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性反应没抑制好?”沈春澜尽量平和地发问。
阳得意:“差不多吧。他今天大三,哨兵,精神体是东北虎,挺威猛的,我喜欢。他说以前也在四教里玩儿过,没被发现。我见他说得这么肯定,就答应了。”
沈春澜半天说不出一句话。阳得意在保卫处肯定已经被狠狠批评过,他走出来的时候眼圈都红了,沈春澜看着就觉得不太忍心。他一面暗唾自己心软,一面搜肠刮肚地思考,想找几句掷地有声的话彰显老师的威严。
他压下心里的不耐烦和火气:“毕竟是教室,那是做那种事情的地方吗?你和男朋友凑凑钱,去附近开个房也行啊。”
阳得意抬起头:“他不是我男朋友。”
沈春澜愣了:“啊?”
阳得意:“随便约的,打算做一次试试。感觉还行就交往,不行就算了。”
沈春澜懵了。
系好了鞋带,阳得意打个喷嚏,撩起上衣揉腰上的淤痕。沈春澜半天蹦出一句话:“老师跟不上你们了。”
他注册那软件有一年多了,约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约之前还要掏心掏肺跟人聊上两三个月。真诚!——他心想,做什么都好,一定得真诚,这是他二十多年的人生中学到的最确凿真理。
当然在这个真诚交心的过程中,很多人已经把他拉进了黑名单。
阳得意正想说话,校道上远远传来了脚步声。等看到来人,他的神情肉眼可见地剧变,直接退到了沈春澜身后。
让阳得意害怕的人从路灯下大步走了过来。她身上弥漫着一团淡白色的雾气,随着她站定在阳得意面前,那雾气最后凝成了一头林麝,棕黑色眼珠子闪着光。
是阳得意的双胞胎姐姐,阳云也。姐弟俩的精神体都是林麝,如同双胞胎之间神秘的精神感应一般,两头林麝也可以互相寻找对方。虽然俩人同班,又是双胞胎,但阳云也和阳得意长得并不像。她在自我介绍时强调他们是异卵双胞胎,她像父亲,阳得意更像母亲。
阳得意显然是被阳云也压制的那一个,看到阳云也走近,他抓住沈春澜的手,色厉内荏:“你不能老用这玩意儿找我。尊重尊重我隐私行不行?”
“尊重你隐私,就是放任你大晚上跟人在教室里打炮吗!”阳云也揪着他衣领吼道,“你给我消停消停!上学还不到一周你屁股就闲不住了吗!”
“大家都是成年人……”阳得意辩解。
“你幼稚!”阳云也立刻打断了他的话。
沈春澜拦住了阳云也:“阳云也,你怎么跑出来了?女生宿舍不是有门禁吗?”
阳云也想了想:“我住二楼,从阳台跳下来的。”
沈春澜:“……?!”
刚走出门的保卫处保安正拿着对讲机:“7栋有人跳楼了……二楼的宿舍,对……你们去现场看看情况,监控调一下……不见了?找到她,控制住!”
阳云也:“你说我吗?”
沈春澜以手扶额,疲惫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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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学校的处理通知下来了,阳得意和阳云也都吃了记过警告。这是教育科学系建系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在开学第一周同时收到两个学生的处分。
沈春澜被叫去训了一通。
“新生守则里怎么说的?大一新生严禁在校内随意释放精神体!还有违反门禁,跳楼,你们班阳云也可以啊,一口气违反了三条校规!”系主任满头白发,手里的钢笔在笔记本皮质封面上戳了又戳,“还有性反应的处理方式,是不是重中之重?学校三令五申,每个辅导员都要把这个概念牢牢钉在学生脑子里,为什么还会出这样的事?!”
沈春澜唯唯诺诺地点头。
“沈老师,这都是你的责任啊,是你没做好班级的管理工作!学生要被警告,你,你也要收警告!”系主任气得脸都涨红了,“还有啊沈春澜,你做事给我认真一点,把这要死不活的表情收一收。你现在不是在系里读本科,做事情可以随心所欲乱着来,你当辅导员了!你是老师!”
