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早就绝望了,绝望的感觉不是仇恨,而是无感,他对父亲一点期待也没有了。
他想,或许父亲会说“爹从前误会你了”,或者“多亏了你救了全族的人”。
可那又如何?
道歉和理解来得太晚,宋麒的心早已经重伤不治。
没想到,父亲满脸惊愕地看着他,说出的第一句话却是:“你怎么瘦成这样?”
这根本不是重点!
宋麒没有回答,这才发现心里其实有点期待父亲的道歉与感谢。
被锁在混沌间隙中,时间是停滞的,所以在宋宗主的记忆中,儿子才离家出走三个多月,竟然瘦了好几圈,离家时两颊那点肉都不见了,也不知是吃了多少苦头。
他心里禁不住悔恨心疼,转头狠狠瞪那段家女人一眼,但他知道,一个巴掌拍不响,是他这些年来的有意忽视,才让儿子受了这样的委屈。
宋宗主神色歉疚的看向宋麒,张了张嘴,却是一句:“吃了没?饿不饿?”
这不是宋麒想要听的话,他退后几步,躲到天狼龙翼之后。
宋宗主追上前,却被天狼的獠牙逼退。
父子俩隔着几步距离。
宋宗主低低说了句:“爹对不起你。”
“你对不起的是我娘。”龙翼后传来宋麒冷冷的回答。
宋宗主一愣,许久,小声辩解:“我没有对不起她。”
这话激起了宋麒的愤怒:“那就请您老实回答,我娘究竟是怎么遇害的。”
“等你大了,这件事自然要告诉你。”
“我现在就要知道。”
宋宗主神色为难,看了看周围,小声开口:“等山上的事情处理完,我们换个地方说。”
宋麒丝毫不留情面:“遮遮掩掩,莫非心中有鬼?”
宋宗主面色涨红,低声回答:“阿麒,不要胡闹,家丑不可外扬……”
“什么家丑?”宋麒怒道:“我娘都成您的家丑了?”
江辞风看出宋宗主确实有难言之隐,便上前劝道:“这里人多,有什么私事,稍候再谈也无妨,我们先救人。”
宋麒只好按捺愤怒,不再搭理父亲。
不久后,又一批人从裂缝中跌落,江渡云也在其中。
他一现身,山上的修士都松了口气。
剩下的混沌裂缝,很快被江渡云一一打开。
第七道裂缝打开时,宋麒忽然听见父亲惊呼一声,便抬头望去——
一个身穿杏黄长裙的女人,跌座在一群族人当众,神色迷茫,仿佛刚睡醒。
“娘……”宋麒无声的做了个口型,却因为震惊,嗓子无法发出声音。
“眠眠?”宋宗主同样满面惊愕地看着不远的女人。
夏眠像是做了一个好长的梦,迷迷糊糊看着周围的人,瞧见远处走来的夫君,便慵懒又不失优雅地站起身,笑道:“什么风把这么些贵客吹来咱们龙隐山了?我怎么会在这里?”
宋宗主难以置信地看着夏眠,颤声道:“你不是说……要跟那畜牲远走高飞?怎么也被困在混沌间隙?”
“你说什么?”夏眠有些头痛了,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刚刚还有一群飞龙从身边略过,她怀疑自己在做梦。
即使是梦,她还是没忘记自己最惦记的事,急切问丈夫:“阿麒呢?这里这么乱,快让丫头把他带来我身边。”
其实就在几步外,她的宝贝儿子,正大颗大颗的掉泪,却不敢靠近她。
生怕这又是一场一触即破的美梦。
夏眠的目光已经掠过宋麒好几次,可她认不出这个挺拔清瘦的少年,竟然是自己的儿子。
她记忆中的宝贝儿子,还是八岁时胖墩墩的模样。
第75章
“眠眠, 你没跟他走?”宋宗主此刻也顾不得家丑,神色惊异又带些惊喜地注视夏眠。
“跟谁走?”夏眠根本不知道丈夫在问哪件事, 发现空中在盘旋的巨龙不止一头, 她只顾着四下寻找自己的孩子。
她的目光数次从宋麒身上略过, 却片刻没有停留。
宋宗主抓住她肩膀,让她面对自己, 注视着她急道:“告诉我, 眠眠,你何时被封入混沌间隙?”
“别碰她!”少年的一声戾吼撕裂空气。
宋宗主转过身, 就见一个白影如箭般冲过来,撞开自己,而后转身, 一把抱住了夏眠。
是那种蜷着身体搂住夏眠腰的姿势,所以看起来并不怎么强势,倒像是小鸡崽子护母鸡的抱法。
宋麒还是习惯用胳膊环住娘亲的腰, 这在小时候是很平常的事。
可目前的状况,是夏眠还没认出他来,忽然间瞧见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撞开自己的丈夫, 毫无顾忌的拥抱“轻薄”自己……
夏眠花容失色, 一爪子推向儿子俊秀的小脸!
