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半句话停在嘴里,忽而睁大眼睛看着萧问水,试探着问道:“哥,你……没有打算过,标记小秋吗?”
这个问话很暧昧,连带着那其中的意思也游移不定。
像是试探他,有没有对从小带到大的弟弟产生什么别的想法。萧问水是云秋的监护人,别人怎么想他和云秋都是正常的,但是在萧寻秋的角度看来,他应该无法接受自己的弟弟被哥哥标记的这件事——又或者,这真的是一句单纯的问话而已。
萧问水神色不变:“发情期至少三天,我忙起来可能顾不上他。另外,他对标记这件事接受度没那么好,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怕疼。我和爸爸不一样,我没那么在意他的性别。云秋成为Beta,以后如果有机会走出去,也不会被人欺负。他还不懂事,Omega身份对他来说没什么好处。”
他这答话更加暧昧,既没有确认也没有否认萧寻秋所猜测的,他与云秋现在的关系,却在非常自然地透露着他现在和云秋的亲近。
萧寻秋愣了一会儿后,神色很快又变得坦然起来:“这样啊……不过也是,哥你是alpha,小秋是Omega,小秋要是能和你在一起,他也应该会很高兴的。”
听了这话,萧问水眉间却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阴沉。
他顿了顿,然后微笑道:“或许吧。”
饭后,萧寻秋坚持要跟着他回家一趟。
萧问水说:“我给你安排了地方,就在市中心的一套房子,什么都准备好了,就是园林景观什么的还要你自己打理。家里现在被云秋这孩子搞得乌七八糟,你的房间没怎么住人,估计落灰了,你过几天再来吧。”
萧寻秋浑然不在意地说:“没事,我睡沙发就好,再不济打个地铺。这几年有时候跟着师兄师姐出去抢救病人,也经常睡地上,虫子爬进脖子里了都不知道。”
说完,又嘿嘿笑了起来:“我想小秋了,想赶紧回去看看他。”
萧问水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挥挥手让助理去安排了。
他们吃饭的地方离家不远,两个人决定步行回去。
萧寻秋从行李中拿出几个精巧的小玩具,把其中一样特意拿出来,有点高兴地告诉萧问水:“这都是我自己做的,你看这个水晶球,里面的模型是我仿照小秋小时候喜欢的那几个动画人物捏的,磁悬浮的真空装置,摇一摇就会动起来转圈,很久都不会停。他会喜欢的。”
这个东西是真好看,就算不是AD患者的孩子也会喜欢。
水晶球底部铺着晶莹剔透的冰晶,层层光华无穷无尽。
云秋以前玩万花筒,能一个人不吃不喝地躺在沙发上,一看就是一天一夜;夏日里云秋感冒了,不能吹空调,只能拿个手摇的小风扇对着自己吹,也能看着旋转的扇叶一个下午。
那时兄弟俩也会做手工哄云秋开心,一般是萧寻秋画设计图,然后萧问水过来给他指正其中不合理的地方,也要负责玩具损坏后的修理。
云秋玩坏了玩具后,总是第一个来找他。
萧问水只看了一眼就确定了,云秋会非常喜欢这个东西。
他说:“云秋现在喜欢小熊,以前的动画基本没怎么看了。”
萧寻秋笑着叹了口气:“也是,不过这是好现象,他越长越大,接触的影视内容也要越来越复杂。”
途径一家甜品店,萧问水停下脚步,说:“我给云秋买点零食。”
萧寻秋就跟他进去一起选。
他们都是大人了,不好再承认喜欢这些甜腻的食物,萧寻秋兴致勃勃地挑来挑去,碰了一大堆糕点,也都说要给云秋买。
萧问水睨他:“不用买这么多,云秋还是个豆丁,可以乱吃零食,怎么你还跟以前一样,买了要跟自己的弟弟抢吃的?”
