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接就算了,看都不看人一眼,他从没见过这么不待客的店,不待客你开什么店?吃饱撑的?
他一点儿没压自己火气,老板终于被他嚷得回了头,这一回头不碍事,一对上眼,江尧直接就被他一脸看鬼似的古怪表情点着了。
我脸上有屎?
他瞪着老板,目光从那一截有形有款的腹肌上滑过去,开始琢磨如果憋不住火在这儿打一架能有几成胜算,余光里几个洗车工不动声色地望向他,其中一个胖子手里还攥个高压水枪。
行吧。零。
他眉头拧个死疙瘩:“看车行不行?”
烟头不知不觉烧了手,宋琪胳膊一抖,垂下眼皮“操”了一声。
得亏这一下,再差个半秒,他就能脱口喊出“纵康”。
纵康。
这个名字压在心底太久了,久到落了厚厚的一层灰,除了年复一年地在梦里出现,他连张嘴喊一声都能在胸腔里扑起一层旧土,呛得喉头干涩。
什么噼里啪啦的画面都飞了,宋琪被江尧一嗓子吼得回过神来,车厂还是这个车厂,水缸也还是眼前的水缸,八年的时间就是实打实的八年,脚下踩的就是现实,什么奇迹也不会发生。
他扔掉烟蒂,盯着江尧又叼上一根,视线从高挺的眉骨下斜着上去,把人从头到脚扫了个遍。
江尧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看这眼神也不是要干仗的意思,他低头看一眼自己裤门开没开,再抬头,宋琪已经弹弹烟灰,往他那辆划成花脸猫的车旁过去了。
捏着水枪拖把的小工们默默撤开,该干嘛干嘛。
“神经病。”
江尧压着嗓子骂了一句,抬脚跟上去。
离车还有二十米远,宋琪停下来,偏头又看他一眼:“东桥菜市场,去了?”
江尧愣愣,好像是经过了,但他不知道这问题的意思,盯着宋琪没说话。
宋琪也没等他张嘴,走过去时用脚在车牌上踢了踢:“照你不要命的开法,以后出地下通道提前按喇叭。”
他这么一说江尧倒是想起来了,今天好像确实差点怼了辆车。他看一眼宋琪,不用这么巧吧?
刚想说什么,车里一阵爪子挠门的动静,还传来一声狗叫。
“哎操。”江尧连忙扑过去把后车门打开,他光顾着跟这破店里乱炸了,忘了自己还捡了条狗。
二哈从里面蹦出来围着他转圈,看见旁边多了个人,又凑过去闻闻宋琪的裤脚。江尧总觉得这老板不像好人的模样,怕他抬脚踹狗,吆喝了一声:“二哈,过来。”
二哈充分展现了它这个品种的优良傻气,眼吧前儿的人类跟它拢共待了一个钟都不到,喊它它还真答应,摇着尾巴回到江尧身前转了一圈,自来熟地奔着大水桶喝水去了。
这回江尧再喊它它就不回头了,闷头舔水,再看宋琪,宋琪皱着眉毛看车,不看他也不看狗。
宋琪这些年修过不少车,其中不乏带着宠物上路一堆儿撞成破铜烂铁的。像眼前这种年纪不大脾气不小,大中午在菜市场旁边飙车,车上还带个不栓绳的狗的主儿,别说飞个后视镜,四个轮子飞出去他都不觉得稀奇。
要不是冲着这张三分像的脸,他真懒得多跟他废话。
“要换车门。店里没你这个型号,进货加维修半个月吧。能等?”看完一圈,宋琪做了个总结。
江尧掏手机看看日子,点头:“什么价?”
宋琪比划个数字。
合计一下差不多,他又问:“能刷卡么?”
“小梁!”宋琪喊了一声,小梁正从甩干机里往外掏车垫子,答应着探出头,宋琪竖根拇指往身后比了比,直接进屋了。
“刷卡啊?”小梁擦擦手,去前台掏机子。
江尧不明白他是怎么看懂这意思的,二哈在大水桶那儿跟几个小工玩起来了,他在钱包里找了找,从一堆校园卡门禁卡衣服店自助店的会员卡里夹出一张递过去,看看小梁,发现是刚接待自己的那个人,就顺嘴说了句:“不好意思啊。”
“啊?”小梁看他。
花钱使人冷静这档子事大概不分男女,一口气败了老头子五位数,江尧的火气消了不少,他自认没火的时候是个脾气挺好的人,该道歉该服软都挺自然的,边往机子上输密码边说:“我刚情绪不好,上火,说话什么的急了点儿。”
“啊,没事儿,理解。”小梁点点头,这种人常有,来前儿一肚子火乱撒,真要把车交待在这儿,又会散个烟缓缓态度,不然自己不安心。“嘀嘀嘀”地摁了几下,他拽单子给江尧签字。
找笔用了点儿时间,柜台桌上挺乱,电脑,各种小机器,新旧海报,几个厚本子,桌角还有一盆落了半层灰的小仙人球,每根刺上都扎着一个烟头,看着跟什么装饰艺术似的。仙人球旁边是半盒名片,江尧抽一张出来,特别简单的卡片,没什么花样,白底黑字——宋琪汽修美容,店长:宋琪。底下一串手机号。
什么娘们儿唧唧的名字。
他试着把这小女孩一样的名字往刚才那张臭脸上代,不太确定地晃晃名片,问小梁:“你们老板?”