沈春澜被训了一个小时,垂头丧气。
他决定临时召开一个紧急班会。
学生陆陆续续来到教室,12个人坐得稀稀拉拉。饶星海仍然一个人坐在角落,看着窗外还未开始变黄的一棵枫树打呵欠。
班上男学生7个,女学生5个,分散住在四个宿舍里。沈春澜对着这些比自己也没小几岁的年轻人,尽量严肃认真地重申了学校的规章制度。
“发生了你们无法处理的事情,请第一时间联系我,或者联系学工处的曹老师。”沈春澜说,“我随时准备着为你们解决问题,绝对绝对绝对不能擅自行动。”
他顿了顿。
“班上大部分同学都已经成年。既然是成年人,你们谈恋爱也好,约会也好,都是自由的。但是既然成年了,脑子里就要有一个规则意识,不要被感情冲昏了头脑,在不恰当的时间、不恰当的地点做出不恰当的事情……”
他一边说,一边在心里发晕。他仿佛不是沈春澜了,有一个满口糟话的老头子附身在他这具年轻的肉体上,借他的嘴巴说话。谁会愿意听这些?他说得干巴巴,毫无感染力,眼神扫过众人,看到的都是没任何反应的面庞。
但话音落下后,教室的角落里响起了有节奏的掌声。
是饶星海。
黑沉沉的眼眸里不带一丝戏谑,他以一秒两下的频率平稳鼓掌,目光锁定一脸呆相的沈春澜。
掌声清脆,在安静的教室里尤为响亮。但沈春澜希望他立刻停下,别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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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学工处。敲打机械键盘的单调声音响个不停。
“他支持你啊,这有什么不对?”曹回听完沈春澜说的事,表示不解。
沈春澜正在创作阳得意和阳云也的报告,眉头微蹙:“不是支持,是嘲笑。”
曹回耸耸肩,不以为然。他在椅子上挪动自己肥大的臀部,椅子吱嘎作响:“沈春澜,我决定减肥了。你说我是先制定一个方案,还是先买两件运动服?”
沈春澜岔开话题:“事情发生的经过需要详细写吗?”
曹回本科毕业之后留校任职,太擅长写这样的报告了:“略写,但结尾要结合你自己目前的工作经历去总结,再升华一下,这个部分要诚恳。我还有什么不足,我还需要怎么学习,我应该如何改进,总而言之我知错了……等等。”
沈春澜亮出右手中指,顶了顶眼镜。
“写多了就习惯了,不难。”
曹回的话令人悚然,沈春澜立刻回答:“我一篇都不想再写了。”
“不可能。”曹回朗声大笑,“你们班上那些人,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沈春澜听出他话里有话:“什么意思?”
曹回:“我今天收到了你们班上所有人的海域检测报告。”
沈春澜的心一沉。
“海域”指代的是哨兵与向导的精神世界。正式提出使用“海域”一词的人是德国的精神病学教授路易斯·杨。19世纪末期,路易斯发表了名为《海域研究学》的专著,当时德国的精神病学在整个世界范围都占据优势,因此“海域”这个命名规范便就此固定了下来。
哨兵和向导本身拥有极强的精神力,“海域稳定”也就成为了海域学研究中非常重要的部分。国内的海域研究学起步较晚,一般的哨兵向导在进入大学之前,是没有机会完整接触海域相关学识的。而为了保证进入大学的学生都有基本稳定的精神状态,所有报名参加高考的哨兵和向导,都会在当年的三到四月份,由专业的精神调剂师统一进行“海域”检测。
“海域”检测的结果会进入学生档案,如果没有问题,是不会通报学生所在高校的。
曹回收到了他班上12个人的“海域”检测报告,也就是说,班上所有人的“海域”都不稳定。
沈春澜放在键盘上的手都凉了。
“严重吗?”他竭力控制自己的声音。
“所有人的报告都独立封装,你和系主任可以看,我没权力拆开。”曹回笑道,“不过其中有一个学生的信封上,精神调剂师标注了‘密切关注’。”
沈春澜坐直了。
“他在‘海域’检测开始之前,在下榻的酒店里释放了精神体,引起不小风波。”曹回说,“不过事情顺利解决了。我听内部人士说,为了不影响他以后的生活,调剂师没有上报,也没有计入档案。”
“阳得意?”沈春澜问。
“不。”曹回摸着自己的双层下巴,“是饶星海。”
想象中那一帆风顺的校园生活已经彻底崩塌。沈春澜站了起来,他现在顾不得未完成的东西了:“给我,我现在就要看。”
第3章 海域检测报告
男生宿舍都是上床下桌的设计。阳得意趴在登床的梯子上,支着下巴问饶星海:“你是不是很有名啊?”
饶星海正盘腿坐在床上,看一本全新的《哨兵通识》。
“教科书有啥好看的。”阳得意又说,“是你吧?到这儿做海域检测的时候,把蛇放了出来,引发骚动的饶星海。我当时还看过微博上的视频,不过后来说是应急演习?到底是不是啊?”
