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对了。”
柳弈回答。
“在苏芮芮的尸体从湖里捞上来的时候,我就注意到,她的鼻梁这里……”
他指了指自己的鼻梁左侧靠近眼眶的位置,“向内略有凹陷,而对侧则微微隆起,这是鼻骨骨折的典型表现。”
柳弈略过特别专业的术语,用浅显的表述继续解释道:“因为骨折处有明显的红肿和瘀血痕迹,所以应该是生前伤,也就是说,她是在活着的时候就已经鼻骨骨折了。”
他顿了顿,才继续解释。
“不过,一般来说,鼻骨骨折经过了两到四个小时之后,伤处软组织的肿胀和瘀血就会因为渐渐严重,而掩盖住畸形,需要用扪诊才能发现骨折的准确位置。”
他也学着戚山雨的样子,沾了杯子里的水,在桌上画了个时间轴。
“所以,我推测,苏芮芮的鼻骨骨折时间,是在生前四个小时之内。”
说完,他的手指轻轻点了点戚山雨画的地图上的宿舍位置,又指了指图书馆,“鼻骨骨折可是很疼很疼的,对一个十多岁的未成年小姑娘来说,应该已经是很严重的伤势了……”
戚山雨轻轻“啊”了一声,领悟到了柳弈的意思,“你是说,监控拍到的自杀画面里,苏芮芮的表现,看起来太过平静了?”
“对。”
柳弈觉得,跟聪明人说话确实很省事,他满意地点点头。
“对于死志已决的人来说,平静、坦然的面对死亡确实不奇怪,但我总觉得,不应该包括苏芮芮的这种情况才对。”
第19章 2.eden lake-10
戚山雨认真地思考着柳弈的疑问,他根据目前掌握的线索,在脑海里重建了一番苏芮芮自杀前后的场面。
根据死者室友沈君婷的口供,当天苏芮芮参加完班长林苑在自己寝室举办的生日宴之后,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从女生寝室游荡到步行需要十分钟以上的图书馆附近,然后攀过人工湖的护栏,跳湖自杀。
但是,柳弈却提出,这时的苏芮芮应该已经鼻骨骨折,她在承受着巨大痛楚的过程中,不仅没有寻求医疗帮助,还能冷静地游荡到那么远的图书馆附近,才选择跳湖自杀……
这么琢磨起来,这个自杀的监控画面确实是很不可思议,而且处处透着诡异。
见戚警官明显陷入了沉思之中,柳弈也不催他,而是端起碗,又给自己舀了些粥和菜,津津有味地吃了几口之后,才慢悠悠的向同伴提出了另外一个问题。
“对了,你对苏芮芮身上的伤有什么看法?”
戚山雨看向他,“你指的是什么?”
他想了想,回答道:“如果是她后颈处那两处指痕的话,起码能证明,她曾经被人按压过脖子,虽然不会致命,但力道之大,显然已经不仅止于玩闹性质了。”
柳弈点头,继续说道:“以前我曾经看过资料,有四类人,最容易遭遇到校园暴力。第一类是特立独行,在学生们眼中某方面是为异类的;第二类是性格内向、懦弱,寡言少语而且不合群的;第三类是身体孱弱瘦小或过度肥胖的;最后一类,则是缺少父母师长关爱和保护的。”
戚山雨默默地将苏芮芮的形象套用到这些个人格侧写里。
他发现苏芮芮体态娇小,身高约莫只有一米五五,体重也才四十公斤出头,而在老师和同学们口中,她又是个话不多的乖乖女,且她早年丧母,亲生老爸和继母都对她漠不关心——这些特征,全都完全符合后面三类的标准。
柳弈看戚山雨听得入神,干脆自己另外拿了一副干净的筷子,给完全忘记了吃饭的青年夹了些菜,又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继续才吃了没几口的午饭。
“至于那些在校园霸凌案里,经常成为加害者的学生,则有两类。”
柳弈含笑看戚山雨端起了碗,才继续说道:“其一,是那些典型意义上的坏学生——成绩差,性格顽劣,不服管教,经常打架,好逞凶斗狠。”
戚山雨被柳弈灼灼的目光盯着,耳根不由自主地微微泛红。
他虽然强迫自己不要在意对方的注视,只专心听他说话,然而在他自己也没察觉的时候,他吃饭的速度却比平日慢了很多,斯斯文文地细嚼慢咽,平常两口就能扒完的半碗饭,愣是半天没见少。
“至于其二,则和第一类完全相反。他们是父母师长心目中的乖孩子、好学生,成绩优秀、外表光鲜、个性张扬,很能讨长辈欢心,而实际上,他们愤世嫉俗而且看不起成年人,缺乏同理心和负罪感,欺负同学只是他们发泄情绪的手段而已。”
