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野把手里包子塞嘴里,三两口吞了,说:“不喝汤了,今天热,喝汤更热。”
高秀月又拿了包子给他。
他接了,道:“高姨,下午曲叔回来,您叫他去对门把洗衣机搬过来吧。”
高秀月看他一眼,笑道:“不用,咱家有洗衣机。”
宋野也笑了,说:“那个是全自动的,公斤数也大,我听小曲儿说,这边洗衣机洗不动夏凉被,您还得给他手洗,用那个吧。”
他咬了口手里的包子,又两手齐上拿了三个,道:“我先下去,这给小曲儿拿的。”
高秀月跟着他到门口,说:“你问问他喝不喝汤。”
宋野跳着下台阶,回说:“估计是不喝,他比我还怕热。”
“高姨做了鸡蛋汤,你喝吗?”宋野把包子给曲燎原,问他。
“快热死了,还喝什么汤。”曲燎原一口咬了半个包子,故意吧唧了两下嘴,表示这包子很香。
宋野看到标价板上“绣球花 10元 ”被划掉了,问:“那假花卖了?”
曲燎原鼓着腮帮子道:“没,送给大美女了。”
宋野:“……哟呵。”
曲燎原道:“就是明明他姐姐,明明你记得吗?现在初二的,小时候我跟他打过架。”
宋野道:“跟你打过架的人那么多,我哪能记那么清楚。他姐姐很漂亮吗?”
曲燎原狂点头道:“是啊是啊,姐姐特别好看!”
宋野道:“好看你就能拿我的花送别人了?”
曲燎原说:“你自己说的,小东西能送就送。”
宋野:“是买东西才送,又不是叫你白送。”
曲燎原送人的时候没想那么多,也没想到宋野会在乎一把假花,只好强词夺理道:“那怪你不说清楚。”
宋野不说话了,拿了个本子,在上面记账算账。
曲燎原啃着包子,也不说话。
宋野拿了三个包子下来,高秀月蒸的包子个儿大,曲燎原十点钟才吃了两根油条,现在吃了俩大包子就有点吃不下了,还剩一个,试试探探地用胳膊肘碰碰宋野,道:“小野,你还吃包子吗?”
宋野道:“不吃。”
曲燎原道:“那我就送回去了。”
宋野也不理他,低头继续算账。
曲燎原把包子送回家,又下来,跟他妈说了两句话,就把刚才闹过别扭的事忘了,兴高采烈道:“小野,我妈刚才说有合适的床给你睡了,咱俩不用睡上下铺,都能自己睡一张床!”
宋野拿眼角看他。
曲燎原一下又想起了假花的事,有些讪讪,道:“不是,你怎么还没忘?都过这么半天了。”
正好有个大哥过来问宋野:“小宋,客厅里那个吊灯卖吗?”
宋野道:“您要也能卖,就是得您自己拆。”
曲燎原站起来走了。
宋野余光瞥了他一眼,继续和那大哥说:“那灯买来好像一千多,咱们邻里邻居,我就不费事儿了,一百五,您要就自己找人摘去。”
吊灯也卖了。
大哥去工会桌前交钱,宋野这边在本子上又记了一笔。
曲燎原不知道去哪儿逛了一圈,背着手回来,抬着下巴,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说:“宋小野。”
宋小野道:“我是你哥哥。”
曲燎原向来能屈能伸,说:“哥,你不就是怪我把你假花送人了?喏,还你把真的。”
他从身后拿了一束刚采的花出来,喇叭花打碗花野菊花狗尾巴草,和不知道什么名儿的野花野草一大把。
宋野:“!”
曲燎原咧嘴一笑,露出左边脸上很深的一个酒窝。
五月这个时节,野花也开得很美,这样一大捧猛然出现在眼前,蓬勃旺盛的生命力,极淡的草露香气……
野有蔓草,零露`兮。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宋野:“……”
曲燎原对自己这个好主意简直满意极了,兴高采烈来讨宋野欢心,不明白为什么宋野没有反应,不好玩吗?为什么小野不笑一笑?
宋野坐在凳子上,他站着比宋野高很多,俯视宋野的角度,感觉好像不太对,又是灵机一动,像模像样地单膝跪地,诚恳且大声地说:“哥哥!你就原谅我吧,我知道错了!”
