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停下来,转身面对他,一把抱住了。他没有挣开,倒也把两只手放在我的腰上。我凑上去亲吻他。只有一下子,便分开来。我看住他,松开手。我对他道:“送我回去,好不好?”
檀谊沉没有说话,不过我一动,他也就跟着一块往前走。走了几步,就到了我屋子的门口。我开了门,没有马上进去,又掉过身,与他相对。突然他靠近,俯下脸来。他吻了一吻我的额头。我怔怔地看着他。
他道:“早点睡。”
我看看他,把喉咙口的几句话吞回肚子里。我略笑了一下,道:“好。”
他便转身走了。我没有多看下去,返身进了屋子里。
早上我睡醒来,格外懒散起不来。窗帘半开,透进灰白蒙蒙的天光,冬日白天总这样的颜色,就算出太阳,那阳光也仿佛没有干劲,到了中午,便乏振无力,稀疏而朦胧,冰凉凉的。我翻过身去看时间,八点半钟。今天我并不进公司,昨天吩咐过,成叔下午才会来接我到大哥家里,为了大侄女的生日。
上午认识的一个女歌手陶凯薇出唱片开记者会,本来我答应她露面,为她捧场,现在不想去了,她不会介意。我打了一通电话出去,吩咐谢安蕾派人送花,又要她安排陶凯薇上我公司制作的一个热门节目,接受专访。
我抛开手机,闭了眼睛也睡不着,只好发呆。头脑里都是昨晚的情节,所见所闻的那些,就连我也觉得刺激,对檀谊沉来说,也许他的职业缘故,使他对此有点了解,但假如他在性的方面有着阴影,未见得不冲击。然而他不信他有问题,因强烈抵触,非要说没有。
我倒是相信他的身体没事,每次亲吻,搂在一块,一旦气氛热起来,他也有反应,但是,绝不进行下去,毫无理由。这段时间下来,改变也不大,从他昨天的话来想,大概他对我突然热衷于听讲座与看展,曾经起疑,也没有问。他这方面的防备也还是不减,当面说出简直羞辱的话,将我比作狗,也不肯深谈。我应该生气,偏偏没有,还又冷静与他交谈,如常地道别,接吻……。无非舍不得,就因为喜欢,不愿意为难他。现在倒来为难我自己!现在想想,倒应该借机大发脾气,与他吵上一顿,好过这种吃瘪的心情。
我叹口气,又翻过身,拉起被子蒙住头。
这会儿一睡,就睡过了中午。无论如何必须起来,梳洗之后我找到手机,看了半天,也不见檀谊沉的消息。倒是正常,要是他哪天主动写来一大篇讯息,又或者给我打上几十通电话,才真正稀奇。
今天礼拜三,檀谊沉并不必到诊所去,明天也不用。我和他说好了,明天中午一块吃饭,接着去石岭看风景。上次他跟一个医学院的教授单独去了,我挂住许多天,寻个机会,就提出来,当时他倒是很快答应。这时间他必定在他的屋子,我正预备打电话,又想到了昨晚的事,顿了一下子,就作罢了。不见得总要我主动打电话。
或许我们都应该冷静冷静。
直到下午预备出门,也还是没有收到他的讯息与电话。成叔已经来接了,我换了衣服出去,走到过道中间,朝另一头的屋子看去,犹豫了一下,便走过去。我按了门铃,等了一等,似乎他不在家。我一时错愕,没有想到他会出去。我连忙拿手机,立刻要打电话,突然好像才清醒过来,心口马上一堵,充满情绪,真正有点气恼。我掉过身,大步走了。
门房一见到我,似乎要来打招呼,又一顿。我不在意,随便地点了头,就上了车子。我道:“开车。”
成叔答道:“是。”
汽车走了好一会儿,停在一个街口。我看着窗外的人行道,整排的直挺的树,枝条往外展开,一节一节向上叉出去,风一吹,便颤巍巍的,叶子零零地落下。有一次,我和檀谊沉在公园散步,那里也有这样的树。檀谊沉告诉我,这是香苹婆,到了三四月会开花,小巧的红花。他又说,花的味道不好。我回想着,有些恍惚,心里那一阵紧绷的情绪倒好像缓和下来。他对于各类植物认识很深,只因为时常在植物园打发时间,就为了安静,但是,其他安静的地方也有,我想,他常常去植物园,必定还是因为植物。每次我问他关于花草的知识,他说话口气与平常没有不同,但是他不知道,他看上去总有点温柔似的。
我顿了一顿,马上不想了,又别过头。倒是,我往前看,与后照镜里的一道视线对上。成叔讪讪似的一笑。他道:“叶先生,我看您好像没睡好,要不要绕一绕路?”
我道:“不用了,直接到我大哥那里去。”
成叔道:“是。”
我又瞥了一眼窗外,随口道:“你知道那是什么树吗?”
