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宋野十几年人生中,最孤单的一天。
即使是那些他记忆里至为惨痛的日子,包括母亲去世、继母嫁进来、父亲被抓,他都不曾有过这样孤零零的体验。
命运带来的悲剧无法逃脱,他总是不得不鼓起勇气去面对,每当他感到无力时,总有一个人会陪在他身边,永远是这个人,让他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
他会爱上曲燎原,同样是这命运齿轮在转动中,一圈一圈刻在他心上的印记使然。
他还不到十九岁,来到这世上,不过才六千多天,只比曲燎原多了六天,一百多个小时。
宋野心里从似有若无,到难以控制,从一丝丝,到排山倒海的,渐渐生出了巨大的绝望感。
这绝望是因为曲燎原“抛弃”了他,却也不全是。
去探视父亲宋志国时,父子俩因为观点的不同而发生了几句争执,他无法接受并认同父亲对他、以及对他的爱情,所做出的判断——
“你是在伤害他的父母,你的恩人。”
“这里面有我做爸爸的问题,是我害你失去的太多,你才想把这一个牢牢抓在手里。”
“但是感情只是人生的驱动力,你搞错了次序,把它当成了全部和目的。”
“这样的关系不成熟,也不健康,很难长久地维系下去。”
他认为父亲是倚仗所谓人生经验,在看扁他,蔑视他的年轻。
可是?也许爸爸才是对的么。
他倒是知道也肯直面自己对曲燎原的某些稍显病态的欲.望,不成熟、也不健康的占有和掌控心理。爱情伴随的理所当然是欲.望,他的欲.望中天然地包含了这些,并且他自认有在合理地克制自己。
他以为曲燎原也喜欢,能接受。
如果真的能完全接受,曲燎原就不会对他说出“我不想永远被你牵着鼻子走”这种话来,对控.制.欲的接受,所有人都是有限度的,他自以为是快刀斩乱麻的选择题,压到了曲燎原的容忍黄线。
这一天,还只是一个白天,宋野就被推到了矛盾和孤独的冰冷漩涡中。
别人趁着课外活动去玩耍、去锻炼,或是留在教室做习题,到了晚饭时间去吃饭。只有他一个人坐在座位上,什么也不想做,只等着日落,等着天色变暗,等着这一天快点过去。
这有点像他和曲燎原在某一次考试前爆发过的冷战。那一次他就隐约有了种不平等的感觉,日常尚且表现不出,一旦两人发生矛盾,曲燎原能牵扯到他所有的情绪,能让他做不成题,考不了试,吃饭睡觉的基本生活能力都要丧失一大半。可是反过来,他对曲燎原大概是没有这样毁天灭地的严重影响。
也许就如同爸爸所说,爱情本来该是驱动力,被他当成了和目的,甚至是人生的全部。
另一边,曲燎原一整天浑浑噩噩,没有好好复习,课间强拉着别的同学一起玩,下课还要找人一起吃饭,李超几次找他想换回座位,他都赖着不肯回去。
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宋野。
昨晚的争吵,虽然是宋野先拿“分开”来威胁他,但最后的结果无异于是他自己提出了“分手”。
宋野那么聪明,长得又好,将来从清华毕业,那就是国之栋梁。
他算什么?普通智商,普通长相,不聪明,还不够努力,只是占了从小认识的便宜,早早地和宋野谈起了恋爱,宋野还一路带他披荆斩棘,让他有了今天的优异成绩。
他理应对宋野感恩戴德,一辈子都对宋野言听计从,就像爸爸对妈妈那样。他们可以组建一个家庭,好好地,幸福快乐地永远在一起。
这一切都被他自己搞砸了。他就不该喜欢军警制服,不该动想考公安院校的心思,更不该去乱搜索、乱打听。
为什么不忍住?根本什么都不懂,还老是爱没有根据地瞎想,从小就这样,爸爸妈妈和宋野都说过他多少次了,为什么不长记性?
他应该去找宋野道歉,求宋野原谅他,和好以后,认真复习,争取裸分也能超过北大光华的录取线。
去啊,快去啊,怎么还不去?
