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然狠狠咬住下唇,说道“你怎么就不听话呢朕让你走你就走”她猛地仰头,一双通红的眼直直看向了顾思源,厉声道“顾思源,你到底明不明白啊宛王在逼宫啊整个源州城不到凑不到两万人马,朕毫无胜算”
她难得失态的模样镇住了顾思源,怀抱着诏书的女人一下就愣住了。
钟离然含着泪,似乎终于找到了宣泄口一样,将近日来积压在心中的惶恐爆发出来“皇姑姑不在了源州淹死了几十万百姓而就在去岁时,朕为了五十三巷一事连斩了三名官员”
“朕根本就不是什么好君王,朕不是啊”
“朕如今,连你,连祖母,连那些年幼的弟弟妹妹都护不住了。朕这样子,还配坐在朝晖殿上,做那个一国之君吗”
顾思源的眼泪一下就掉了下来,她拼命地摇头,一把抱住了钟离然。怀里的诏书掉落,她大声道“不是的不是这样的陛下”
“你已经尽力了,尽力了陛下”
钟离然被她紧紧抱住,只得凄然一笑道“是啊,朕尽力了。所以朕手上沾满鲜血,宛王兄才会反叛,这可能就是天谴吧。朕若入史书,一定是个昏聩无道的君王。”
“这不是什么天谴”顾思源紧紧抱住了她,泪花闪烁着坚定“陛下,皇姑姑的命,源州淹死的几十万百姓,还有所有之前死于社稷,以及之后为国捐躯的所有生命,从大婚的那一刻起我都在与您一起分担。”
“若你觉得自己是罪人,那么作为你的妻子,我也与你同罪。”
顾思源说着,略微松开了钟离然,抬起双手捧住了钟离然的面颊,微微仰头吻住她的眼角,轻声道“陛下,无需惶恐,我将一直在你左右。”
突如其来的吻让钟离然愣了一下,她虚虚抱着怀里的女人,尤在梦中。就在这时,顾思源却忽然松开了她,说道“陛下,您还未到需要储君的年纪。这封诏书,还是就此毁了吧”
女人这么说着,将掉落在地上的诏书拾起,放在了书桌上。钟离然的视线随她而动,却见向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走到了书房左侧的武器案上,将皇帝的佩剑取下。
顾思源缓缓抽出长剑,剑光冷冽地反射在她脸上,更衬得她神情坚定。她双手持剑,走到案前对准诏书狠狠一砍,几下就将皇帝写好的诏书砍了个稀巴烂。
皇帝的书案处处都是剑痕,看得钟离然一时都呆了。皇帝眼眶中的泪水凝住,透过泪光,她看到了书案另一头向来柔弱的女子坚定的神情。
顾思源砍碎了诏书,提剑绕过书案,一把牵过皇帝的手,轻快道“随我来吧陛下,一起到朝晖殿迎接您的胜利。”
她说着,一手提剑一手拽着皇帝走出了书房。
盛夏的傍晚,夕阳十分鲜亮,斜射在长廊上,将两人相牵的身影不断拉长。钟离然跟在顾思源身后,恍惚想起了很多年前的旧事。
对了,就是这种感觉,无论是什么时候,只要她需要时,顾思源就会一直牵着她领着她往前走。让她心生眷恋,又有所依靠。
钟离然眨眨眼,眼眶中凝滞的泪滑了下来。她看着顾思源手里的长剑,顿时只觉得满心的惶恐如云消散。
连带着迷茫与畏惧,都因为这只相牵的手,都消失殆尽。
于是钟离然抬手,擦掉了眼眶的泪水,拭去了所有的迷茫,反手拉住了皇后,拽着她一起朝着王座走去。
夕阳照入了朝晖殿,又渐渐消逝。很快夜幕降临,繁多的树枝灯座在四周点燃。宫人们守在了皇宫中,听着宫殿外隐隐传来的喧嚣之声,露出了惶恐不安的神色。
而此刻,手握长剑的皇帝拥着皇后,靠在自己王座上,闭上眼沉沉睡着。
夜幕渐深,一起染血的骏马沿着宫道直直闯入了皇宫中,边跑边大喊道“叛军已平定,活捉宛王”
一盏盏宫灯随着传令官的声音亮起,很快整座幽寂的皇宫处处皆是光明。为首的传令官传入了朝晖殿,与侍人一起进入殿中朗声道“回陛下,叛军已平定,我们活捉了宛王”
她高声一喝,惊得皇帝从梦中醒来。钟离然手一颤,放在一旁的长剑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声音清脆,震醒了一旁的顾思源。两人齐齐醒来,睁开眼看到了跪在地上的传令官,犹自懵懂不清。
皇帝眨眨眼,看清了底下人,哑着声音问道“宛王如何了”
