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个背叛他的同学,有人说退了学、有人说进了监狱,还有人说发生了更加糟糕的事,总之此后再也没在大学里出现过。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垃圾袋和垃圾场理论”。在齐征南的眼里,那个学生也只不过是一袋小型垃圾罢了。
当然,这样的推断依旧不足以坐实齐征南与“云实”之间的关联性——事实上,此时此刻,宋隐反倒开始希望他俩是独立的两个人。
虽然有些自私,但他并不希望那根痛苦的倒刺,也扎在齐征南的心中。
精于怼人之术的他并不擅长安抚,此刻却还是努力地酝酿出了几句话来。
“我听说……人唯有在爱的时候,才会对痛苦最不设防①。虽然话不一定都对,可是我想,把那根倒刺插进你心中的那些家伙,一定辜负了这世界上最最珍贵的感情。但那是他们自己又愚又坏,根你没有半点儿关系。
在我看来,无论你拥有什么样的过去,都不妨碍你是一个强大完美的人……只是有些时候,无论多强大的人,都治不了自己的伤口。而且重伤之后还敢于暴露伤处、将信任托付给医生的,不也一样是内心强大的人吗?
反正我在炼狱还要待上好多年,如果不嫌弃的话,可以陪你找找治疗的办法。毕竟你也算是我在这里交到的第一个好朋友了,怎么样?”
听见这番话的齐征南是真的意外了。
他愕然地朝宋隐望去,发现宋隐也正毫无迟疑地回望着他,目光竟是前所未有的温和诚恳,甚至明丽动人。
有那么一瞬间,齐征南生出了一种极为微妙的情绪。
他发现自己竟然有点嫉妒起了那个名为“云实”的自己。而这种荒诞的嫉妒,进而转化成了另一种更加无厘头的占有欲。
他想要立刻霸占这只主动飞过来的蝴蝶,报复性地将它永远禁锢在自己掌心。
而他也真的伸出了手,指尖悄无声息地探出了几个厘米,就触到了那张长得无可挑剔、却偶尔让人牙根发痒的面庞。
宋隐并没有躲闪。从目光中可以看出,他似乎有些困惑,好像不知道是应该躲开,还是接受。
这让齐征南陡然回想起彼此初中时的一件小事。
彼时的宋隐年纪尚小,比现在更加眉清目秀,又白白净净的,不开口时简直就像个可爱的少女。
起初有几位老师出于喜欢,时不时地摸摸他那光滑的脸颊,接着几个胆大的女生也开始效法。后来就连男生们也会在课间将宋隐团团围住,你一把我一把地去感受所谓“煮鸡蛋的质感”。
但这样的接触,并不总是善意的。
曾经有过那么一段时间,宋隐的脸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甚至还可以看见细细弯弯的半月形指甲印。未成年人的善与恶往往没什么道理,喜欢与讨厌都有可能造成同样的结果。
他们当时就读的是一所着名寄宿制学校。学生家庭非富即贵,老师们对于每个学生的背景都了若指掌,齐征南甚至一度怀疑他们还制作过每个班的学生背景扑克牌,以消磨为数不多的闲暇时光。
像宋隐这样的养子,而且还是养不熟的半路入门,在扑克牌里恐怕只是个花色小兵。可以拿起来放在手心里玩一玩、逗一逗,却也仅限于此了。
那时的宋隐年纪虽小,却也十分明白这些道理。为了不给齐家增添麻烦,他从未向老师举报过任何一个在他脸上留下痕迹的同学。反而摆出一副笑嘻嘻无所谓的态度,好像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默许之下。
他只是偶尔对着齐征南提起过,自己并不喜欢这样被人碰触。
齐征南不是宋隐,齐征南不仅是个人物,他甚至还是张鬼牌。
于是就有那么一个大早,齐征南这个鬼牌,气势汹汹地从人群里拽走了宋隐这个小兵。
一部分的同学走了,另一部分自恃也是个人物的还想纠缠。未成年人稀奇古怪的恩怨爱恨很快就变成了一场混战。而那也是齐征南和宋隐少数几次并肩战斗的场面之一。
也有一些事是只有齐征南自己才知道的——比如混战之后,他独自一人承担下了几乎全部的责任,也没忘将自己拍摄的所有宋隐脸上淤痕的照片丢到老师和家理会面前。
事情很快有了结果:为给其他家庭一个交代,齐家兄弟二人只能留下一位。当时的宋隐正与校内的队友准备一项重要的国际比赛。于是齐征南毫无犹豫地主动退学去了美国。
但对于宋隐来说,这次的出国却只是齐征南为了甩掉他的跟随、顺势而为的一场“逃跑”。
想到这里,齐征南的内心忽然打了一个疙瘩——当初差点折断那些伸向宋隐的手的自己,现在又是怀着何种心情、以何种立场伸出手的?