他始终还是有点不甘心。
不是因为要向宋野低头,他不怯这个,而是要他从此放弃什么的不甘心。
晚自习课间,他不想在教室里待着,和宋野离得这么近又不能靠近,这感觉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到平行班所在的教学楼上,去找了好友康明说话。
康明从教室里出来,一见就问他:“听说你和你哥吵架了?怎么回事?”
曲燎原吃惊道:“你听谁说的?”
康明道:“好几个人跟我说了,你俩天天像被502粘在一起一样,今天怎么脱胶了?”
曲燎原:“……”
“到底怎么了?”康明大大咧咧地坐在了教室门前的围栏上,也不害怕从五楼栽下楼去,说,“跟小明哥哥讲讲。”
“也没什么。”曲燎原没办法讲,郁闷地问,“小明,你想过大学要学什么专业吗?”
康明道:“我想学新闻,当记者。”
“没看出来,你还有新闻理想。”曲燎原完全没想到。
康明笑道:“才不是,我的理想是去当体育记者,这辈子是当不了职业篮球运动员了,将来能去报道cba、nba也行。”
他中考前就想当体育特长生,但是因为文化成绩比较好,超了一中录取分数线三十多分,家里寄希望于他将来能上一个热门专业,有个好工作,强烈反对他学体育。
他说:“我现在这是曲线救国,未来总有一天,我会出现在中央五套的直播现场,你等着看吧。”
曲燎原有点替他遗憾,但又有点难以言说的羡慕,道:“小明,加油。”
“我是想考中传,就是分数还有点悬,你这分数,匀我点就好了,哈哈哈。”康明开了玩笑,又问,“燎原,你想学什么?没偷偷有个什么理想?”
曲燎原突然间便涨红了脸,他有理想吗?那个……算是吗?
康明也没追问,问他:“几点了?别误了最后一节课,你回实验楼还挺远的。”
他抬了手腕看手表上时间,康明第n次表示羡慕:“你哥送你这表真好看,我怎么没这么好的哥。”
曲燎原:“……还两分钟就上课,我走了。”
“行,没事我找你去,我腿长,跑得快。”康明道,“明天中午就放假回去过元宵了,你俩还得回一个家,赶紧和好吧,别跟俩小孩儿似的闹别扭。”
曲燎原道:“知道了。”
说是知道该和好,回去后他反而更纠结了。
理想到底是什么?喜欢,就能叫做理想吗?会不会只是他一时的头脑发热?
晚自习放学后,又像昨天一样,他俩没有说话,也没有一起回去,而是分开回了不同的宿舍,一墙之隔的两边,各自度过又一个难捱的夜晚。
次日中午,补课结束,学生们放假回家。
往常周末,宋野会帮曲燎原收拾好要带回家的东西,然后一起走,今天他没有,收好自己的东西,就独自走了。
曲燎原背着鼓鼓囊囊塞满脏衣服的书包,远远落在他后面,他走得并不快,只是曲燎原不敢追上去。
本来是该去便利超市找父母的,宋野却到校门外的公交站牌等起了车。
曲燎原在校门口张望了片刻,怎么办?让他自己走吗?他是要回家?还是去哪里?
不容曲燎原再多想,回家该坐的那趟公交开了过来,宋野朝前迈了半步,是要坐这趟车的意思。
曲燎原忙跑上前去,宋野上车后,还有好几个一中的学生也挤着上了车,曲燎原最后一个上去,一上车,他就傻了眼……他没有钱!
他和司机大眼瞪小眼了半天,司机道:“你看我干什么?赶紧投币啊!”
车上乘客都转头看这边,曲燎原到嘴边的“赊一次行不?”又尴尬地咽了回去,打算下车去,赶快找认识的同学先借几块零钱,再坐下一班公交追回家。
那几个高三同学曲燎原都不太认识,只知道是哪个班的,但还没和人家说过话,人家却是热心,帮他对司机说:“他亲哥先上来了,肯定投过两个人的,您是没看见吧?”
司机疑惑了,说:“是吗?是哪个?你吗?投了俩?”