“是啊,宋哥。”小梁看了一眼。
“就刚那个?”
“那还能有几个?”
小梁终于从键盘后面摸出一根笔,递给他,江尧把名片插钱包里,接过笔龙飞凤舞地划拉,又问:“你们这儿要狗么?”
“狗?”小梁瞪他,这人长得挺俊,说话怎么老一阵儿一阵儿的?
“狗。”江尧点头,拍拍兜拿出包烟,桌上扔一支自己咬一支,二哈正好跑过来汪汪两声,他往外指指,对小梁说:“二哈。”
小梁把烟别耳朵上,伸着脖子看看,狐疑地问他:“你的狗?”
“不是,路上捡的。”
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觉得像神经病,路上捡个狗,半道逮个店又要送出去,张罗着捡那一下手贱?
他大概跟小梁解释了一下怎么回事,小梁听完更纳闷了:“你不是说你车是怼着大货了么?”
江尧:“……”
小梁:“合着是被狗给怼了?”
江尧:“……你要不要吧。”
小梁又勾着头看看狗,犹豫道:“看着不像野狗啊,它主子得找它吧?”
可不么,哪条路上也野生不出哈士奇啊。江尧眼见有门儿,叹了口气:“要不是我那儿没法养我就不琢磨这一步了。回头我印个启示吧,万一它主子能找到这儿也是有缘,找不着就给你们看院子,反正不亏。”
“我问问。”小梁收好票据掀帘子去了隔壁。
没二十秒就被宋琪骂回来了。
“养狗干嘛?你们几个还不够我养?”宋琪的声音由远及近,小梁前脚逃回来,他后脚就撩开塑皮帘子冷飕飕地出来,看见江尧手上夹了根烟,目光一下子很不耐烦,“牵走。”
江尧这人吃软不吃硬,脾气上来了软硬都不吃,一个人对自己有没有意见是很好感知的,这个老板自从见了他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弹个烟灰都是“对你不爽”的形状,他本来已经下去的火“腾”地又要起来。
“汪!”
就这时候,二哈叼着根管子从门口撒着欢儿地跑了过去,三个小工在后头手忙脚乱地撵它。
“……不至于吧老板?”江尧本来支着胳膊靠在柜台上,看见这一幕忍了忍,直起身子看着宋琪,“我车都扔你这儿了,要能带走我也不废这个话。当我借你家店放几天行不行?”
宋琪看着他,突然扯了扯嘴角:“行啊。”
嗯?
下一秒脸就拉了回去:“给钱。”
江尧:“……”
这破店真他妈缺钱缺疯了。
他冷笑一下,从屁兜里把钱包又拽出来,问;“多少。”
“一天一百。”
“我靠,”江尧瞪他,“好点儿的宠物店寄养一天也就比你贵二十。”
“哦。”宋琪面无表情,“那你送宠物店去吧。”
两人对瞪着,二哈又叼着管子从门口跑回去,三个小工拽着管子撵它。
小梁在中间挠挠脸,咳了一声:“那什么……也不差这一两天的,五十吧。”
宋琪没说话,把手套从肩上抽下来转身进修车间,江尧抽出三张皱成团的红票子往柜台上一摔:“三天!”
第3章
宋琪的店没有多大,挨着大马路的几间商用平房一字排开,前院用来洗车,室内一多半打通用来修车,另一半拉起几张货架卖汽车用品,卫生间休息室招待厅各划一块犄角,拼拼凑凑也算是五脏俱全。
腼腆的小工在继续小梁没干完的活,宋琪戴着手套经过他,看他一眼,把手套摘掉让他靠边儿。
“宋哥。”小工以为自己哪儿没做对,搓搓手指头,有点儿紧张。
“胆子别这么小。”宋琪把手套扔他怀里,三下五除二捞出那些甩干的车垫子,说:“看你一天没闲着,歇会儿。”
小工笑笑,把宋琪的手套拽好拍拍灰,说:“我不累。”
“一天天的我都累,你那身板儿比我还禁扛?”宋琪看着他二道杠底下凸起来的两溜肋条,扭头正好看见二碗从厨房摸了根黄瓜出来边走边吃,宋琪冲他搓个响指,二碗颠颠儿地跑过来,喊他:“哥?”