饶星海没有任何反应。
“你那蛇真猛啊。”阳得意笑嘻嘻的,“Hello?你总是这么酷吗?”
《哨兵通识》翻过了一页,饶星海全神贯注地看书。他低头时额发垂落,挡住了眼睛,阳得意只能隐约看到他的眼珠子缓慢左右移动,白炽灯照亮他笔挺的鼻尖。
阳得意愈发好奇了,他朝饶星海探过去,想要弄清楚他到底看什么内容。但才刚刚靠近,饶星海立刻合上了书。他连头都没抬,嘴唇微动吐出一句冷冰冰的话:“滚下去。”
阳得意很高兴:“这是你今天跟我说的第一句……”
饶星海终于抬头了。在看到他神情的瞬间,阳得意闭嘴的同时缩了缩脖子。“拜拜。”他迅速落地,回到自己的书桌前。
宿舍是条件不错的四人间,卫生间还可以淋浴,虽然喷头上结满了可疑的水锈,但校史讲座上说了,这栋宿舍楼是新希望学院条件最好的一栋。
阳得意坐下来不到三分钟又闲不住。他移动椅子凑近正在写字的周是非:“班长,你在干什么?”
周是非是这个班的班长,也是唯一一个班干部,“当班长”是他的责任也是宿命,他是为服务同学而生的。“管理班级的一些意见看法,还有我的展望。”他头都没抬,奋笔疾书,“我挺多想法的。”
阳得意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一只手伸过去捏他的双下巴,语气神神秘秘:“班长,你是不是喜欢我们班上一个女同学?”
周是非吓了一跳,连忙否认:“不是不是不是。”
阳得意:“你对人家一见钟情对不对?第一次班会上我就发现了。”
周是非:“我没有。”
阳得意:“你不用骗我,我知道的。她跟我姐住一个宿舍,是吧?”
这回周是非不说话了,他的脸涨得通红,粗鲁地挣脱开阳得意的钳制:“不要打扰我工作!”
两人闹成一团的时候,宿舍门打开,317的最后一个住客回到了。
“屈舞,”阳得意忙中偷闲跟他打招呼,“我给大家带了夜宵,你吃牛杂的吗?”
“吃啊,谢谢。”屈舞跟他道谢后直接走到饶星海的位置,敲了敲床沿的铁栏杆,“饶星海,你怎么没去开会?”
饶星海放过了手里的《哨兵通识》:“什么会?”
“勤工俭学岗位的竞聘会。”
饶星海一愣,连忙撑着床沿跳下地:“我忘记了。”
“只有你没去。”屈舞耸耸肩,“所以没法儿选,只剩下最后一个岗位。”
饶星海接过屈舞递来的纸条,他要负责技能楼对战训练室的装备整理。
“……这是什么?”
“最累,钱也最少的工作。”屈舞很不好意思,“我想帮你竞争图书馆馆员,但那是大热门,连我都没竞聘上。”
饶星海收起了纸条:“我无所谓。你做什么工作?”
“食堂后勤。”屈舞说,“一个月一千。”
饶星海的眉毛动了动,屈舞压低声音:“你这个九百。”
“很多了。”饶星海眼角微眯,用跟屈舞一样的音量小声说,“谢谢。”
“到大二我们就可以出去打工,挣的比勤工俭学多多了。”屈舞说,“来吃夜宵。”
“我不吃。”饶星海回头,看到自己桌上放着一小碗牛杂汤。他瞥了正在偷看周是非写东西的阳得意一眼,把自己那份移到了屈舞桌上。
屈舞笑着拍了拍饶星海的肩膀,走到洗漱间去洗脸洗手。他没有左臂,取而代之的是一具由轻型硬质合金制成的神经义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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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曹回手中接过班上所有人的海域检测报告后,沈春澜立刻找出了属于饶星海的那一份。
海域检测报告属于个人隐私,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浏览的权限,曹回走到学工处外头的走廊,戴着耳机跟着健身软件开始伸胳膊伸腿。
饶星海的海域检测报告比其余人更厚也更重。沈春澜小心启封,拿出了这份多达三十六页的报告。
免冠两寸照片贴在第一页纸上,18岁的饶星海注视着沈春澜。他五官浓重,瘦削的脸棱角分明,嘴唇抿得很紧,像是从来不懂笑一样。
沈春澜越是翻看,一颗心越是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