宋野已经到了后门处,目光越过许多学生,看向前门口的曲燎原,眉头微微皱着,没有回答司机的问题。
一人也就一块钱,司机懒得再计较清楚了,抓了方向盘,开动了公交车。
曲燎原对帮他说话的同学道了谢,然后穿过他们,也到了后门这边来。
宋野偏过头,凝目看着他,漂亮的眼眸里,似乎有着千言万语。
曲燎原抿了下嘴唇,说:“给我一块钱,我先去补下投币。”
宋野:“……”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想一鼓作气写到和好,不行了,我脖子好疼,必须要先去躺一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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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章、手套和“失恋”
曲燎原拿了钱回去前面投币, 司机开着车, 瞥了他一眼,大约是觉得这小孩有意思, 还对他笑了一下。
但等他再回来,宋野就不想刚才那样看他了, 把头别到了另一边。
他也不知该说什么, 沉默地站在旁边。
今天天气不好, 早上起床就嗖嗖地刮着风,天气预报本来说是晴天的,可到了这会儿中午, 也没有露出太阳, 车窗外灰蒙蒙一片, 这趟公交车既老且旧, 没开暖气,随着开车刹车而一摇一晃, 车里还很冷。人的心情也随之加倍地感到压抑。
两人抓着同一根扶杆, 宋野戴了黑色的毛线手套,曲燎原忘了戴,可能是把手套落在了宿舍里,他自己也不记得了。他的手套和宋野的是同款。
扶杆冰凉,他把衣袖拉长了一点,包着半只手充当“手套”,又小心地去观察宋野的表情。刚才如果没有要那一块钱,宋野是不是会对他说什么?
他的拇指指甲不自觉地在不锈钢杆体上刮来刮去, 心里纠结地想:要破冰吗?怎么破?都要回一个家去了,总不能永远不说话。
这两天里,他充满了矛盾,既不愿意轻易向宋野低头认输,又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想要的是什么,既对宋野把他当没有主见的小孩儿对待感到怨愤,又不得不承认,自己可能的确有点像小孩儿,什么也不懂。
他感觉自己还有点幼稚,故意去换了座位,又一刻不闲地找别人一起玩,说白了是和小时候一样的坏心眼,每当和宋野闹了别扭就要去找文聪或其他小伙伴玩,还要大张旗鼓地玩,就是想让宋野看:你不理我,我照样能过得很好很开心。
其实他自己哪会不知道,无论小时候,还是现在,和宋野这样僵持起来,他根本不好,也开心不起来,小时候闹别扭的最后,总是他再去找宋野和解,现在……再这样下去,他恐怕得把好不容易变好的成绩全都还回去。
不然?他就先服个软,先对宋野道歉,等和好了,再和宋野认真谈一谈,把他的想法和疑问对宋野讲一讲。
只要宋野肯好好听他说话,不要还没说就先生气,也不要再拿分手威胁他。
做夫妻嘛,总是要吵架的。就是爸爸和妈妈,感情那么好,偶尔也是会拌个嘴、红下脸的,只要其中有个人肯先低头认错,又有什么过不去的呢?
他这样想了一遍又一遍,决定还是自己来做那个先低头认错的人。
这趟公交车只过三站就到了市中心,他俩回家还需要再换乘另一趟公交,两人本来就在后门口站着,车一停,宋野就下了车,曲燎原忙抬脚跟上。
今天的班车也赶巧,刚下这趟,回厂里的车脚跟脚地就也到了,曲燎原又跟着宋野上了那趟公交车。
宋野在前面投了币,对司机说:“两个人。”
跟在后面的曲燎原就有点高兴,这是不是说明,宋野也不想和他继续冷战下去了?
但宋野上车后,径自去坐了一个靠窗的单人空位,明明车上好几个两人座的空位。
曲燎原又不懂他什么意思了,犹犹豫豫过去,也没有找空位坐,而是站在了宋野的旁边,整个人露出讨好的意思来。
这趟公交车比较新一点,车票要两块,车里是有暖气的,比刚才那趟车暖和许多,扶杆都没有那么冷,曲燎原站稳后,绞尽脑汁想到了开口的好理由,对了,他可以向宋野借手套!
“小野。”他叫了宋野一声,自己都感觉到喉咙发干,他太紧张了,他们已经两天没有说过话,这是记事以来,从没有过的事。
他还没说出借手套的话,宋野就抓起自己羽绒外套的帽子,严严实实扣在了头上。
曲燎原:“……”
被帽子遮挡着,从他站着的角度,完全看不到宋野的脸,更无从判断宋野究竟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