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着喊了一声:“章妈。”
章妈吓了一跳似的,回头道:“哎呀,吓死了。”
我笑了笑,看了一眼炉子上煮的一锅汤,里头熬了点东西:“这是什么?”
章妈道:“用土鸡骨熬汤,事先做起来放,做菜的时候随便放一点,就很好吃了。”
我点点头,想了想道:“章妈,后天我有个朋友要来吃饭,你做些素菜。”
章妈像是讶道:“这么突然?好是好,你这是什么朋友,怎么吃素?”
我道:“不是的,他可以吃肉,但是口味比较素,唔,譬如你做的珍珠团子,他就很喜欢吃。”
章妈疑惑地道:“您这朋友什么时候吃过我做的菜?”突然一顿,似乎想了起来:“啊,上次您来让我做饭,就是带给那个人吃了是不是?”
我笑了笑,点点头:“是。”
章妈往我打量几下,忽有点意思的微笑。她道:“我的少爷,你说说,让章妈听听,是什么样子的朋友?”
我笑了笑,告诉她:“男朋友。”
章妈笑呵呵起来:“我知道了,后天我一定做好吃的请他吃一顿。”
我一听,便趁机要求她做几道平常总嫌麻烦不做的菜,她一一应下,就把我请出去,让我不要打搅她做饭。
这时候我妈回来了,她见到我一笑:“咦,终于想到回来了。”
我揽住她的肩膀,与她一块到客厅去:“你倒不在家。”
我妈道:“你高阿姨新买了一套日本花器,请我去看看,随便聊几句话,已经这个时间。”
她口里的高阿姨就是女明星高琳生,她与我妈是很好的朋友。她们每次见面,总有聊不完的话。我跟着她在沙发坐下。佣人送来毛巾及热茶过来,她用毛巾略擦了擦手,就端茶喝了一口,她两手捧住茶杯,轻轻地瞥来。开口:“还以为你这时候不会有空,有忙不完的约会。”
我指正地道:“没有什么约会,只有忙不完的事。”
我妈倒把我看了又看,再喝了口茶,便放下杯子。她道:“好了,你有话要说吧。”
我笑了一下,道:“你怎么知道我有话说。”
我妈道:“也不想想我是你妈。”
我耸了耸肩,就要说出口,对上我妈的目光,突然才觉得有点难为情。以前哪里有过这样,正经八百地告诉我妈,要带一个什么人回家来吃饭。我顿了顿,略别扭地道:“是这样子,上次我问过你二十号有没有空?那时候你说过有空。”
我妈两眼盯住了我,口吻倒悠悠的:“怎么不记得?二十号是后天,礼拜五,早上要去趟珠宝行,之后没事了。上次我就忘了问了,那天你有什么事?”
我被她一看,不禁坐正起来。我清了两声喉咙:“那你真是没事的话,我带一个朋友回来吃中饭,让你们见见面,谈一谈话。”
说完,我不免很仔细地看看我妈,以为她会怎样震惊,竟半点没有,还又微笑,十分镇定的神气,仿佛她早已料到了这件事。她点了点头,笑道:“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要提起来。”
我愣住:“你怎么会知道……?”
我妈道:“你以为我什么都没有听见说吗?”
我霎时明白了,她必定是因为之前听见过圈子里那些传闻。我嘴硬道:“圈子里传的一些消息十之八九都是假的。”
我妈看看我,呵呵地笑:“总有一个是真的,你说是不是。”
我咳了声,还是重说起来:“反正我后天带他回来吃午饭。”顿了顿:“唔,你先不要说出去,等你们见过面,我也会告诉爸爸,还有家里其他人。”
我妈似乎不解,可道:“我知道了,我不会去说的。”
我松口气,看看时间,快要五点了,檀谊沉下午的门诊差不多要结束了,不久他就会到家,我打算在他之前回去。我马上站了起来,道:“我要走了。”
我妈讶道:“我以为你今天要住下来,至少吃过晚饭。”
佣人取来了大衣,我接过来穿着,嘴里道:“今天没办法,有点事情。”看她抬起眉,就走过去,俯下/身去亲吻她的额头:“后天吧,后天我会住下来。”
我妈横了我一眼:“我看你没有事,是要赶着去约会。”
我听了,不禁微笑起来。我大方地承认:“是。”又忍不住看表:“唔,我真的要走了。”
我妈拍了拍我的手臂:“好了,快去吧。”
后天接近中午的时候,檀谊沉开车来了我公司楼下接我,预备一块到我妈的房子。本来他这两天放假,我就也不打算上班,但好事多磨,为了这阵子的事情,不得不进公司。
郑永暨彻告了。似乎他也抽掉破产的申请,急着出去,但是接近圣诞节了,无论到哪里的机票全都不好买。今天听见说他被请出了艾斯酒店,因为债主找上门,在大厅闹,酒店报警了才愿意走,影响了其他客人。他不知道又到哪里躲起来了。
要是深入查下去,也不难找人。但是,我不打算去查,郑永暨必会自己找来。他打官司,背后目的还是要我这里主动提出和解,趁机狮子大开口。他要想拿到钱的话,就自己上门来。
至于于正能那边,他光是面对他哥哥的掣肘,想必这时候也没有其他心思。
离开之前,我吩咐谢安蕾几件事,她全都应下,却又提醒她今天下班之后开始休长假。我好气又好笑地向她保证,她休假期间决不会打搅她。
我穿上了大衣,连忙下楼。一出去,就看见檀谊沉的车停在旁边不远的位子,他倒没有下车,我走过去开门上去,对他微笑。
我道:“是不是等很久了?”