“眠眠, 这是咱们的儿子啊!”被儿子撞开的宋宗主又走回来了。
“放手!什么儿子!”夏眠柳眉倒竖看向胆大包天的少年。
细看之下, 夏眠被他的眉眼惊住了。
五官确实跟儿子有点像。
不过太瘦了, 夏眠依旧没有认出来, 茫然看着宋麒喃喃道:“你是……”
宋麒眼尾下垂的漆亮眼眸泪汪汪注视着母亲, 为了验明正身,他对着夏眠鼓起腮帮子撅起嘴,重现年幼时的包子脸!
宋宗主叹息着摇摇头,多年未见,想必妻子如何都无法认出儿子了。
然而……
“宝!”夏眠难以置信地对着宋麒大喊!
“娘!”宋麒满脸委屈。
一瞬间,母子俩就这么相认,并抱头痛哭。
“你怎么长这么高了!”夏眠心疼极了:“是不是乱吃南宫家的丹药了!娘都说了,你不胖,只是奶膘还没掉,不可以乱吃丹药的!”
“我没有乱吃丹药,娘,你被封进混沌间隙已经快八年了,刚刚才被江世伯放出来,我已经长大了!”
这含糊的解释,无法让夏眠明白发生了什么。
这一代守龙族人还不习惯与飞龙交流,只能请宋麒先安置好飞龙,再邀请江氏与南宫氏进入龙隐山庄。
对守龙族人解释清楚来龙去脉倒是不难,难的是对夏眠解释宋宗主已经有了续弦的事实。
就算她能理解自己凭空消失了近八年,但却不能理解丈夫在她失踪后,就立即有了新欢,还有了那么大的儿子!
更令她崩溃的是,续弦的儿子养得胖嘟嘟白嫩嫩,而她的宝贝阿麒,如今瘦得跟竹竿一样,活像是被继父继母关在笼子里养大的。
宋麒本来有一肚子状要给娘亲告,可是看着夏眠泣不成声地问他这些年遭了什么罪,爹爹是不是待他不好,他就一句苦,都说不出了。
“没有,娘,我过得挺好,早跟他们分开了,我不想住龙隐山,就去月炎岛了,那里靠海,风景好,江世伯一直照顾我,但我这不是长个子嘛,就瘦了。”他居然对娘亲撒谎了。
可他低估了夏眠对他的了解。
儿子是怎样性格,她怎么会不知道?
是经历了什么,才会把宋麒逼得寄住在几乎没打过交道的江氏家里。
儿子不说,她心里只会往更坏了想。
男人是什么德行,她该早知道的,但还是无法接受如此残酷的现实。
夏眠连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心情都没有,冷着脸告诉丈夫,和离吧,她要带着嫁妆和儿子离开龙隐山。
宋宗主知道妻子在气头上,不敢阻拦,只想等她消气后私下再谈。
续弦是段家内鬼,连休书也用不着写,直接关去了地牢,但活生生的小儿子却无法忽视,只能让侍从带去山腰院子避一避,以免夏眠看着生气。
龙隐山庄虽然占地广阔,却容不下三大仙门的弟子一起住下。
庄子里成天人挤人,宋宗主半夜求夏眠开门的嗓音,连隔壁院都能听见,真是闻者尴尬,见者摇头。
守龙族许多长老对于宗主的低声下气十分不满,他们认为夏眠不过是个妖女,能嫁来龙隐山足以证明宗主对她的感情。
混沌间隙的秘密当年无人知情,宗主痛失爱妻,急于找补,也情有可原,如今段氏已经被踢出族谱,夏眠当着外人的面,不给宗主脸面,实在不像样子。
江渡云就住在隔壁院子里,听着宋家夫妻闹得不可开交,他也不能天天装聋,这种情况下,还是该出面说两句公道话。
由于月炎岛男人惧内的优良传统,江宗主一开口,就得罪了宋宗主。
他说他当年就不理解宋兄为何刚没了妻子就续弦,这种事在他看来,简直匪夷所思,“贤夏氏”生气,是很有道理的。
守龙族长老们自然非常不满,觉得江渡云成家后,已经没了男人的血性。
长老们只得把期望的目光,投射向江辞风,希望月炎岛的少主还留有一些骨气,说句公道话。
江辞风此刻安静地坐在角落的圈椅里,眼眸低垂,注视膝盖,如同石雕般静默无声,不跟任何人发生目光接触。
这是江家少主多年来的求生秘诀。
他小时候看见爹娘争执,就尽可能避开,避不开就团成一团,假装自己是附近的假山,或者其他什么摆设,总之万万不能跟娘亲有眼神接触。
因为一旦有眼神接触,娘亲就会发现他长得有点像江渡云,就会觉得他也“不是好崽子”,以及“男人都不是东西”,继而带着他一起教训,完了还得罚抄书。
所以这种时候,指望江辞风发声,那是不可能的。
江家少主已经进入了冬眠状态,管他亲爹赌咒发誓还是跪搓衣板,早习惯了,淡定,等暴风雨过去再苏醒。
宋宗主已经快被逼疯了。
夏眠不给他任何机会私下解释,他硬闯进屋里,她就喊儿子,儿子接着喊天狼,降雷劈他!
