天非要找抽是不是?你再说一遍?”
秦淮拿后脑勺对着她,望着窗外,假装没听见。
这天晚上,秦淮久违地体验到了亲情。仿佛回到了小学,他妈在旁边盯着他写作业,不写完不许睡觉。第二天他一听见催命似的敲门声,就立马卷紧全身的被子。
“我不去了!”他闭着眼睛嚷嚷,“我才睡了不到六个钟头!”
“是我让你凌晨才睡的吗?几道题你能写几个钟头,撒把米逮只鸡都比你啄得快!赶紧给我起来,我还约了人谈事情,给你两分钟。”
“你怎么一回来就虐待我!”秦淮一掀被子跳起来。
“我懒得跟你废话,”余俪走出去,“以后迟早有人收拾你。”
秦淮一路鸡飞狗跳,然而不幸早高峰堵车,到教室时早读都快结束了。陈可南站在前门口,秦淮索性没进去,自觉地站在走廊上。
“今天又怎么了?”陈可南今天似乎心情不错,笑着问他。
“堵车。”
“你不是骑车吗?”
“昨天回家了。”秦淮打了个小小的呵欠。
“昨晚上没睡好?”
秦淮点了点头。“作业写太晚。”
“写作业?”陈可南笑得温柔极了,像关怀一只没有脑子的低级生物。
“我还不能写作业?”秦淮打开书包,拿出练习册和试卷,“给你长长眼。”
陈可南翻着他的语文作业,满怀感慨地说:“这还是你头一回写我的作业。”
秦淮拆开面包咬了一口,鼻子里哼了一声,忽然想起来,“你不是答应不跟我妈告状的吗,背后打小报告有意思?”
“你妈说想了解你的全部真实情况。这哪儿叫告状?”
“反正怎么说都是你有理。”
秦淮要进去,被陈可南拦住,“教室里不许吃早饭。”
秦淮只好靠在栏杆上嚼面包。楼梯间传来脚步声,一个短发女生背着书包慢慢走上来,像是瞥见他们俩,飞快地低下头,齐整的刘海帘子似的垂下来,风也似经过他俩,拐进了隔壁二班。
“二班来了转学生?”陈可南问。
“什么?”
“刚才那个。”
“她不是转学生,一直都是二班的。叫罗雨洁。”
“哦。”陈可南转过来,“你认识?”
“没分科前我跟她一个班。”
陈可南点点头。两人就这么沉默下来,秦淮奇异地发觉自己居然心平气和地跟陈可南聊起了天。
第二个礼拜一开始,几乎就没人把心放在学习上了。女生们热火朝天地讨论什么色的眼影和口红才能跟走方阵穿的衣服更配,秦淮的新座位夹在中间,不得不帮忙四方递纸条。
“秦淮!”
王肖易从后门朝他招了招手。彭海也在,含着棒棒糖,说要去后街逛逛。高一只上一节晚自习,这时正好赶上放学,他们费劲地挤开人群,朝学校背后的后街走去。彭海忽然说:“你们知道不,袁苑杰退学了。”
“退学了?”
“对。晚自习之前我去办公室,碰到一班老王跟袁苑杰爸妈,老王亲口跟我说的。”
“牛丨逼啊他,真混社会去了?”王肖易说。
“脑子有问题。”秦淮说,“好歹混个高中毕业啊。”
“不是听说他认识了个什么大哥吗,跟黑丨社会有点关系。”
“是不是红头发,又高又瘦那个?我好像在学校门口见过一回。”王肖易比划着飞机头的发型,突然拿胳膊肘一捅秦淮,“那不是你小女朋友吗?”
秦淮下意识扭头,罗雨洁蘑菇一样的短发从他斜前方一闪而过,拐进一条黑魆魆的巷子。
“你神经病。”秦淮作势要揍王肖易,“鬼才是我女朋友。”
“那我一说你跟着看什么!”
“胸不够大,秦淮看不上。”彭海嘿嘿怪笑。
“你们俩都找揍是不是?”
“走啊,”王肖易说,“看看秦淮女朋友干什么去。”
“你找捶是吧?”
秦淮扑上去,王肖易怪叫一声,撒腿直奔小巷。一拐进去,黑暗直泼下来,王肖易放慢脚步,一下子被秦淮从背后搂住脖子,勒得他连连讨饶。“真他丨妈黑,”彭海说,“啥也没有,咱们回去吧。”
话音刚落,远处有雪亮的光线晃动了一下。王肖易问:“那是什么?”