他仿佛知道答案,却又不想让这个答案从心底里逃逸出来。于是就像是双手各执着绳索的一头,左右互搏。
而就在自相矛盾之际,他的目光突然放远,落在了宋隐的背后。
那座阴暗、破败的二层小楼,就像一只怪物、一堆挥之不去的阴影,盘踞在一无所知的宋隐的身后。
漫无边际的思绪就像被泼了一盆冰水的触须,霎时又全都缩回了齐征南的脑海里。
下一秒钟,他的胸口有什么东西疼痛了一下,迫使他将渗出的手收了回去——尽管某些触感已经渗入了他的指纹。
“有些伤口,留着也能够更好的警醒自己。”
说完这句话,他冲着宋隐点头作别,绕过了脚下那丛无精打采的三色堇,朝前方传送点走去。
可还没迈出几步,身后又传来了宋隐的声音:“等一等!”
他回过头去,看见这座安全屋的主人依旧站在原地,一向来游刃有余的脸上竟隐约带着一丝忐忑。活像一只怀揣着三分戒心与七分期待,等待好心人投喂的流浪猫。
“……这次的副本我没赢到钱,没钱就买不了装备,没装备我还是组不了队。”
说到这里,宋隐又马上解释:“你别误会!我不是问你借钱。我只是想偶尔找你和亚历山大组组队,下几个副本……不会很多次的!只要我赚够了买装备的钱就行。”
齐征南仿佛还停留在关于宋隐和流浪猫的联想里,稍稍过了片刻才点头。
“随你的便。”
说完这句话,他便再不去看宋隐,并且很快就消失在了传送点上。
作者有话要说: ①We are never so defenseless against suffering as when we love. 弗洛伊德
——
宋隐:我勒个去的,云实竟然摸我了?!我该怎么办?他要真是齐征南我该不该躲开,他要不是齐征南我又该不该躲开??在线等,急!!
齐征南:我摸他的时候他目光闪烁,是不是不太乐意?啊,我明明差点扭断过那些摸他的人的手,现在怎么又做出一样的事来?不,我和他们不一样……我们不一样~~~
第43章 哀怨的宋隐
齐征南有一个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的、不算天赋的“天赋”——他是一个“梦境清醒者”。
换句话说,当他做梦的时候,知道自己正在梦中。
可他已经有许多、许多年没做过梦了。
这一次的梦境来非常突然——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进入的睡眠,也不知道梦境具体是从哪里开始的。
总之,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处在一条悠长的、亮白色的走廊之中。
他的身体正在移动,却不是以自主行走的方式——他发现自己被拘束在一个近乎于木乃伊内棺的古怪刑具里,头部以下的身体被一层薄薄的金属外壳所覆盖。
而在金属外壳的内部,他的手被皮带束缚成了在胸前交叉的姿态,小腿也被紧紧捆扎在一起。若是仔细感受,腰腹上还勒着几圈收束带,想必应该直接与金属外壳固定在了一起。
完全动弹不得的他,就像一具刚刚出土的木乃伊,被倾斜地架在带有轮毂的移动装置上,向着仿佛无穷无尽的白色走廊深处前进。
但他绝不是孤身一人。
齐征南很快就注意到了,在他的左右两侧,还有四个“白衣人”亦步亦趋。
用“人类”来称呼它们或许是不合适的。因为他们每个人都拥有将近三米的可怕身高,又瘦又长的身体上覆盖着洁白的罩袍,活像是四根行走的白蜡烛。
齐征南再努力往上看,四名白衣人的头部全都佩戴着白银打造的鸦头面具,尖锐如弯刀一般的鸟喙寒光闪闪,仅仅是远看就叫人毛骨悚然。
这样的装束很容易让人联想起中世纪的瘟疫医生,然而当黑色成了白色、乌鸦化作白鸽,那种诡异与不祥的感觉却并没有减少分毫。
齐征南虽然知道自己在做梦,却完全记不起自己是否曾经在现实中遭遇过这些白色怪物。更确切地说,此时此刻他的大脑几乎是一片空白。
不甘心坐以待毙,他开始试探自己的身体,想确认一下是否还有挣扎反抗的余力。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竟是个错误的决定。
起初,他只是尝试着屈伸了一下右手的五指。然而伴随着肌肉的牵拉,一股细微的躁动感开始从指尖向着掌心的方向蔓延,并且在掌心里炸开;冲突回荡了几下之后,又开始涌向手腕,直奔手臂而去。