旁边几个邻居和工会那几位都齐刷刷看过来,哎?这俩小孩儿?在干什么?
9、9
第九章、浓眉大眼和约法三章
下午快到五点时,上白班的曲大江下班回来,在楼下邻居就对他说了下午曲燎原当众向宋野跪地道歉的事,还好笑地添油加醋:“也不知道从哪儿学的,和电视里求婚一样一样的,你家燎原也太好玩了。”
害得曲燎原挨了曲大江一顿说教:“别人都忙成那样,你帮不上忙也就算了,还在那儿添乱!出不完的洋相!”
曲燎原要耍两句贫嘴,曲大江阻止他:“你快别nn了,跟我一起去给小野搬床。”
宋野提着茶壶上来续热水,工会那几位帮忙总不能不让人家喝口水,听见这话,便道:“叔,等我把水送下去,我和小曲儿一起去搬吧。”
曲大江道:“那咱们仨一起,楼道太窄,俩人还真不太行。”
宋野的“新床”要从一楼小杨家搬来,一米二的单人床,是小杨的床。
小杨快结婚了,婚期在七月份,家里要给他买张大床做新床,正不知道这小床要放哪儿去,小杨奶奶和高秀月聊闲天的时候说起这了事,高秀月一听觉得正好给宋野睡,就说要折价买了。
仨人去了小杨家,小杨已经把床上东西都收拾干净,看样子还是仔仔细细擦了一遍,床头本来贴的贴画也撕了,留了一点胶印。
小杨爸爸对曲燎原和宋野说:“你俩别搬了,这床太重,再给你俩压得以后都不长个儿,叫你们哥来搬。”
矮胖矮胖的小杨说:“我来我来,听我爸的,你俩看我,就是小时候他天天叫我搬东西,才给压得不长了。”
也是矮胖矮胖的小杨爸爸笑呵呵道:“就是,怪我怪我。”
说是这么说,搬床的时候,宋野和曲燎原还是上手一起帮着搬,这床看着小,却是真的重。
到了楼道里,楼道狭窄,就有点转不开,曲燎原还瞎指挥:“往这边转!不是不是!往那边那边!”
外面有俩邻居大哥听见这乱糟糟的动静,忙跑进来帮忙,赶俩中学生走:“你俩快起开,小心磨破手,明天上学不能写字儿了!”
没了曲燎原添乱,几个大人三两下就把床搬到了二楼曲家。
“哥,你们喝口水。”宋野要去倒水。
俩大哥都说不喝不喝,也没停留,就走了。
剩下曲家三个人和小杨父子,把床摆好。曲燎原的房间小,他自己的床靠里头墙放着,床头有张书桌,为了放下新来的床,只能把书桌挪到窗下,两张床摆成一个“l”形。
摆好了,小杨抹了把汗,对宋野说:“你别嫌弃是我的旧床,这还是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爸专门找了好木匠给我做的,你瞧,床板床架都是纯实木的。”
宋野笑着道:“一看就知道是好东西了,我会爱惜着点睡,等以后哥你有小孩了,还能再搬下去让他用。”
小杨看看他,说:“以后的事就以后再说,小宋……你好好的啊。”
宋野也换了认真的表情,道:“我会的,谢谢哥。”
曲燎原像头一次认识小杨似的,上下看他。
小杨故意说:“哟,我这两天没把摩托停楼道里,曲楼长,你放过我吧行不行。”
曲楼长嘻嘻哈哈地去搭小杨的肩,说:“小杨同志,没看出来你贼眉鼠眼的,居然是个好同志。”
曲大江呵斥他:“你这孩子!瞎说八道什么?”
小杨爸爸笑哈哈:“没事没事,小杨随我,眼睛就是小,不像小曲儿这浓眉大眼长得好看。”
宋野接话,学陈佩斯:“没想到啊没想到,这浓眉大眼的家伙,居然也背叛了革命。”
大家笑了一阵,小杨父子就回家去了,曲大江也出去,说有事要办。
曲燎原跑去父母房间里,抱了高秀月准备好的铺盖,拿来要给宋野铺,奈何笨手笨脚,最后还是宋野自己铺的。
“你要是想睡里面,就睡我这床。”曲燎原坐在自己床上,说,“不过你这铺的盖的,里头都是新棉花,我妈不舍得给我用,说我太邋遢,你要是想睡我床的话,咱俩就把铺盖再换过来。”
宋野铺好了,也在新床边坐下,说:“不用,就这么睡吧。”
曲燎原看他有点闷闷不乐的样子,想哄他高兴,伸长脚丫碰碰宋野的小腿,说:“小野我跟你说!我会背《出师表》了!我背给你听听?”
