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摔了吧。”他问宋琪。
不年不节时的墓园早晨真的很清净,宋琪从鼻腔里哼出的轻笑都能完美地传进陈猎雪耳朵里。
“很惨么,看着。”宋琪问,声音听起来像干涸的河床,干裂得让人后背痒痒。
“还行。”陈猎雪仔细地又看了一眼,“跟你昨天晚上比起来反而更像个人。”
宋琪看着纵康的照片没说话。
半晌,他有些突兀地开口问陈猎雪:“纵康断气之前跟我说了句话,你猜他说了什么?”
陈猎雪蹙了下眉,宋琪从没跟他说过这事儿,他是第一次知道。
“什么?”他问宋琪。
“不知道。”宋琪说,“他当时已经发不出声音了,我什么都没听见。”
陈猎雪看着他,目光跟宋琪一起转到照片里的纵康脸上。
宋琪接着说:“昨天下午我冲二碗发了顿火,骂了他,骂得很难听,我本来可以在走之前跟他道个歉,但是我没张嘴。”
他的眼皮垂下来,盖住一半瞳孔,嗓子哑出了气音:“怎么就没跟他道个歉呢。”
沉默在空气中弥漫了一会儿,陈猎雪开口说话:“其实你心里明白,他们早晚都得死。”
他的声音四平八稳,不带安慰也不带怜悯,是纯粹到了极点的叙述,每个吐字之间唯一的情感是疲累,甚至带着点儿麻木。
“而且都会死在你前面,每一个人都会,包括我。”陈猎雪随手捡开纵康碑前散落的叶子与小石子,“就算纵康哥没出那场意外,也会死在某一场突然的意外里,谁都预料不到,发生得猝不及防。”
“二碗就是这样。”陈猎雪说,“我知道对你而言很难接受,但你跟这个群体接触这么多年了,你得接受。”
“我不觉得纵康哥想看你跟个——”他用眼角在宋琪身上扫了一圈,轻声笑笑,“丢了魂的野狗似的。大清早跑来吓唬他。”
宋琪低头看自己划烂的衣服,也笑了一声。
“这可能是个机会,宋琪。”陈猎雪转头看着他,“你该开始过你自己的生活了。”
宋琪眯起眼睛没说话。
陈猎雪这话听着挺可笑,但他也无所谓开口纠正。
什么叫开始自己的生活。
他活到现在,在这个狗屎一样糟烂世界里挣扎的每一天,没有哪一分一秒不是他自己熬过来的。
经历即真实。
这就是他的生活,是他宋琪真真正正的、狗日的人生。
上哪淘弄一套光鲜的新生活?
不是人人都有心可换。
“给江尧打个电话吧,他挺着急的。”临分开前,陈猎雪叮嘱道。
宋琪“嗯”一声,手往兜里一揣才想起来手机被他扔了。
“手机呢?”陈猎雪看着他。
“再说吧。你有事儿就找小梁。”宋琪说,他有点儿累了,现在只想睡一觉,跨上摩托开了出去。
以往这个点钟他该去店里了,宋琪算算时间,去店里的路途中间要先去一趟菜场,把一整天的菜买上,忙得像个老妈子,晚上再原路回家,等待着第二天的周而复始。
今天这些事都跟他无关。
不紧不慢地在路上开了近一小时,宋琪在诊所门口停下,先让老大夫给处理处理胳膊上的几条大口子,然后去早点铺子吃了顿热气腾腾但不知道都是什么的早饭。
回到小区楼下,停车的时候有邻居经过,“嗬”了一声,望着挂彩挂得跟亲哥俩儿似的一人一车不知该先关心谁。
“没事儿吧小宋?”邻居问。
“没事儿。”宋琪笑笑,拔了车钥匙上楼。
在二楼与三楼的楼道口,楼里话最多的阿姨贼头贼脑地推开房门,冲宋琪招手:“小宋啊……啊哟这怎么回事啊?我跟你说昨天你掉在楼道里的行李箱被你朋友拿走了啊,两个男孩子,我见过他跟你一起就给他了。阿姨可没乱翻啊,万一出点什么事情你可要搞清楚的。”
宋琪“啊”一声,望着昨天跟江尧说话的楼梯点点头:“我知道。他拿走了就行。”
再抬脚,楼上有人又轻又重地往下跑,步伐咚咚的,像个不麻利的瘸子。
宋琪往上看,江尧从楼上蹦下来,满脸“终于叫我蹲着了”的表情瞪着他。
看见宋琪半边胳膊上抹满药水的擦伤,他又换了副表情,锁着眉头“操”了一声。
江尧想问宋琪怎么了,想想昨晚刚发生的事,又张了张嘴不知道怎么开口。
“……疼不疼啊?”憋了半天,他望着宋琪来了这么一句。
等江尧说话的时间里,宋琪一直维持着上楼的姿势没动,从下往上盯着江尧。
听江尧这么问,他扯了下嘴角,掏出钥匙上楼开门。
“你……”江尧跟着宋琪,他明明憋了一晚上的话想跟宋琪说,想道歉,想安慰安慰他,这会儿终于见了人,却连个屁都嘣不出来。
“落东西了?”还是宋琪先开口问他。
“嗯?”江尧把目光从宋琪手上的擦伤转移到他脸上。
落什么东西?
