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紫烟馆是临江城内最好的男娼馆。
据说最近紫烟馆新来了一个琴弹的极好的琴师。
梅园的老七梅梓箫笑道:“这人的琴弹的只怕只在周兄之上呢。”
人人都知道,在这临江城内只怕没人能在琴棋书画任意一项上赢得过周家三公子周颐,莫说是在周颐之上,就是与周颐不相上下,那都属于世间难得。
周家三公子果然不服了,“我才不信,烟花之地,能有人琴弹的比我还好吗?”
“这个……”梓萧微微沉吟,“是好是坏,周兄听过后便知。”
于是,几个人浩浩荡荡来到城西的紫烟馆。
“这不是周家三公子嘛。”老鸨兴奋的迎出来,“周公子今天怎么这么有兴致来紫烟,真是让紫烟蓬筚生辉啊。您坐着,我给您找几个当红的小倌儿。”
“不必了,”周颐看一眼旁边陪客的那些或清秀或艳丽的小倌儿,摆摆手,“我听说紫烟新来了个了不得的琴师,心痒难耐,所以想来听一听。”
老鸨笑的花枝乱颤,“哎哟,瞧您说的,这临江城里琴弹的最好的就数您周公子,我们暮烟弹的再好也比不上您周公子啊。”
站在一旁的梅梓箫笑笑,“您就别藏着了,我们只是想来听听暮烟弹琴。”
“这个——这个——实在是……”老鸨尴尬的笑着,“梅七公子,您也知道我们家暮烟脾气怪得很。今儿个早晨里,说自己身体不爽就推了。他又不是被卖进来的那些倌儿们,不过是拿个弹琴做营生罢了,所以就算我也奈何不得他。”
“哦?”周颐笑起来,“一个男娼馆弹琴的琴师也敢这样不羁,我倒真有点兴趣了。你就只去和他说,若他肯出来,我愿意多出些银两。”
老鸨面有难色,不过还是唤了个小子去叫那暮烟了。、
半晌,周颐见一个青衣男子提着张琴伸着懒腰从楼上慢慢踱下来,那男子虽然长身玉立,却是身态懒散,白白辜负了一身锦衣和高挑身段。他面上盖了块烟色的纱,看不见容貌,不过直觉上该是个俊俏男子。
“谁呀,想休息一天都不行。”那青衣男子懒懒的打个呵欠,在几人面前站定。
梅梓箫迎上,微笑向青衣男子介绍:“暮烟,这是周家三公子周颐,是临江第一才子,我跟他说你琴弹的极好,所以他想来见识一下。”
周颐想那暮烟听到自己身份后,面纱后的表情必是一脸崇敬,便打开扇子,摆出个潇洒模样。
谁知,暮烟却根本看都不看他,转头有气无力的对老鸨说:“就是这个人说多加银子吧。”
老鸨一脸讨好,“暮烟,周公子肯听你弹琴,那可是天大的面子……”
“行啦行啦,”老鸨话未说完便被暮烟挥挥手打断,“看在银子的份上,今天只此一次。”
“行行行,你那个暮烟居我已经打扫干净了,快带周公子过去吧。”
“跟我来吧。”暮烟看了几人一眼,转身向楼上走去。
嘁,不过是一个小小琴师,竟然不把他临江第一才子放在眼里。周颐心中愤愤,忍不住用力摇了两下扇子。
“周公子真是个妙人,这几近冬天的天气里还摇着扇子,敢情学的是至阳的功夫吧。”那暮烟走在前面,声音慵懒却满是嘲笑。
“你——”周颐一时气愤,啪一声收起扇子,又觉得与一个琴师计较实在很没面子,只得气鼓鼓的跟着走进题着“暮烟居”三个字的房间内。
几个人在房内围桌坐定。
暮烟进了内间,放下纱帐。隔着纱帐,周颐见那人坐下,摆好琴,转抚几下。
忽然,金戈之音穿过纱帐,从内间豁然冲出,原来是那人已经按弦轻拨。
周颐一惊,急忙坐定。只这一声,周颐心下便知:这人,果然不简单。
二、