成叔就看了一眼。前面号志变了,他专心开车,一面道:“哦,那是香苹婆,它开花的时候,味道很臭。”
我道:“你对植物很了解?”
成叔笑了笑道:“是我家附近就有这样的树,不然也不会知道,正常人不会知道的,也有没兴趣。”
我一顿,略扯出一个笑。可觉得很对,檀谊沉从来不太正常人。但是我喜欢他,我也不太正常。所以在这里一个人生他的气,根本他也不知道。
我霎时又没有兴致说话了。成叔仿佛又透过镜子看来,倒是没有再开口。
很快到了我大哥那里,在北区那一带沿山建盖的花园小洋房。这房子买得早,大哥现在也有更多房子,不过大部分时间还是住在这里。汽车停在门口,旁边放了不少部车子,似乎有一些人来了。
里面的佣人们到处忙不停。我把大衣交给一个女佣:“生日会不是晚上开始吗?”
女佣道:“小姐另外开了下午茶会,请她的几个女朋友来玩,刚刚才散了,她们在房间休息。”又告诉我,安东尼和我二姐夫,以及大姐儿子也到了,都在起居室。
我一听,便去起居室。
二姐夫和大姐儿子在谈话,安东尼坐在另一张沙发玩游戏机,他把头发染回来了。三人看见我,笑着打了招呼。我在沙发坐下,安东尼挪过来,让我看他游戏累积的分数。
他道:“这关卡真难,我花了一个早上还没有通过。叶芸芸说她只用了一天,我可不想输给她。小舅舅,你帮帮忙。”
我拒绝了:“不。你自己玩。”
我加入二姐夫他们的谈话。他们正说起客户委托大姐儿子把几件艺术品送到巴黎估价的事,为了这个,大姐儿子前一向格外忙碌,两边往返。他忙的忘掉一个约会,二姐夫笑着调侃几句。
我笑道:“要是人家女孩子对你有意思,现在也没有意思了。”
大姐儿子笑道:“还好是男的,你们也认识,洪桓。”
二姐夫道:“怎么要找他?有事?”
洪桓是商业律师,专为几家企业与公司做事。他也为我家里工作。大姐儿子道:“不是公司的事,是我个人,唔,财产的问题,我想他是律师,应该也懂。”
二姐夫笑道:“这财产问题,我看要找会计师才对。”
大姐儿子一笑。我便也笑了。这便三言两语带过去了。我没有忘记朱铭棣说的关于大姐儿子与傅思耘的事,但不打算现在问,不合适。一方面感到没有心思。就在这边随便谈谈,也感到不起劲。我忙振作起来,重投入话题。
大侄女来了,带着她那些女朋友。她把安东尼挤开,挨着我坐下:“我的礼物呢?”
我笑道:“招呼也不打,就知道要礼物。”
大侄女对我扮鬼脸,转头恭恭敬敬地喊其他人。她回头抱住我的手臂:“小叔叔好。”
我笑了笑,道:“礼物已经准备好了,吹蜡烛的时候一定送。”
大侄女噘了噘嘴巴:“那你先告诉我,今年你送什么?”
我笑道:“你看了一定高兴的东西。”
大侄女听了,倒是吃吃地笑:“那我爸爸一定要不高兴了。”
去年我送她一艘帆船,她十分高兴,然而她爸爸怎样也不答应她出海。那艘帆船整理后,一直停在我家里在青湾的船坞。
不久,家里人到齐了,便挪到外面去了。
花园和屋内全另外布置过了,放上长桌子,摆了食物酒水,许多的精致漂亮的甜点,四处粉白的玫瑰,以及各色的气球,墙壁挂了大侄女很喜欢的照片,一派浪漫的气氛。
傍晚时,客人们陆陆续续地来齐了,除了大侄女大学的同学与私人朋友,大妈大哥另外请了几家的太太小姐,还有他们的儿女,让大侄女与他们多多认识。
倪翠芝也来了。我不意外,倒想不到翁女士也出现。她一到场,引来许多人注意。大妈迎了过去,还又握手。刚刚她对倪翠芝并不这样热络。我不禁看一眼大哥,他面色如常,倪翠芝倒也镇定。我看见沈特助,靠过去想要打听,他坚称他不知情。
场上众人多少知道大哥与翁女士的旧闻,也有风闻倪翠芝是我大哥的情人,都是全神注意着他们三人一举一动。大侄女对此仿佛不介意,她换了一件开背的白洋装,裙襬蓬松,一转圈就飞扬起来。她现身后,大家的眼光便放到她身上,年轻人们尤为注意。
大侄女一个也不理,只要找我。她道:“哼,我爸爸在瞪我,不过他可不敢骂我,这衣服是奶奶选的。”
我笑道:“选得很好,很适合你。”
大侄女甜甜的笑。她看着我,忽悄悄地问道:“你的追求成功了没有?”