说话的状态也太自然了,跟昨晚简直天差地别,宋琪是用半胳膊烂肉把自己给调整过来了?
江尧是做好要面对疯狗宋琪的准备在这儿守着的,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假设中的宋琪的状态都太既定了,他明确地感觉到一定有哪里不对。
但对现在的宋琪而言,似乎怎么不对又都是对的。
“一大早跑过来,是不是有东西忘在这儿了。”宋琪重复一遍,他推开家门进屋换鞋,玄关上还放着江尧昨天留在这儿的钥匙。
“没有。”江尧看看那串钥匙,在心里给了自己一拳头,习惯性地跟在宋琪身后想进屋。
“那你急吼吼地过来,是有什么事?”宋琪扭头问他,一只手撑上门框。
从门里对门外,这不是个欢迎的姿势。
江尧忍不住皱起眉。
他一整夜跟烧腚猴子似的,又愧疚又心烦地满脑子找人,一大早过来当然是想看看宋琪怎么样了、好不好,别一个想不开跑去自杀。
明明都是心知肚明的事儿,这种话有什么好问的,问了他难道能直接张嘴说“我来安慰你”么?
“江尧,”维持着对峙的姿态僵了一会儿,宋琪歪歪身子靠上门框,他很累,看着江尧说出的话都轻到失真,“我刚害死了第二个人。”
江尧愣了愣,望着宋琪僵在原地。
“你不该来我这儿,”宋琪没有情绪地看着他,“你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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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尾音落地后, 两人都没说话。
江尧一眼不眨地盯着宋琪,盯着盯着, 楼上有人关门下楼,宋琪下意识转转眼珠看过去, 江尧却在同时突然抬手, 往宋琪胸膛上狠狠推了一把。
推宋琪的同时他抬脚跨进屋里,把房门也“砰”地给摔上了。
他的动作太快, 又快又狠, 宋琪没防备, 后退了一步皱眉看着江尧。
江尧没给他反应的机会,上前一步又推了一把。
这回的力气比刚才的还大, 直接给宋琪晃了个踉跄。
其实有了第一次, 第二次完全可以防备, 宋琪的手腕都抬起来了, 想起昨天对江尧发的那些疯, 又把手压了下去。
就这一秒的犹豫功夫, 江尧盯着他又推了第三次。
宋琪的眉心在接连不断的推拉扯拽里彻底拧成个死疙瘩。
他的后腰已经抵到餐桌凳子上了,而江尧步步紧逼, 推他一把就往前跟一步,眼睛里的情绪从发愣到滚烫, 到绷紧成两条射线,现在更是爆起了一层明晃晃的火气。
他在生气。
特别生气。
江尧再一次想上手,他忍无可忍地擒住江尧的手腕,带着警告意味地看着他, 喊:“江尧。”
这声“江尧”终于把江尧给点燃了,他一把挥开宋琪的手,跟个动物一样扑过来,揪着宋琪外套的前襟把他往后顶。
“宋琪,”离近了才看见,江尧的眼球上爆起一片红血丝,眼底挂着一宿没睡的黢青,每一个字都得从牙缝里往外挤,才能控制住自己想从宋琪身上咬下块肉来的冲动,“你故意的吧?”