琴弦拨动,初时似是高山绝壁,声音铿锵,只感觉绝壁无限苍凉,却又见那山崖间摇曳出花,声音华丽,琴音极高,却在这高音处仿佛闻得花香袭人,将身体内每一个毛孔都舒熨开来。然而琴音却忽而从极高处直落入涧,一时屏息只觉心砰的一声从那高处直直掉下,以为这一声落下便是粉身碎骨,却原来不过是流水潺潺。琴音绵绵不绝,如水声涓涓,于耳边轻绕环转,渐绕渐快,渐绕渐强,仿佛忽然间水流湍急,仔细辨时那琴音慢慢开阔起来仿佛溪流汇至一条奔腾大江。声音豪迈,若大江奔流不息,让人心中逐渐开阔。声音越发的豪壮,只听得人人心中热血沸腾以为已是绝音,声音却更高更阔,于是豁然开朗,仿佛江水入海,于是一片浩浩汤汤、水天相接、天地共色。
琴声由阔至渺,音渐细渐高,琴音欲断间却又挑高一层,悠长回旋、层层叠叠绕至最高处,渺渺盘梁、嘎然而止。
几人屏息,只觉耳中仍然余音渺渺,便是稍有喘息也是焚琴煮鹤。
半晌寂静,内室里忽然叮当一声,几人猛然惊醒,却只是暮烟轻拍了一下琴弦。
周颐动容站起,向内室行个大礼,道:“先生请受周颐一拜。我周颐号称临江第一才子,今天听到先生琴音才知道自己原来实在是鼠目寸光,莫说是第一才子,我连先生的一根手指怕都不及。”
纱帐后,那人站起,懒懒的伸手捂着嘴打了个呵欠,大刹风景,简直让人不能相信刚才那样曼妙的琴曲会是纱帐后这人弹奏出的。
“行了,你们也听完了,把银子给老鸨就行了,我继续睡觉去了。”这人连说话声音也被实在是慷懒,但这时听着周颐耳中,已感觉是珠玉之音。
实在不想放他走,周颐出言恳求,“今天听到先生的琴音,周颐实在心喜的紧,不知先生能否再弹一曲?”
感觉纱帐后,暮烟懒懒打量了自己一眼。
“周家三公子啊……”暮烟若有所思的自言自语,半晌忽然抬头,周颐感觉他面纱后目光灼灼,“周家三公子可是愿意听暮烟弹琴?”语带笑意。
周颐连忙答道:“能听到先生弹琴简直死而无憾。”
“哦~”暮烟玩味着纱帐外那人的虔诚表情,忽然笑道,“那好,请我去周家当食客吧。”
外室几人大惊,万料不到暮烟会提出这种要求,都愣住。
“这……”周颐张口结舌半天面色为难。
梅梓箫在旁边替他说,“先生若是愿意在周家做个食客,周颐自然欢喜。可是周颐只是周家老三,这事情怕是做不得主。”
“那行,等我去了周家做食客,你们自然是想听多久就听多久,不过现在我要睡觉去了。”说着,挑帘而出。
“先生……”几人欲再挽留,暮烟却已经施施然踱出了屋外。
“周兄,这——”梅梓箫尴尬的看着周颐,“我也不知道他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周颐笑笑,“这有何难,我去求一下大哥就是了,大哥看在我面子上一定会答应的。”
傍晚,周颐来到周家老大周剑房中,讲今日的情形向周剑叙述一遍。
“食客?”周剑微笑,“三弟,你也知道,咱们周家是武林三世家之一,有多少人都对周家心中觊觎,又有多少人想做咱们周家的食客。这暮烟不过是个男娼馆的琴师,便是琴弹的好点,来周家做食客也实在是……况且,谁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样的出身来历呢?”
周颐无话可说,只得退出房间。
周颐穿过回廊上,心中闷闷,忍不住长叹口气。
“哟,谁又惹到我家小颐了,怎么长吁短叹的,莫非是哪家姑娘让你犯了相思病不成?”