这日子没法过了。
他决定摊牌,说出八年前发生的那件丑事。
当年,夏眠并非突然失踪。
他清楚的记得,夏眠失踪前一天,他们夫妻俩陪同客人在山里打猎,而他被琐事缠身,先回山庄。
事情发生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客人们还没回来。
因为突然一场暴风雪,宋宗主担心妻子跟狩猎队伍走散,便亲自下山寻找。
通过马车留下的印记,来到一处昏暗的山洞——
他亲眼目睹妻子跟客人中的一个青年才俊,正在洞中缠绵。
宋明昌险些出手当场杀了那野男人,但见妻子挡在那男人身前哭泣求饶,他怒火更胜,却终是下不去手。
“永远别让我再见到你。”宋明昌闭上眼睛,不去看那对慌忙穿衣的男女,低低说了句:“给我滚。”
听到脚步声绕过自己,冲出洞外,宋明昌没等到妻子半句解释和道歉。
睁开眼,他摇摇晃晃走出山洞,洞外的白雪忽然刺得他头痛欲裂……
宋明昌昏倒了,再醒来后,已经被巡山的弟子抬回庄中。
自那以后,他的妻子就不见了。
与妻子苟合的那男青年,也失踪了。
宋明昌陷入了巨大的耻辱与恍惚之中。
他不敢去追查妻子下落,也不敢跟客人挑明丑事,满心愤怒又遮遮掩掩,只说妻子在雪暴中意外丧生,匆忙举行了葬礼,便成天躲在山庄里喝酒。
不久后,段家的人来说媒,宋明昌毫不犹豫就答应续弦。
其实是心虚,怕有人发现他妻子跟男人跑了,病急乱投医,随便娶一个。
宋明昌把压抑多年的耻辱说了出来,没想到,夏眠非但没有内疚之色,反而更加愤怒,还哽咽着质问他,为什么要污蔑她。
夏眠陷入长眠之前,确实跟丈夫一起陪客人狩猎,但哪来的什么青年才俊跟她苟合?
丈夫离开不久,山里下起了大雪,马夫立即把她送回山庄。
就在回去的路上,她在马车里打盹,而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夫妻两人各执一词,在场的人都懵了。
江渡云也不再偏向夏眠。
哪个男人会拿这种丑事撒谎辩解?
更何况宋明昌对这妖女的感情人尽皆知,当年为了娶她,被父母打得剩半口气都不松口,确实没道理莫名其妙的绝情。
“家门不幸,奇耻大辱!”一个白须长老怒不可遏地站起来,似乎是想当面指责夏眠,可刚上前几步,就被宋麒冷冷挡住了去路。
“我没有!我对天发誓!”夏眠也慌了,她万万没想到夫君居然不顾脸面撒这种谎,满眼委屈地看向夫君:“宋明昌!你怎么可以这样污蔑我!”
“娘……”宋麒急忙转过身。
虽然他不想替人渣父亲辩解,但这如果不说出来,别人一定会以为他娘真做出那种丑事了,只能冷静的解释:“宋宗主可能是中了逆魂阵,是那个前朝皇子的阴谋,我也曾在他的幻境中见过你,我们都被他骗了。”
“什么?”宋明昌惊愕地走上前,看向儿子:“逆魂阵里怎么可能见着人形?”
“凌子逸好像是利用了段家先祖私生子的血液,制造了与真人无异的幻象。”
江辞风此刻终于从“冬眠”中醒来,一股帮宋家小胖子解释清楚的责任感唤醒了他,义正言辞地告诉宋明昌:“我上回来龙隐山时也中招了,是以假乱真的幻觉,若非被宋麒神觉唤醒,我差点死在逆魂阵里。”
宋明昌满面惊愕,倒退两步,被江渡云赶忙扶住,坐进圈椅里。
怔愣许久,他喃喃开口:“那前朝皇子为什么要制造这样的幻境羞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