“把这些抱过去。”宋琪抽走他手里的黄瓜撅成两段,长的那截儿递给小工,被咬过的那头塞回二碗嘴里。
“哎!”二碗一手掇着那些车垫,一手把黄瓜从嘴里拔丨出来,“捅我嗓子眼儿了。”他不乐意地嘀咕:“面条不在这儿呢么。”
宋琪拿过手套往他头上打了一下:“养你一身肥肉干嘛用的?”又随口问了句:“你们管他叫面条?”
“啊,性子又面又软,还瘦得跟条儿似的,可不面条么。”二碗扭了两下,假装自己是根柔软的面条。
宋琪被他一身五花三层的大肥肉晃得没眼看,问面条:“你大名叫什么来着?”
面条嚼了口黄瓜,不太好意思地说:“刘小面。”
二碗:“你看,多合适。”又扭两下。
面条嘿嘿一乐,还挺赞同地点点头,宋琪叹口气,继续往修车间走。
小梁弹着票子进来,正看见他站窗户跟前儿往外看,他跟着往外面看了一眼,江尧应该是在跟他的狗告别,一条腿半跪着蹲在地上,逮着狗头一通揉搓,嘻嘻哈哈的,只绑了一半的头发丝从耳朵后面乱七八糟地搭下来,远看跟个小姑娘似的。
他把三张红钞票伸到宋琪跟前儿抖了抖:“宋哥,看!”
宋琪有点儿走神,被他这动静闹得眉心一跳,抬手把小梁挡开,转身去净水器前接了杯水。
小梁跟着过去,继续哗啦那三张票子,跟摇三面小旗似的,执着地跟宋琪报告:“宋哥,三百呢。”
不搭理他估计能一直摇到明天早上,宋琪仰着头喝水,目光从杯沿递出去无奈地看他一眼,给了个评语:“钱多烧的。”
他在中午没修完的车前蹲下,乒乒乓乓地找老虎钳,小梁犹豫一下,也在他身旁蹲下了,小声问:“宋哥,你今儿是不是心情不太美丽啊?”
宋琪懒得理他:“我哪天心情格外美丽过?”
“倒也是。”小梁点点头,“哎”了一声,把耳朵上别的烟摘下来递给宋琪,“你尝尝这个?刚那小孩给我的,看着还挺贵。”
破车。烟。
票子。狗。
挺好的年龄,顶着那样一张脸,傍身的都是些五毒四害的东西。
宋琪刚把老虎钳子捡起来,又皱着眉扔回去,“乓”一声挺响的动静。
小梁这下真确定他心情不好了,眨巴两下眼,说:“你是不是特不乐意留那狗啊宋哥?我是想着那什么吧,眼看天也要冷了,他们夜里进了被窝就起不来,真跟上回似的再进来个贼,狗多少能叫两声吓唬吓唬,省心。”顿了顿,他又说,“而且那小孩也真是没招儿,他就因为这狗才把车废成那样儿。不是你总说么,干咱们这行往来的都是路上的,能帮一把帮一把……”
宋琪终于又看他一眼:“帮一把捞三百?”
“这话说的。”小梁眼珠子都鼓出来了,“我说五十你也没答应啊。”
再揣摩十年小梁也不可能明白宋琪在发什么邪火,别说他了,宋琪自己都想不通。
他把小梁又别回耳朵上的烟捏下来,眯眼看了看烟纸上的商标,一根能抵他平时半包的价钱。小梁赶紧掏火给他点上,抽着鼻子问:“什么味儿?”
能有什么味儿,烧钱的味儿。
宋琪叼着烟站起来往他屁股上带了一脚:“什么味儿也别琢磨。心脏长什么模样自己没数儿?”
“所以我这不问你过过耳朵瘾嘛。”小梁揉着屁股蹿起来,又晃晃那三张一百块,问宋琪:“那我就把狗留下了啊!”
宋琪被他吵得心烦,掏出手机往外走:“自己找的事儿自己照顾。把剩下活儿干了。”
“得嘞!”
走到门边他又停下,外面人已经走了,只剩下条狗还在跟那几个小孩胡闹,他偏偏头问小梁:“留他联系方式没?”
小梁正捋着袖子要往车底下钻,说:“他拿你名片了,有什么事儿会联系你的。”
“名字都没问?”宋琪吐了口烟。
“啊,”小梁半个身子窝在车底想了想,刚才光琢磨狗了,“他签那个字儿,好像叫……上饶?”
宋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