很是轻佻的声音,周颐回头,见身后站着的那个,又是一声长叹。
三、
玉树临风般站在身后的那人,是周家的二公子周颜。
周家三兄弟在江湖上是出了名的,老大周剑承了周家所有武学,又支撑着整个周家的运转;老三周颐是江湖一大才子,虽然今天被一介琴师比下去,但在江湖里仍是以才华超众而闻名于世;只有老二周颜,武学文才都不及家里的兄弟,倒是凭着一张漂亮的脸加上骗死人不偿命的甜言蜜语,在江湖上赢了一个“风流公子”的名。
“二哥。”周颐叹口气,转身继续向自己的园子里走去。
“咦?到底是什么事情让我家小颐这么闷闷不乐的?莫非我周家三公子真是为情所困?”周颜笑盈盈的看着自己的弟弟。
“唉~”周颐再叹口气,“是大哥啦。”
周颜愣一下,“大哥?”忽然大惊失色,“小颐,你莫不是看上大哥了?这可……”
“二哥,你怎么成天只想着男女之事?”周颐满脸的无奈。
“那又是什么事情让你长吁短叹?”
周颐讲刚才与大哥周剑处讲述的事情又向周颜叙述一遍,“……就是这样啊。”周颐扁扁嘴,“不过是食客,周家原本养的食客也不少,哪曾有那么多麻烦事情,大哥分明是难为人。”
周颜挑挑眉,“你说的是紫烟馆的那个新来的琴师,我早就听说他了,不过倒还没亲耳听过他弹琴。想不到连号称临江第一才子的周颐也被他的琴技折服了,这当真有趣的紧。左不过是要在周家当食客,哪里一定要大哥同意。明儿,我跟你去紫烟馆瞧瞧,真像你说的这么好,大不了让他进我的‘霜枫院’,反正我那里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大哥也不知道。”
周颐脸上涌出无数黑线,苦着脸道:“二哥,你的霜枫院可是给你那些莺莺燕燕们住的。”
周颜倒是满脸的无所谓,“既然那暮烟愿意做一名食客,在周府到底住在哪里又有什么关系。再说,大哥就怕那些人里面有人对周家意怀不轨,所以把霜枫院和周府其他地方隔开。真担心这个暮烟有什么图谋的话,那霜枫院不正是个好地方?”
周颐无话知驳,想想也确实如此。
“好啦,你也不必计较了,明天带我去见那暮烟就是了。”周颜拍拍周颐的头,转身离开。
周颐听到周颜在身后边走边轻佻的自言自语:“这下好了,我的男宠里还没有一个琴师呢?”忽然身上寒毛耸立。
紫烟馆内一如昨日一般喧闹,楼下围坐的大多是临江城内的公子哥儿。
看见周家兄弟,老鸨脸笑的像一朵菊花,“哟,这不是周家二公子、三公子嘛,昨儿个周家三公子来就让咱们紫烟陋室生辉,想不到今天连二公子也来了,也不知道我是上辈子修来的什么福份,能把两位公子爷全请来。”
周颜笑道:“瞧您说的。您这紫烟馆的小倌儿们个个都是人间绝色,可惜我最近一直也抽不出个空儿来瞧瞧您这儿的美人儿们。可巧今天我家小弟说来听暮烟弹琴,我也就借这么个幌子赶着来紫烟跟您叙叙旧。”
“暮烟啊~”老鸨有些为难的表情,“您二位要是专门来听暮烟弹琴的,那您可还得等会儿。”看看周颐不解的表情,老鸨苦着脸道,“还不是因为昨儿暮烟歇了,所以今天从大早晨起就好几拨等着听他弹琴的爷。还好昨天他休息的不错,今儿看起来心情还好的样子。”
周颜巧笑倩兮,“您看,我跟小弟可是好容易才聚到一块来紫烟的,您总该给我们行些方便嘛?”