“有人在那儿。”秦淮说。
彭海走在最前,突然停下,秦淮边走边剥土豆,冷不丁撞到他背上,热腾腾的土豆在校服上落下一个深色的印子。
“日了,是高三的邓梦月。”彭海放轻声音,“好像在管你女朋友收保护费。”
第9章
光线闪动,罗雨洁的影子在角落里缩成一团。五个女生在她面前围成一个半圆,其中两个手里举着迷你手电筒,不停地晃来晃去。邓梦月穿着黑丝袜和短裙,像根晾衣杆儿似的站在中间。秦淮好一阵没见她,几乎没认出来。
“听说邓梦月这学期在外面集训,谈的男朋友是十一中的校霸。”王肖易说,“秦淮你还看什么啊,要英雄救美啊?”
“别去。”彭海摇头,“邓梦月回头真得找人揍咱们。”
“她不就认了几个哥哥姐姐吗。”秦淮不以为然。
“那你去吧,”彭海把他往前搡,“秦哥最帅,小女生绝对要爱上你了。”
那边的人忽然看过来,手电筒一照,三个人不约而同地闭嘴转身,往巷子口走去。越走越快,不知道是谁先带头跑起来,最后就像三条吃了棍子慌不择路的流浪狗,一阵风似的蹿出巷子。
“你跑什么啊?”彭海气喘吁吁,“去揍她啊。”
“那你跑什么?”秦淮捣他一拳。
“行了行了,”王肖易搂住他俩,“别管闲事儿。打群架要被开除的。”
之后两天,操场上不时响起一声调试广播的音乐,闹得人心痒难耐。秦淮坐在篮球架底下底下喝水,王肖易运球上篮,身后突然响起一声熟悉的怒喊。
“哪个班的!”
秦淮被宗鑫送到五楼办公室时,陈可南正在批作业。“陈老师啊,”宗鑫走进去,“你们班秦淮,地理课不上,在楼下打篮球。人我给你送回来了。我还要把这个王肖易送到四楼马老师那儿,先走了。”
“主任慢走。”陈可南站起来。
办公室只开了一扇窗通风,秦淮脱了校服,手扯着领口扇风。陈可南扔过去一个备课本,“不用我说了吧。”
秦淮轻车熟路地从桌上拿了支中性笔,趴在桌角开始写检讨。写了一行字,他感觉到什么似的抬起头,发现陈可南正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干什么?”秦淮不自觉地摸了摸鼻子。
“我发现自从宗主任说要找你妈谈话之后,你突然变听话了。”
秦淮嗤了一声,“你不习惯?”
“怎么不习惯?”陈可南往椅子后一靠,“我这两天晚上睡觉都快笑醒了。”
秦淮不接话,放下了撑脑袋的左手,规规矩矩地按着纸。他感到左手隐约传来一阵久违的疼痛,那场绵绵不绝的阴雨又包裹了他。脏兮兮的乌云破絮般的挂在睫毛上,使得眼前的世界全是这种挥之不去的阴翳。永远让人呼吸不畅的天气。
他味同嚼蜡地回忆着宗鑫那天教训他们的话。宗鑫骂人总是那套陈腔滥调。之后的几天夜里他总是做梦。办公室的门打开,走出来一个低着头的斯文瘦小的年轻男人。懦弱的男人。不是陈可南。陈可南除了点烟和捡东西,不会这样低着头。至少秦淮没见过。男人的名字在秦淮脑海里风一样地飘远又飘近,总是抓不住。他沉默地向秦淮走近,走近,最后像捅穿心脏的利刃一样穿了过去。冬雾似的凉意从秦淮胃里升上来。
秦淮费力地吞咽了一下,然后惊醒过来。
办公室寂静得如同深冬的莽原,饮水机不厌其烦地忙活着,发出哭泣一样的烧水声。
秦淮确定他走神的这段时间里陈可南一直没有再说话。他看向陈可南,他正低头批作业,毫无察觉。秦淮忽然觉得一切都索然无味。万念俱灰。对,就是这个词。他平静地写着“我认识到了自己的严重错误,此时我怀着万分愧疚的心情……”,心里却对陈可南充满同情。一个老师对自己的学生束手无策,只能忍气吞声,靠这种徒有其表的废纸来维护仅剩的可怜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