檀谊沉道:“还好。”
我又一笑,便告诉他地址。我妈虽住在市区,倒也在市区偏远的位子,沿着前面的大马路直走到底,上快速公路,走过两个区段下去,再走十分钟就会到了。但是那两个区段不论何时总是车多。我想了想,又道:“从前面右边的路去,也可以到达,就是要绕路。”
檀谊沉听完,把车开了出去。他倒是右转。我看看他,那神气淡定的样子,半点看不出来紧张。大概他也没有,倒是我现在突然感觉非常紧张。前天看过我妈的态度,似乎可以放心,但是,等到她真正看见檀谊沉,心里又会怎样想?
我感到需要说话,缓解心情:“我叫章妈做了一桌子的菜。章妈是我外公家里帮佣的人,非常会做菜,我妈结婚后,外公让她跟着一块来,专门做饭给我妈吃。”
檀谊沉点点头。我又告诉他,我妈房子里外的情形,那幢房子是我妈生下我之后的第一次过生日,我爸送她的。她很喜欢,但是布置好了也没有立刻住进去,主要我还小,直到我出国读中学,她才真正搬了过去。
小时候我住在贝森大道的宅子,除了我爸我妈,还有大妈二妈,大哥与二姐,全都一块住在那栋大宅里,无论何时家里都有人,但是完全不烦。本来家里的小孩子只有我一个,我大哥把大侄女抱了回来,就是她年纪最小了。她小时候非常爱哭,每天早上看我要出门上学,她都要哭半天。
倒是二姐再婚生下安东尼之后,反而搬出去了,她白天请了保母照顾安东尼,晚上她便自己照顾。说到这里,我一时顿住,连忙看看檀谊沉,他神气看上去半点也没有变。突然我有点好奇,他和我二姐定期碰面,不知道聊些什么?
我没有问,檀谊沉突然把车子往旁边停下。我一怔:“怎么了?”
檀谊沉道:“买东西。”
我十分意外,难得听见他主动提出买什么东西。眼看他下车了,连忙跟着下去。这边的路上没有几家店,旁边倒是药局,我顿了顿道:“这里有什么可以买的?”
檀谊沉道:“前面有花店。”
我往前一看,确实有一家花店,不过招牌很小,不太起眼。我看看檀谊沉,很有点迟疑:“你要买花?你打算送我妈?”
檀谊沉点头,道:“嗯。”就往前走。
我呆了一下子,忙跟着他。
那花店门口铁桶里的花种类不多,倒是,那些花看上去全都娇艳饱满,养护得很好。店头不大,冰柜旁边的桌子前有个中年妇人正在剪玫瑰花枝,她望见我们,像是愣了一愣,才连忙放下剪刀来招呼:“请进请进!看看需要什么?”
我朝檀谊沉看去,他要了七朵黄玫瑰。我眼睁睁地看着那妇人选出花朵,用透明的玻璃纸包装,心头有点不是滋味。我对他道:“我以为你不喜欢玫瑰。”
檀谊沉平淡地道:“这是要送人的。”
我道:“你倒想到了送我妈花,你从没有送过我。”
那妇人似乎隐隐地看来,我注意到,微瞥了一眼,嘴里又说:“你要送我的话,今天是个机会。”
檀谊沉竟道:“你喜欢的花这里没有。”
我语塞,简直无话可说,又好气,怪我自己,上次偏偏要说最喜欢兰花。倒也想不到他会记住了。我忙道:“不管我的喜好,你随便选,你送的我就喜欢。”
檀谊沉不说话,但是他左右看看,走到红玫瑰花前面。我胸口怦怦作响,就看见他伸手,可是往旁边去,从插了粉红满天星的铁桶里轻抽出一朵来。他把花拿到我面前,我呆呆地接过来。
我看看花,又看看他,半天不知道说什么。
妇人的声音响起来:“包装好了。”
檀谊沉掉过去接了那束黄玫瑰,又指了我手里的满天星:“不好意思,还要这个。”
妇人笑道:“送你们吧。”
檀谊沉道谢,便看了我一眼:“走吧。”
走了出去,我忍不住道:“为什么送我这个?”至少也该是玫瑰!