柳弈说道:“这一类的加害者虽然只在案例统计里占了大约一成左右,但因为他们的霸凌行为隐蔽性更好,更难被揭穿,所以受他们欺负的对象,持续时间往往要更长许多。”
戚山雨仔仔细细吃完自己碗里的最后一口饭菜,其实只不过三四成饱,但也没好意思再要一碗,而是放下碗筷,作认真听讲状。
柳弈看戚山雨这虚心好学的样子就觉得可爱,刚手痒地想要伸手揉一揉对方的后脑,但转念一想,这人不仅曾经将他捆起来丢床下晾了一晚,害他着凉感冒不说,还把他当成变态,更可恶的还是,竟然还敢擅动他的“后面”,往他谁也没碰过的“某处”里头塞了两颗退烧栓剂,简直奇耻大辱,不可原谅……
柳大法医一边翻着心中的小账本,一边默默地磨了磨牙。
“而在校园霸凌案里面,除了主要加害者之外,班级里的其他人,少部分只是因从众心理参与在其中,而绝大部分的则是为求自保而选择沉默旁观。”
柳弈虽然暗自惦记着戚山雨的旧账,不过说话的思路却依然十分清晰。
“这些学生在面对外人进行调查的时候,如果主谋平日里积威甚重,尤其是深得师长信赖的话,往往未免惹祸上身事后遭到报复,常常会选择否认或者假装不知。”
“沈君婷当天的反应,就是很明显的在逃避。”
戚山雨听懂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让我在问询调查的时候,尽量打消学生们这方面的顾虑,对吧?”
柳弈点点头,“如果想要多问出些真实情况,你可以把学生们分开问询,而且最好不要有第三者在场。”
“这很难做到。”
戚山雨摇摇头,“毕竟,根据规定,要向未成年人进行问话,需要老师或者家长陪同在侧。”
“总之,尽量呗。”
柳弈“唔”了一声,耸了耸肩,“就算是不那么正式的场合也可以,多用用你的魅力啊戚警官!”
他伸手在对方的脸颊上轻轻拍了拍,“白长了这么帅一张脸蛋,怎么就不兴使使美男计呢?”
眼见戚山雨的一张俊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涨红,柳弈满意地哈哈笑了起来,招手向服务生又要了一碗米饭,搁在刚刚被他调戏完的年轻警官面前,两眼一弯,朝他灿然一笑。
“好了,赶紧吃吧,吃完你还要去滨海中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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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芮芮的尸体解剖,被柳弈安排在第二天早上九点开始。
他的学生江晓原早早换好衣服,又吩咐实习生师弟李瑾继续当个拍照和记录的小助手,准备就绪,就等着开台了。
“好了,我们开始吧。”
柳弈对江晓原和李瑾说完这句话后,就麻利地戴上手套,揭开无纺塑料遮布,朝睡在解剖台上的少女那苍白瘦小而且散布着伤痕的遗体鞠了一躬,便正式宣告苏芮芮的尸体解剖开始了。
手术刀划过少女的胸口,以经典的“Y”字切口分开皮肉,暴露出里面早已失去生机的脏器。
“你们看,她的肺部,呈现出了典型的水性肺气肿特征。”
柳弈观察着女孩胸腔里的肺脏,发现它的表面湿润而且有光泽,颜色比正常的肺部要来得淡,介于浅灰色与淡红色之间,左右两个肺叶下端,还有一些淡红色的散在出血斑。
而且肺部的体积肉眼可见的比正常肺部膨胀,边缘圆钝,前缘完全遮住了位于它下方的心脏。
柳弈将两肺取出之后,在左右肺叶的表面都找到了肋骨留下的压迹,把它放在秤上一枰,显示的重量是2125克,足足是正常肺部重量的两倍。
“哇,真的很像是水性肺啊!”
担任助手的江晓原伸出一根手指,在肺叶表面一压,立刻按压出了一个约有半厘米深的指痕,随后他松开手指,但那被他摁压出来的指痕却没有立刻回弹——这是肺水肿的表现,证明肺泡里面含有大量的液体。
“不过,气管里面倒是干净得很。”
柳弈切开左右两条主支气管,发现管腔里头干干净净,一般溺死尸体常见的泥沙或水藻之类的杂物,肉眼一点儿都看不见。
“……那人工湖的水质,有这么干净吗?”