好像……是血液。
尽管没有任何直接的证据,但是异变毕竟发生在齐征南自己的身体里。他完全有理由相信,是自己的血脉突然间狂躁了起来,一路朝心脏的方向偾张着。卷起了一场看不见的红色海啸。
但是糟糕的事还远远不止这一件——
血液流经之处,肌肉也开始狂躁起来。乳酸在一瞬间堆上高峰,让身体内部填满了令人发狂的巨大的酸楚。
紧接着,神经感官系统也不正常了。走廊里温和的白光变得明亮刺眼,衣物与皮肤接触的地方被摩擦出一阵阵火辣的剧痛。
他甚至还能够清楚地听见轮毂的转动、皮带扣的撞击,自己心脏的跳动,乃至于血液在血管里澎湃的声响……
大脑是最后一个失控的器官,但它让齐征南彻底地陷入了狂乱。
晕眩铺天盖地地袭来,紧接着的,是各种乱七八糟的情绪——狂喜、惊讶、恐惧、厌恶、疑惑……所有这一切喷涌而出,又盘旋着纠缠起来,形成了可怕的龙卷风。
即便是在最最艰难的传说级别副本中,齐征南都没遭遇过如此可怕的精神折磨。
而正当他准备全力抵抗的时候,一名白鸽人忽然弯下腰来,将巨大的鸟喙凑到了他的耳旁。
“别动、别想、别反抗,把自己遗忘掉。”
伴随着这寥寥十三个字,齐征南感觉到后腰脊椎处传来一阵明显刺痛,像是狠狠地被扎了一针。
大约又过了五六秒钟,针剂开始发挥作用。灯光再度变得柔和、皮肤停止了疼痛,大脑和心脏也缓缓滑下了异常兴奋的巅峰。
但是很快地,他又发现自己正在从一个极端滑向另一个极端——视觉和听觉没有底限地持续衰退着、意识也朦胧涣散起来。大汗淋漓的身体彻底瘫软下去,好像一团等待被肢解的生肉。
光亮的世界正在飞快地坍缩,而就在黑暗吞噬一切之前,齐征南听见了一串轻盈却急促的脚步声,正朝他飞奔而来。
下个瞬间,一只姜黄色的虎斑猫从后方跃起,飞身跳上拘束齐征南的金属外壳。它的后腿奋力地扒拉了两下,前爪死死地勾住了外壳的边沿,就这样一边挣扎着一边与齐征南对面而视。
“我……一定会救你出来!”
虎斑猫的小嘴张合,口吐人言:“我一定会想办法让你走出这个鬼地方!!!”
齐征南还没来得及回应,只见半空中降下一只苍白瘦长的大手,白鸽人一把揪住了黄色虎斑猫的后颈皮。
体型健硕的成年公猫落入巨怪手中,顿时渺小如同幼猫一般。可它依旧倔强地挣扎着,柔软的身体灵活扭动,终于成功地从白鸽人的指缝里逃跑。落地时却变成了一个容颜俊俏、神情凄惶的青年。
怎么会,是宋隐?!
“云实——!!”宋隐焦急地大声呼唤着,可唤出的却并不是齐征南的名字。
齐征南的嘴唇翕动了两下,还没发出声音,就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猛然一轻。
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他竟眼睁睁地看见自己体内分离出了一道与“云实”一模一样的虚影,朝着宋隐飞奔而去。
紧接着,两个人不顾一切地紧紧相拥,共同消失在了齐征南惊愕万分的视野中。
“小隐——!!!”
齐征南猛地倒抽一口凉气,几近疯狂地挣扎起来。
在他不遗余力的挣扎下,整场梦境迅速地扭曲、坍塌,最终重新归于彻彻底底的虚无。
如同过去的七百多个夜晚那样,清醒之后的齐征南发现自己正仰躺在安全屋中的大床上。
时近清晨,没有开灯的陋室之内光线昏暗,却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感觉。
“……二虎。”
抬起右臂抹去额头的冷汗,齐征南轻声召唤自家辅佐官。
虎斑橘猫的到来,轻得没有半点声音。直到齐征南感觉到一团毛茸茸、暖呼呼的小东西跳上床,盘着尾巴蹲在他的手边。
“我做了一个梦,一个久违的噩梦。”齐征南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猫咪油光水滑的皮毛,默默平复着余悸。
“这是你来炼狱之后做的第一个梦。”辅佐官对此一直都有忠实纪录,“事出反常,必定有妖,你最近是不是遇到过什么特殊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