檀谊沉道:“随便选的。”
我霎时无语,拿起那枝满天星看了看,也只好接受,总是他送的。走到车子旁边,我看看他,今天他穿了一件深灰呢料斜纹的大衣,头发梳得齐整,还是他一向的样子,倒又因为他手捧的一束黄玫瑰,那神态看上去仿佛有点温柔似的。他目光转过来,我一时就觉得脸红。
我定定神,忙道:“我拿着吧,我是说花。”
檀谊沉便交到我手里,我心头微动,不禁微笑。这样也算是他送了我一束花了。
车子重开上路,渐渐老旧的楼房少了,处处新式的大楼,或单幢的附带庭园的房子,绿意也多了不知道多少。……越接近我妈住的房子,我心里又有些不定,一方面紧张,这样正经地带人回去跟我妈吃饭,从来没有。我心想,早晓得问周米,当时他带文家绢回家见他的父母是什么心情。我倒是很确信我妈见到檀谊沉,必定会喜欢他,她是我妈,她会支持我的选择。要不然,不会这样暗暗烦忧,因为我们之间具有血缘的关系,就不知道我妈知道了之后,又怎样想法?
我妈那边一直无声无息,半点不着急似的。
已经看见房子了。檀谊沉把车子停在距离大门口不远的地方,我们下了车。最外头的铁栅门没锁,一推就开。我们踩着碎石小路进去,两旁种满了蔷薇,草地前不久整理过,绿汪汪的,有种涩苦的气味。有几只麻雀飞下来,停在树梢啾啾地叫,除此静悄悄似的,仿佛屋子根本没人。
我微微吸了口气,转头对檀谊沉一笑。我道:“我妈很和气的。”
檀谊沉看来,点了个头。他道:“花给我拿吧。”
我便把那束黄玫瑰给他。我整整衣服,道:“我去开门。”就快了几步,走上台阶。我开了门,门背后挂了一只小铃铛,便当当地响起来。
一个女佣出现,一面道:“少爷回来了!”
我妈在后面出来,她今天穿了一套米杏色的衣裤,头发半挽起来,整把斜斜的披在一边的肩膀,露出脖子挂着的一条短炼。她另外又戴了一只镶了碎钻的戒指。通常的日子里,除了婚戒,她并不会戴其他戒指。她挂着笑,朝我这里看,两只眼睛立刻越过我望去,那眉目微动,又好像没有,根本不觉得她的神气有过变化。
她是我妈,一如她对我,我们母子彼此了解。可是,我有些不理解她的惊讶,她看上去并不像因为知道檀谊沉是什么人,倒好像没有料到……。我顿了一顿,清了两下喉管,道:“妈,我带朋友回来吃饭,这是谊沉,我们正在交往。”我又向檀谊沉介绍:“谊沉,这是我妈。”
檀谊沉往前一步,他对我妈点了个头:“您好,敝姓檀,檀谊沉。”
我妈毫不掩饰地对他打量了几下,还是面带笑容。她道:“你好。”
檀谊沉把花献上:“这是送您的花。”
我妈接过去,她轻轻地闻了一闻那把黄玫瑰,笑道:“谢谢,我很喜欢。再等一会儿就可以开饭,我们先到客厅坐一会儿。”一面转身,又把花交给旁边的女佣:“找个花瓶插起来,摆在客厅。”
女佣捧了花便要走,我想到一件事,就叫住她,将插在外衣口袋的那枝满天星也给她:“插在花瓶里,放到我的房间里。”
我妈回头看我一眼,我笑了笑,没有解释。我和檀谊沉把脱下的大衣给了另一个佣人挂起来。我去握了一下檀谊沉的手,对他微笑:“走吧,我们去客厅坐。”
檀谊沉点了点头。
我妈早已经在客厅里。她坐在沙发上,招呼我们坐下,我拉了檀谊沉一块坐到另一张沙发。佣人端来茶水点心,又附上牛奶糖罐。她笑道:“来,喝杯热茶。”
檀谊沉道:“谢谢。”
我一看,这是我妈上次到英国去喝过的茶,带有别致的玫瑰香气,她十分喜欢,特地带了一些茶叶回来。她不曾用这款茶叶招待客人,我回来的时候,也很难得才能喝上一次。我放入牛奶、糖。看看檀谊沉,果然他什么也没有加,只单纯喝茶。
女佣捧着插了黄玫瑰花的花瓶进来,放到窗边一条台几上。我妈笑道:“这玫瑰的颜色黄得真好看。我许久没有收过黄玫瑰花,一般朋友来,要是送花,总是送百合比较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