萧寻秋大笑起来:“哥,我现在才觉得我是真回来了,这么多年了,你骂我也不带重样的。”
笑完又安静下来,弯起眼睛看他,像是感慨万千:“哥,小秋现在可不是豆丁了,他十八岁了呢。”
萧问水顺手把他购物盘的几样东西塞了回去,换上另一种口味的,没接他这个话。
萧寻秋也不在意,只是凑过来跟着看了几眼,“蓝莓蛋挞,小秋现在可以吃这个了吗?以前他只能吃羊奶酥和黄油布丁。”
“早不吃那些了。”萧问水淡淡地说,“以前手术的时候,顺便把他乳糖不耐受的基因也改了。”
买完东西,他们一人拎着一个大袋子往回走。
小别墅外面是个不大的前院,前院的花地被医生征用了,来种云秋在故事里看到的、死活要看一看的龙牙花。
他们两人一回来,正好撞见医生带着扫地机器人出来给花浇水、施肥。
医生一抬头,陡然撞见两个萧问水,吓了一跳。
定下神来后才发现,萧问水身后的那个人虽然酷肖他的老板,但是肤色稍微深一点,眉目间也没有那么阴沉。
医生料定这是萧问水的弟弟萧寻秋,赶紧丢下手里的东西来问好:“老板好,这位是二少爷吧?幸会幸会。”
萧寻秋闻见了他身上的消毒水味,也笑着打招呼:“百闻不如一见,您就是小秋的主治医生吧?这些年来辛苦您了,谢谢您对我们家小秋的照顾。”
三人寒暄了一会儿后,医生也不见外,又回去拿起水壶准备给花浇水,顺带着跟萧问水抱怨云秋今天的情况:“先生,我们今天给小秋做术前准备,先给他测了过敏原,这个倒是没什么。就是他现在对麻醉剂的抗性实在是太强了,基本没什么效用,腺体那一块又是神经分布最密集的地方,云秋现在这个情况,到时候可能会活活疼晕过去,所以您看这个手术……”
萧问水还没来得及说话,萧寻秋已经首先皱起了眉头:“那怎么行?小秋这么怕疼的,那手术肯定不好做了。”
医生端详着萧问水的脸色:“我们想的也是这样,而且云秋现在的身体,说实话,太虚弱了,根本不适合做手术。所以最好还是……找个alpha,稳定标记他。”
萧问水淡淡地说:“我知道了。”
他也没说他知道了什么,究竟是什么意思。医生腹诽了片刻,知道萧问水这种老板最麻烦,时时刻刻要人去猜他的心思,便听见萧问水换了话题,抬脚往房里走。
“有什么事,先进去说吧。”
萧寻秋也点了点头,搓了搓手,笑说:“不知道小秋现在长得多大了,还认不认我。”
萧问水说:“以前就认不清我们,哪里有认不认的说法。”
扫地机器人被医生踹了一脚,嗡嗡跑进来给两个人泡茶。
医生则喊了一声:“老板们,我一会儿来啊!我先照顾照顾花。”
门被推开了。
一切正如萧问水自这一世重生的那天那样,他推门进来,云秋正坐在地板上看电视,听见响动,像是听见了风吹草动的猫一样警惕地看了过来。
少年人骨骼纤细,皮肤白皙,眼底在电视灯光照耀下带出一点湿润的水光,又奶又软的样子。
云秋见到他,先叫了一声:“哥哥。”
随后,他才发现,今天来的不是一个萧问水,而是两个萧问水。
另一个在萧问水身后,肤色稍微深一点,但脸上是他已经七八年不再见过的明媚笑颜。
那一刹那,云秋迟钝的记忆被唤醒了。
他的人生被划分为两个部分,十三岁之前,是隔着玻璃罩看见的黑白世界,人来人往在他眼中是灰白不清的影子。
十三岁之后,他的世界恢复成彩色,那层玻璃罩被摘除了,他开始看清人们的表情,懂得喜怒哀乐,懂得生命和离别。
十三岁之前,他记得自己有个哥哥,有时对他好,有时对他有点冷淡,他有时叫他哥哥,有时叫他大哥哥。
为什么要这么叫,他自己也闹不明白,他只知道听话这样去叫他,并不懂得其中的意义。
然而眼下,那部分模糊不清的记忆忽然像是被擦干净水雾的玻璃一样,清楚明白地展现在他眼前。
那团朦胧的人影一分为二,一个是萧问水,一个是萧寻秋。
原来陪他这么久的,一直是两个人。
云秋的声音弱了下来,他不确定地看着萧寻秋,小声说:“哥……哥。”
又抬起眼睛,看着一言不发的萧问水,眼里渐渐清明了起来。
“大哥哥。”
萧寻秋离开萧家七年,云秋叫了萧问水七年的“哥哥”。
他以为陪伴自己的那个人,其实并不在他身边。
萧问水静静地看着他,低头拿打火机点烟。
他从不在室内抽烟,尤其不在云秋面前抽烟,今天也算是破天荒的头一遭。打火机火焰摇曳,他点了几下,居然几次都没点燃,于是把还没抽的烟揉碎了,往扫地机器人那里一丢。
他问他:“现在能分清了吗,云秋?”