宋野道:“来,我听着。”
曲燎原就开始抑扬顿挫地背:“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
他背完了,一个字都没错!
宋野就笑了,说:“谁说你脑子不行的,这不是很行嘛。”
曲燎原得意道:“就是,我聪明着呢。”
“就是不用功。”宋野正色道,“小曲儿,我今天开始就住你们家了,我们来约法三章。”
“啊?”曲燎原眨巴眼,有种不好的预感,道,“你……你先说。”
果然,宋野道:“你不能再只想着玩了,还有四十天就中考,我会帮你补习,你必须听我的话。”
曲燎原马上觉得好累,就势歪躺在床上,又想装聋装死。
“曲燎原。”宋野突然全名叫他。
他只好又起来坐端正,没精打采道:“好是好,可是我基础那么差,才四十天,肯定补不上来了,还要耽误你时间,说不定还影响你成绩,那我多过意不去,万一害得你考不了状元,我得内疚一辈子你知道吗……”
宋野打断他:“你这个废话篓子,不要再耍嘴皮子了。”
曲燎原不说了,低头抠自己手指头,每次一被念叨成绩,他就这幅死样子。
宋野道:“你要是真为我着想,就想一想,我住到你家里来,每天不光和你一起上学放学,还一起起床一起睡觉,如果最后我考上了一中,你去上了技校,你让别人怎么看我?让曲叔和高姨怎么看我?”
曲燎原无所谓道:“我学习不好关你什么事?你管他们怎么看。”
宋野看着他,不说话了,脸上露出一点难过。
曲燎原顿时头大,服软道:“小野,你别这样,我听你的还不行吗?”
宋野马上变脸道:“行,把昨天发的数学卷子拿出来,做吧。”
曲燎原:“……”
宋野道:“还看什么看?快去!”
曲燎原低眉耷拉眼儿地在家做数学卷子。
宋野去了楼下。
天快黑了,他家的东西也卖得差不多,因为东西多有点搬不过来,有几位买了大件的邻居,就和宋野约了明天再来搬。
工会的一位阿姨问宋野:“明天可能还要再收点钱,干脆到周一,我们去帮你存了,到时把卡给你吧?”
宋野道:“也好,真是给你们添大麻烦了。”
这阿姨侧了侧身,背对着旁人,悄声道:“我刚才看了看,快有两万了,说多不算多,说少也不少,这钱,我建议你自己拿着。”
她说这话自然是有别的暗示,宋野听出来了,道:“王姨,我明白,谢谢您。”
姓王这位阿姨说完话,本来想摸摸他的头以示安慰,忽然间觉得他有一种近似成年人的冷静,想到他也是个半大不小的男人了,便把手放下,说:“有事就找工会……咱们一起想办法,这坎儿总能过去的。”
宋野点了点头,看向对方的眼神里,还是露出一点少年的感动。
家属院的大多数邻居们,以及工会这些来帮忙的人,还有407厂的不少职工,其实对宋志国都有种复杂的感情。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国企大面积走向了衰败,407厂虽然规模很大,当时也因为设备老化、技术不新而陷入了效益连年下滑的窘境,宋治国为首的技术团队临危受命,接任了高层班子,不但更新了生产技术,还压了全副身家四处贷款,给厂里更换了新设备,才把日薄西山的407厂从岌岌可危的边缘救了回来,宋治国从车间主任做到副厂长,再到厂长,都是全厂职工真心实意推选出来的。
从那个时间走过来的407厂老职工,提起宋治国,除了对他的贪污腐败行为感到痛恶,更多的还有对原本是个好人的他一步步滑入泥沼的痛心。
现在他本人已经进去,等待法律对他的制裁,而他唯一的儿子宋野,因为他的过错,变成了一个“孤儿”,大家、尤其是这个家属院里看着宋野长大的邻居们,普遍的心理都是同情惋惜,能帮得上就帮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