我怔了一怔,想不到她记得。我笑了一笑,没有回答。大概她以为我失败了,就搂了我一下:“我去玩了,你也要好好玩,你可以喜欢我的朋友,但是不可以是学长。”
我霎时一阵好笑,目送她钻入人丛里。我饮了一口酒,远远瞧见大侄女挂住的人来了,很快的,大侄女寻了过去。我放下酒杯,顿了一下子,对拿不拿手机挣扎。
“年轻真好。”
听见声音,我转头,看见倪翠芝。她对我微微一笑。我笑道:“你一样年轻,而且漂亮。”
倪翠芝却又道:“或许这就是问题,不够老。”
我微抬眉,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翁女士陪着大妈身边,另一旁还有大哥。大侄女拉着她那位学长过去打招呼。又听见倪翠芝道:“也不知道为什么她那样讨厌我。”
我道:“她就是那样子的,看谁都讨厌,喜欢的很少。她奶奶在场,她才装乖。”
倪翠芝笑了笑,忽道:“我大概是喝多了,才这样胡说八道,请你不要介意。”
我表示完全不会。她便走开了,我并不需要追过去。
越晚,这生日会也越热闹。玻璃门打开来,所有的人几乎移到花园里,围住今天的寿星,大家拍手唱起生日歌。白天天气看上去那样不好,晚上月亮倒出来了,浅黄色的一个小点,落在黑幕上,模模糊糊的光芒,照在那双层的用了珍珠装饰的蛋糕。
大侄女开心地切了蛋糕,闭目许愿,就吹灭了蜡烛。我爸捧来一束花给她,抱了抱她。她笑着搂着花,也抱了家里所有人。长辈们的礼物早已用另外的形式送了。只有她爸爸没有松口。
这时候,大哥道:“你有一座岛了,随便你布置。”
大侄女张大眼睛,立刻开怀起来,凑上去亲了亲她爸爸的脸颊。她便往我看来。我笑了笑,就请人取出早已预备好的一只小盒子:“打开看看。”
她把花递给她爸爸,将盒子打开,在里面是一把车钥匙。她瞪大眼:“是那个吗?我一直想要的?”
我笑道:“是,它在车厂等你,生日快乐。”
大侄女张手抱住我:“小叔叔你真好!”
我听见我大哥哼了哼。
其他人也纷纷送上礼物。突然,响起一阵鼓声,带出了震耳欲聋的音乐,在另一头搭起的台子上站了一组乐队,是大侄女最喜爱的当红乐队。她惊叫着,拉了她的几个女朋友跑了过去,随着音乐,更为闹哄哄的。
老爷夫人们听不惯这些,回到客厅里,另辟天地。
我没有进去,在花台边坐下,一面吃烟,远远地观看。整个的有种萎靡的情绪,也并不怎样累,眼看大侄女开心,也感到快乐,然而那快乐好像隔着一层,无法感染我自己。……我无时无刻不想着檀谊沉。怎样能够与他生气?我早已放弃生气。他没有错,我也没有。事实上我们根本也没有吵架。他只是不在家。
他只是不对我完全敞开心房。那又怎样?只要我心里有他,我信任他,把整个的自己交给他。我吸了一口烟,决定等一下就去打电话。
这时候,倒有人打电话过来。要不是因为我想到打电话,根本没有注意它响了,花园里的音乐声太吵了。我皱了皱眉,掏出手机一看,霎时起身,整个地呆住了。它持续响着,也不知道为什么感到反应不过来,我瞪着它,那铃声仿佛就要中断了,这才惊醒。
我急忙接起来,还未开口,那头先传出声音,淡然平稳:“没有告诉你,我有事去了我姑姑家里。”
我怔了一怔,头脑还在恍惚,整颗的心彷佛正在飘浮。嘴里忙乱地道:“噢。你去……那,你晚上会回来吗?”
檀谊沉道:“不会。”
我有些失落,道:“好吧。”
檀谊沉忽道:“有人在唱歌。”
我忙道:“哦,我大哥请来乐团开演唱会。”一面走远了一点:“你今天不回来,那……”
檀谊沉打断了,他道:“明天下午,我们在植物园见面。”
本市只有一座市立植物园,在文金西路兰台路上,占地广大,一大片森林围住几栋灰石墙的房子,前身为生物试验所,后来搬迁,这里改为植物园。栽有国内大部分四季花木草类,也有南洋一带常见的棕榈、芭蕉。早年这边到处的田地与森林,渐渐的周围盖了房子,大楼,马路扩建,这片密密森森不见底的丛林成了突兀的存在,旧时代里一座原始府第。长年的,不分四季,萧条不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