第七章
以前云秋只会听话里的字面意思,不会分辨语气,也不会察言观色。
萧问水这一声:“现在分得清了吗?”按照云秋以前的脾气,他会老老实实回答“分得清了”。
但这一次,云秋有点迟疑。
萧问水面对他,问出这句话时语调平静,甚至还带一点温和。但是云秋就是感觉到他有点不高兴,这个认知让他有点不敢说话了。
萧问水的眼神很深,很锐利,他的眼睛偏棕色,日光下看起来像琥珀,但其中却有着狼一样的针芒,时常刺得云秋浑身发抖。
他怕萧问水。
而他怕萧问水的起因,他上辈子一切惊惧疼痛的根源,都在这个人身上。云秋时不时所疑惑的那些问题,现在也找到了答案:原来他的哥哥不是对他忽冷忽热,也不是曾经喜欢他而后来不喜欢了,只是喜欢他的那个哥哥在他十三岁那年突然消失了,留下来的是不喜欢他的这个大哥哥。
所以他会那么凶地对他,这一切都不奇怪了。
直到萧寻秋走上前来,笑着冲他摇摇手,云秋和萧问水之间僵持的气氛才被打破。
萧寻秋笑眯眯地把袋子里的水晶球拿出来,递给他:“看来小秋还记得我。哥哥现在回来陪你玩啦,这是给你带的礼物。你看看,喜欢吗?”
他看起来活脱脱就是被晒黑后的另一个萧问水,只是常年的研究室生活让他没有时间像萧问水那样抽空健身、打理自己,骨骼肌肉看起来有些清矍。
和以前也不一样了,萧寻秋成年之前,虽然像萧问水,但还没有像到这个地步,当初那个灿烂爱笑的调皮大男孩已经变成了稳健有力的男人,单是站在那里,也产生了一点压迫感。
云秋站在原地,有点畏惧地打量着他。
他的眼神碰到那个水晶球的时候已经变了——但是碍于七年不见的陌生感,云秋下意识地想要往后躲。
医生在外面给他种故事里的龙牙花,他没地方躲,抬眼只看见萧问水漠不关心地移开视线,抬脚往里间茶水间走,云秋迎着他的步子后退一步,然后伸手抓住了萧问水的袖子,怯怯地说:“大哥哥。”
那是个求助的姿态,是刚出门的小孩遇见陌生人搭讪,下意识地寻找自己家长的举措。就算这个家长平时很凶,但这个时候找他就对了。
萧问水停下脚步,看着他。
云秋顺杆爬,扯了他的袖子,又躲去了他身后,偷偷探出个头打量萧寻秋。
然而,他还没藏好自己时,却已经被萧问水逮了出去——那双修长的手往后一揽,顺手就揽住了他的腰,以不容抗拒的力量把他轻轻往前推了推,推到萧寻秋那里。
他的声音平平淡淡,也是和医生一样的教导口吻:“听话,小秋,懂礼貌。”
可是云秋被他这么猛地一推,反而更加不好意思起来——他吓了一跳,在所有人来得及反应之前,这家伙就已经跑回了房间,又是惊慌失措地把门关上了。
萧寻秋显然对这种情况早有预料,也不等着他回应,给他施压,只是随意将水晶球放去了茶几上,面朝房内大声说:“那我放在这里了哦,小秋想玩的时候就玩,这是你的东西了。”
里面没有任何声音。
萧问水俯身调整了一下扫地机器人的口令,让它把买回来的东西分门别类放好,再去做饭。
萧寻秋则冲他微微一笑,充满兴趣地问道:“小秋的安全区现在还在浴缸里吗?”
萧寻秋的视线在房门口逡巡了一下,回答说:“是。”
“但是我看小秋刚才的反应,他的安全区之一也应该有你一个才对。他看见我这个不熟的人,第一反应是找你,而不是去安全区。安全区是他的第二选项,哥。”萧寻秋琢磨着,“过几天我也得让小秋不再怕我才好,他这么大了,总要慢慢地接触外边的人。”
医生跟着进来了,听见了他这句话,附和道:“对啊。其实干预治疗中最关键的一环就是人群环境复健,小秋病理上已经摆脱了AD,但是心理上还没有,我们得让他接受大环境的行为模式。说起这个,先生,你看看什么时间合适”
萧问水说:“他还小,不用那么早出去。”
医生于是又提醒道:“萧先生,云秋今年十八岁了,两个月后是他的发情期。还有刚刚我们在门外说的事情,既然小秋的身体不适合手术,那么还是得要一个alpha来标……标记他。”
萧问水说:“我考虑一下。”
医生犹疑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