“你知道你说这话有多要命,所以你他妈故意说出来让我难受是不是?”他嗓子绷得像根破琴弦,僵过头了,听着甚至有点儿颤。
“我昨天傻了没干人事儿,我没动脑子,我没反应过来,我光顾着我自己,我伤着你了,你今天就要用我的话打我的脸是不是?我这不是后悔了么?你说这话你怎么不直接捅我两刀?”江尧的眼圈红了,跟眼球上的血丝一起染成通红一片。
他揪着宋琪胸口的手忍不住地往上走,去揽宋琪的脖子,抓宋琪的肩膀,手指插进宋琪的头发里用拇指使劲摩挲他的耳根,用力地触碰他,死皮赖脸地把全身重量都往宋琪身上压,攀着他、贴着他,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用脑门顶着宋琪的脑门哑着嗓子跟他说话。
“我昨天就后悔了,看你那样我肠子都悔烂了,我去追你、我来找你、我跟你说这些蠢逼话,你竟然还觉得我受不了。”
顿了顿,江尧忍不住直起身子恶狠狠地“操”了一声:“你他妈是不是有病?”
看着宋琪颧骨上的擦伤,他又心里拧巴着发酸,贴回去在宋琪脖颈上狠咬一口,使劲扳着宋琪的肩让他的胸口跟自己的贴在一块儿。
“我知道你疼,我看着你都疼,想想你可能有多疼我他妈都要死了。”啃完,江尧哑着嗓子瓮声瓮气地说。
“你没你想得那么牛逼,你就是个人,是个人这时候就受不了,这回真不是你的错。”
“你就老老实实让我疼疼你成么?能不能别在这时候添乱把我往外推?”
江尧勒紧宋琪不撒手,他觉得自己在胡言乱语,贼傻,还矫情,但是他刹不住,他心里的酸水快顺着鼻管倒灌进泪腺里了。
“宋琪,我在这儿呢。”他扬起脸继续盯着宋琪,“就在这儿。”
楼下有人在吵架。
宋琪跟眼前的江尧对视着,不知道是不是又累又困晕了头,思绪飘到了日光充沛的阳台楼下。
不是值得紧张的那种吵,吵架、撕扯、哀嚎和辱骂,是某些人群赖以生存的沟通与娱乐方式,宋琪从小听到大,只用一耳朵就能分辨出来每种争吵的本质是什么。
楼下是两个女人在吵架,互相咒骂对方一家老少的生殖器,尖锐急促又漫不经心,吵架的原因估计是你家晒的衣服滴水在我家晒的被子上,或者你家水管漏水漏到我家厕所天花板上,很无聊,谁也不会说服谁,很快就会偃旗息鼓,互相在心里为对方记上一笔,等待着下一次战况升级的导丨火索。
宋琪妈还清醒的时候很会吵架,她有着破楼上下妇人里最娟秀的脸和最泼辣的嘴,宋琪印象中最全最标新立异的脏话,全是从他妈嘴里听来的,骂宋显国,或者推开窗跟人对骂。
“妈!”有时候宋琪从街上野完回来,见他妈又在跟人吵架,心情好的时候会在旁边嗦着冰棍儿听一耳朵,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拧着眉毛喊一声。
“哎,妈在这儿呢!”宋琪妈抱着晒完衣服的搪瓷脸盆答应着,利索地休战,转身迎着夕阳光冲宋琪笑,“我儿子回来了。”
类似的画面发生过很多次,不知道为什么只有这一幕印象特别清晰。
大概因为她妈在笑。
笑得特别……像个正常的妈。
后来宋琪妈不清醒了,对宋琪说“我在”的人就成了纵康。
再后来他就成了那个需要说“我在”的人,对小梁,对三磕巴,对面条,对二碗。
“宋琪,我在这儿呢。”
江尧看着他。
“就在这儿。”
“咔。”墙上的挂钟发出整点的提示音。
宋琪的思绪飘回来,看着眼前的江尧,有什么说不上来的东西在心头浑浑噩噩地松懈下来。
啊。
他在心里答应一声。
看见你了。
他朝江尧伸手,像拉过一个巨大的枕头,把下巴搁在江尧乱糟糟的发顶,感受他的脉搏与气息。
活的。
“我困了,”宋琪阖上眼睛说,“陪我睡会儿吧。”
宋琪这一觉睡得很漫长。
在梦里都能感觉到漫长的漫长。
他不记得自己在哪里看到过“回马灯”的说法,说人在将死的时候会看到自己一生快速掠过的光影。
眼下梦里的状况不知该不该说成回马灯,他确实看到了自己从小到大的生活轨迹,但一点儿都不快。
还很慢,重温一般的慢。
像在看一段食之无味的胶片老电影,还是褪色的那种。
他在这场漫长的梦里不是参与者,也难得不是上帝视角,他是自己的背后灵,跟着梦里的、曾经的自己,看着他跌跌撞撞东奔西跑,泥猴一样滚过最无忧无虑的小孩儿时光,开始面对亲妈的第一次发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