“回陛下,我们活捉了宛王”传令官的声音异常欣喜,听得人浑身一震。
皇帝先是懵了懵,继而大喜,但想到仪态问题,于是轻咳一声,颇为镇定道“先将宛王压进大理寺,明日早朝再议。”
她言罢,携着皇后匆匆前往议政厅,对所有守在此地的官员朗声道“宛王已被俘,诸位爱卿辛苦了”
皇帝看起来极为从容,候在议政厅的大臣见到她这份镇定纷纷松了一口气,心中的赞叹又多了几分。
除了顾思源,谁也未曾窥到皇帝内心深处的一点点失态。但今日过后,楚国将迎来一个更为坚强的帝王。
第53章 十一.3
宛王被俘,盖因他急功近利, 还未等到凉水岸边的叛军集合, 就匆匆包围了源州。而另一方面, 则是他错估了源州城百姓对皇帝的忠诚度,以至于一入城门,就遇到了一群保家卫国的百姓。
在这群百姓与金袍卫的夹攻之下, 宛王损失惨重, 于是惨败被俘。
这一个夜晚, 谁的心中都不太平静。钟离然将此事交与了兵部尚书, 却再也没准备看宛王一眼。
她数日未曾睡下,如今宛王被俘, 她提起的那颗心也略微放下了些。因此知会了值守的官员后, 钟离然又往未央宫走了一趟, 安抚了太皇太后以及受惊的弟弟妹妹后,才返回了宸宫。
回到宸宫时, 已经是夜半三更了。她与顾思源随意梳洗了一番, 就一齐上了龙床。龙床四周放置了冰鉴,幔帐垂下, 丝丝凉意从缝隙中送到了床榻里。
皇帝穿着玄色中衣仰躺在床上,看着自己的账顶却有些睡不着。她倒不是因为今日失态的问题,而是对接下来如何处理宛王感到揪心。
王族叛乱, 按律当斩, 宛王是不可能活过这个秋天了。还有宛州刺史, 究竟是与何人勾结, 胆敢反叛,这都得一一推敲。
可是钟离然已经很累了,实在是不想考虑那么多。顾思源察觉到她仍保有清醒,于是翻了个身滚进皇帝怀里,伸手扣住了皇帝的手掌。
顾思源仰头,望着皇帝的侧脸问“陛下在想宛王的事”自小相识,这点默契她们还是有的。
钟离然点点头,望着帐顶低声道“宛王兄他从朕登基开始就不服朕。他总以为,朕是因为那一句星命登上帝位的。”
“可他从未想过,仅是一纸星命,先帝又岂能将皇位传给朕呢。”
“朕能登基,靠的从来不是什么天命。”钟离然扭头,看向了一旁的顾思源,轻声说道“昔年入京时,朕恰好遇到了宁州大旱,流民窜入中宛二州。于是朕一路上遇到了不少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百姓,痛心不已。自那时起,朕心里就在想,如果朕是帝王,一定会让楚国的百姓吃饱穿暖,衣食无忧。”
这就是钟离然的初心,真挚又充满野望。
顾思源轻轻抱住了她,默不作声。钟离然转身,将她揽入怀中,附耳言道“朕日后再也不会忘记自己的初心了。”
她像是在对顾思源承诺,又更像是对自身的告诫,提醒自己莫要再如今日那般沮丧。顾思源点点头,拍了拍她的后背,一切尽在不言中。
窗外乌云正散去,一缕月光从云边探出,照亮了漆黑的夜。
自宛王被俘后,参与反叛的一干宛州官员尽数被收押。朝廷上下齐心协力摆平了此事后,就专注于赈灾一事。平叛过后,凉水两岸再未见雨,一时间河水汹涌的涨势也慢了下来,让赈灾一事稳妥了许多。
宛王叛乱一事,让皇帝对各地百姓越发紧张。她与朝中诸位大臣劳心劳力了大半个月,总算将宛王捅的大篓子补上。
而此时,距离云中王钟离回失踪已逾一月,大臣们开始陆续请旨让皇帝宣布钟离回的死讯了。可皇帝仍旧不死心,仍旧派人去寻,又找了五天,总算是找到了钟离回。
钟离然听了这消息十分惊喜,连鞋子都没穿就匆忙从榻上下来,忙问道“人是在哪里找到的如何了,可还好”
前来回禀的侍卫应得沉稳“是在源州东边的向阳镇找到的,云中王随着洪水被推到了那里,被人所救。”
“只是云中王似乎记不得宫中之事,不愿随我等回来。”
钟离然闻言一怔,看向了一旁的顾思源。顾思源讶异了一瞬,轻声道“不急,且将你的所见所闻细细道来。”
侍卫就将如何找到云中王一事,仔仔细细地说了。
自云中王被洪水推走后,就顺着奔流的江水被推入了凉水的一条支流中,向东流往源州城东边,最终在向阳镇的一处浅滩上搁浅。