他一边轻声地自言自语,一边切取了一些肺部组织,留待后续做切片镜检和硅藻检测之用。
那之后,柳弈又仔细检查了尸体的其他脏器。
他在苏芮芮的胃部和十二指肠中都发现了较多量的溺液,也就是死者溺水时吞进去的水。柳弈小心地用针筒抽取了一些以后保存在了试管里面。
…… ……
……
“老板啊,看来苏芮芮确实是溺死的呀。”
江晓原一边说着,一边挥舞着手中的两张验单,朝自家导师说道。
“嗯,给我看看。”
柳弈拿过两张验单,低头翻阅了起来。
这是他从苏芮芮的心脏的左右心室里,分别抽取的血液标本检测出来的血气分析结果。
“左心室的血红蛋白含量比右心室的浓度要低,符合淡水溺亡的特征……”
江晓原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对吧,我就说呢!”
柳弈看了自家学生一眼,不置可否,然后单脚在地上一撑,屁股下的转椅往前滑了半米,将自己转移到实验台前,伸手从试管架上取出一支试管,将它举到与视线平齐,一边盯着里面的液体仔仔细细地看着,一边对着光源轻轻晃动。
这支试管里面装着的,是从苏芮芮的胃部抽取出来的溺液。
“我还是觉得,哪里感觉有点儿不太对劲……”
他将试管重新放回到架子上,然后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取出当日在发现尸体的现场所拍的所有照片,将它们一张张排开,铺在桌子上,认真地研究了片刻,在江晓原疑惑的目光中抬起头,皱眉说道:
“为了稳妥起见,还是给各个脏器的取样做个硅藻检查吧。”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上完课和小伙伴们外出吃饭,回酒店晚了_(:з」∠)_
第20章 2.eden lake-11
下午四点,戚山雨走进病理鉴定科的主任办公室,却没看见柳弈,偌大的房间里,只有李瑾一个人坐在电脑前,百无聊赖地对着统计表,一手支着腮,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往表格里敲着数字。
“……”
戚山雨默然了片刻,淡淡地开口问道:“柳主任呢?”
李瑾回头,眼神幽怨,不过到底没有再胡搅蛮缠,而是不情不愿地瘪了瘪嘴,把头撇了回去,“在病理分析室,走廊尽头那间。”
说完,就假装自己很忙的样子,不肯再多说一句话,径自对着键盘一阵噼里啪啦发泄似的乱敲。
柳弈带着江晓原,把一整个下午的时间都花在了做硅藻检查上,因为嫌李瑾这个学渣笨手笨脚,干什么都不利索,他也懒得浪费时间手把手的慢慢教,于是完全无视了对方委委屈屈的小眼神,直截了当地将实习生打发回办公室继续填统计表去了。
对这个安排,李瑾自然很不甘心,但柳弈可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性格,不会为了他那可怜兮兮的两句撒娇就改变主意,于是为免真惹得暗恋对象厌恶了自己,他也只能乖乖听话。
可这会儿眼见戚山雨竟然又来了,还开口就要找柳弈,他心里的醋瓶子就又被他这前任男友一脚踢翻,只觉得口中又酸又涩,当初有多喜欢对方那副高大英俊的皮相,现在再看时就觉得有多碍眼……
“谢谢。”
不过戚山雨可不知道李瑾心中的纠结,只简单地道了声谢,就扭头大步走出办公室,往走廊尽头的病理分析室去了。
“这一片也没有。”
戚山雨走进病理室的时候,正看见柳弈从一台显微镜面前抬起头来,将从发夹里松脱下来的一绺额发捋到耳后,然后提笔在一张写满玻片编号的纸上打了个叉。
“柳主任。”
戚山雨开口叫了柳弈一声。
“哦,你过来了?”
柳弈回头,朝戚山雨笑笑,指了指旁边的一把椅子,示意他坐,然后回头,卸掉已经看过的玻片,又往载物台上放了一张新的,继续埋头检查起来。
“你们在干什么?”
戚山雨问。
“哦,在做魔药呢,我都熬了一下午了。”
坐在通风橱前的江晓原回头打趣了一句,然后往一只试管底部的一些碎末状的肉块里,滴了几滴还冒着烟的高温硝酸盐酸混合物,同时轻轻晃悠着试管,盯着里头的组织逐渐液化——那样子乍看起来,确实有几分像在制备某种恐怖魔药的诡异而又惊悚的效果。
“别听他瞎扯。”
柳弈两眼盯着显微镜的两个目镜,手下的工作不停,“我们在做苏芮芮的肺部组织的硅藻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