“这——”老鸨犹豫的看着周家两位公子,虽然说是已经有人先约了场了,可是能让周家两位才俊公子一起来紫烟馆,便是说出去也是让紫烟馆面上带光的事情。于是,他一拉两人的袖子,小声道:“两位爷跟我来。”说着,带两人上了楼,进了另一个房间,“二位爷,等会儿。等暮烟弹完这支曲,我就带您过去。”(这就是传说中的走后门啊~~~)
四、
老鸨跟旁边候着的龟公交待了几句,转身出了房间。
隐约的,听到隔壁房间里的琴声,隔了面墙听的不真切,但是却别有一番仙渺的感觉。琴音飘忽,一会儿如懒睡美女午后梦呓,慷懒虚幻;一会儿又好似帘外观花,飘渺婉约。尽管隔了墙,房间外又吵吵嚷嚷的划拳、喝酒的声音,却仍盖不住这细若蚊蝇的琴声。
周颐一脸迷醉,忙问立在一旁的龟公,“这——是暮烟在弹琴吧。”
“是的。”龟公答一句,又一旁立下。
“嗯,果然弹的很不错呢。”周颜挑起唇角,“不知人长的如何呢。”说着,他挑眉看一眼周颐。
周颐有些遗憾的说:“上次见他时候在面纱后面。”
周颜又把眼神转向立在一旁的龟公。
龟公面无表情,“暮烟先生从来不以真面目示人。”
“你总见过吧?”周颜的眼睛十分具有杀伤力,于是便用了哀求的眼神看着龟公。
只可惜龟公见惯小倌儿们的挑逗眼神,早就对此免疫,“小人也不知道暮烟先生相貌。”
“算了。”周颜挥挥手,“反正一会儿就看见了。”
一曲完毕,暮烟收了琴,挑帘而出。围坐外屋的公子哥儿们围来献殷勤。懒于应付,正待下一拨客官入屋听琴,却正好见老鸨急急进屋,公子哥儿们识趣退出。
“暮烟,你的名气越来越大了。昨儿周家三公子听了你的琴,今儿就带了周家二公子来了。周家两位少爷点名听你的琴,这得是多大的面子啊。”老鸨笑的花儿一样,“我让他们先来听,你可得招呼好两位公子。”
老鸨说完,扭身出门。
周家公子又来了呢,暮烟摸摸鼻子,不过听说周家二公子周颜惯常混迹于烟花之地,想不到今天竟然也有兴致来听人弹琴。嘴角忍不住笑出一个嘲讽的角度,不过倒是听说周颜是个俊俏人物,只不知道本人长相是不是如传言中的那样。
于是见两位俊雅公子进了暮烟居。
居左一位昨天初见时,还是一付恃才傲物、眼睛朝天的样子,今天已是一脸恭顺,那是周家三公子周颐。居右那位颀长身段、长相俊美,一双顾盼生情的凤眼,仿佛怜花自赏;削薄的嘴唇便是微抿着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又似是与人微有疏离。色而不淫、媚而不妖,这人就是周家二公子周颜了吧,便是见惯了美男的暮烟也不觉赞叹,此种人物果然有做风流公子的本钱,只需目送秋波,环肥燕瘦、男欢女爱任其消受。
“哦,阁下就是暮烟啊。”周颜挑一下凤眼,饶有兴味的上下打量一下暮烟,“才刚在隔壁房间听到阁下琴音,这会儿真想掀开面纱一睹芳容。”这样轻薄的话语,自这样的削薄唇中吐出,竟然一点也不显突兀或轻佻。这人,真是风流入骨。
“怎么好在紫烟这里坏了规矩?”暮烟语中慵懒含笑,“不过若是常驻周府,暮烟以为公子必能如愿。”
这样有些许懒散的声音于周颜耳中听来竟仿若情人晨起间的昵语,忍不住想隔了面纱看看是何种样貌能说得这样勾火言词。
不知觉,竟是隔着层面纱两双眼睛电火雷动。
“二哥~”感觉气氛有异,周颐忙一声。
于是回神。
“倒不知周二公子是来听琴还是来看人的。”听着暮烟笑着挑帘入了内室。
五、
暮烟于琴后坐下,弄弦轻拨。
虽然刚才在别间已隔墙听过暮烟琴音,周颜在外室坐下时,兴味仍停留在暮烟面纱后的容颜上,人对掩盖过的东西的好奇心总是比较大一些。耳中不甚专心的听着琴曲。琴音仿佛珠碎玉落,又似裂锦断丝;曲调凄切,仿佛离人泣歌,又似长亭送晚。只一会,周颜便感觉自己已完全被这凄婉琴声所俘虏,心中无限悲凉,只觉鼻中酸涩。
而一旁周颐早已是涕泪满面。
曲终完毕,周颜忙掩了面,用袖子将脸上胡乱抹干。笑话,他周颜可是江湖有名的“风流公子”,怎能让人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