只她运气好,遇到了一个前往乡下出诊的大夫,那大夫见她昏倒在地,就顺手将她救了。
大夫见云中王穿着富贵,也未曾起什么歹心,待云中王醒后还带她去衙门报了官。只是云中王醒来后记不得事,源州各处的县令那段时日都疲于救济北边重臣的洪灾,一时间也就漏了这件事。
还是侍卫们一处处仔细搜了,仔细询问了下游被救起的人,这才找到了云中王的踪迹。
云中王得那大夫所救,休养了一段时日后,就居住在医馆中,靠着给医馆打下手偿还医药费。除了不记得前尘往事,她这日子过得倒是十分悠闲。于是侍卫们找到人后,见到的就是一个极其洒脱的武士。
钟离然听侍卫这么说,连忙道“那她为何不愿意随你们回来”
侍卫略有些纠结,好一会才答道“回陛下,云中王原意是这样的。她如今不记得前尘往事,也不想要那份权势富贵,只当个悠闲武士也挺好的。就让陛下当她没了算了”
皇帝简直要气死了,她看向顾思源,气鼓鼓道“你说说,这皇姑姑是怎么想的。如今人都找到了,却不回来,你说她这样让朕怎么和祖母还有秀儿兄妹交代。”
顾思源却觉得事出有因,她看向了侍卫,说道“除此之外,你们还查出了什么”这些侍卫总不会只是觉得找到人就可以了,自然还得想尽办法将人给带回来吧。
侍卫连忙应了是,又说道“臣等奉陛下命令,严加保护云中王的安全。也发觉了一件事云中王不愿回宫,似乎与救她的那位大夫有关。”
话题一开,侍卫们就倒豆子般将事情说了出来。
救了钟离回的那位大夫,名叫原思景,是十多年前随着两位祖奶奶来到源州的外乡人。她五年前嫁给了当地一家书香门第,生了一个女儿。只可惜半年前,她丈夫在外面有了新人,原大夫忍不了就与丈夫和离了。
只是和离之后,她丈夫惦记着自己闺女,又对前妻念念不忘,就三番五次来医馆寻事。早些时日,还将被原大夫收留的云中王当做是对方姘头,劈头盖脸骂了一通。
云中王倒也没生气,只笑呵呵说道“是啊,我就是她姘头,我还要娶她,你闺女日后就是我闺女了。”这话说的,可没差点把人怄死。
不管真与假,那日守着云中的暗卫亲眼见到云中王将人打得屁滚尿流,赶出了医馆。
钟离然听了颇有些哭笑不得,于是对候在一旁的侍卫说道“你们先候着她,朕先去找人给皇姑姑看看,能不能先找回记忆。若不能,就再做打算。只一点,千万别走漏了风声,好好保护云中王。”
侍卫应了诺,钟离然又唤来大司命,让司命带着一位精通医术的太一观道医,前往向阳镇替云中王医治。
做完这些事,皇帝颇有些无奈地坐在小榻上,长叹一声道“这都是些什么事啊。”
她这话说得无奈,可好歹也带了些希望。与之前一直牵挂着钟离回那副忧心忡忡的模样相比,皇帝这副神情已经好上许多了。顾思源走到榻上,抱住皇帝消瘦的躯体,劝慰道“好歹皇姑姑人还在,这已经是一件幸事了不是吗”
只要人还活着,就一切都有可能。
钟离然应了声嗯,拉着顾思源拥进怀中,轻声道“朕也总算能稍微放点心了。”
话虽如此,可还未确定钟离回那边的情况,钟离然也不敢贸贸然将消息透给自己的堂兄弟。只她怕老人家心忧,还是与顾思源一起,跑到未央宫告知了太皇太后钟离回平安无事的消息。
太皇太后听了很是松了一口气,晓得云中王平安,只是记不起前尘时,口中直念东皇庇佑。她的意见与皇帝一致,在云中王的情况尚未稳定时,先不通知云中王府的人,免得他们伤心。
至此,从暴雨开始一直郁结在心的钟离然这才松了一口气。又与太皇太后说了会话,她这才牵着顾思源回到宸宫。
这厢皇帝才下了令,那头监天司的少司命就带着道医前往向阳镇,接手钟离回的事情。
一群人来得隐秘,却也显得十分浩荡。这夜里,少司命与道医一行人无声无息的来到向阳镇东的那座医馆的矮墙旁。
新月如钩,高高悬在院落的一株梨树枝头上。稀疏的月光透过茂密的梨叶,映在了院落中。风一动,满地斑驳的枝影如水草那般交织游荡。
一个身穿素衣的女子摆了张摇椅躺在院落中,她枕着手臂抬头遥望夜空,似乎在看那一轮遥不可及的月,也似乎在看晦暗不明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