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笑一笑,“总会赶在十五之前的。”
池珺便不再言语。先前钟奕说,要让武林大会推迟,并不算难。池珺听在耳中,有一丝感慨:家人要杀他,可钟奕作为一个“朋友”,都愿这样帮自己。
他问对方,“你打算如何做?”
钟奕看他,眼睛黑沉沉的,温和地说:“他要当武林盟主,就要服众。”
池珺明白了:先前被追杀时,他不是没有找其他人、阐明真相。可从前好言好语的世叔们,到这时候,都换了衣服面孔。池珺因此,很是吃了一番苦头。他并非天真愚蠢,很快想通,说到底,不过现在的自己没法给出他们想要的报酬。
天下攘攘,皆为利来。如果池北杨势弱、其他人可以踩着他,一步登天,那就没有不去试试的道理。而池北杨真到了那一步,也会拼命掩盖。
池珺问钟奕:“你会有危险吗?”
钟奕听了,唇角慢慢弯起一个弧度,说:“你担心我?”
池珺:“是,你为我冒险、做这么多。”他深呼吸,“我们不过见过几面……萍水相逢。”
旁人为利拒绝他,钟奕又是为什么,要帮他?
钟奕意味不明地“哦”了声,说:“你觉得我别有用心。”
他说这话,是觉得池珺会反驳。
可池珺只苦笑,说:“我倒是希望你别有用心。但钟奕,你光明磊落,倒让我无地自容。”
钟奕淡淡道:“你在激我。”
池珺还要再说什么,钟奕抬手,捂住池珺的唇。池珺双眼微微睁大。
钟奕看在眼里,想:小豹子,受伤了,又不敢咬人。
他说:“不过,你的确可以当我光明磊落。”
这话里可以延伸的含义,实在太多。钟奕走后,池珺日日去想。
他不能练剑,又无事可做,便去翻钟奕弟子们在读的医书。再听弟子夸赞钟奕,说谷主心善,不少弟子都是年幼时被他救下。池珺听完,又有些拿不准自己先前浮出的念头。
再说钟奕。
他孤身一人,骑一匹马,拿一把剑,一路北上,去盛源山庄。武林大会即将展开,无数江湖人行在路上。钟奕混迹其中,带着斗笠,遮住面容。但在一众江湖客之中,并不引人注目。打扮怪异的人太多,有人绘声绘色地描述,说自己前些日子,赶路不及,到天黑才到一座城外,只好将就一晚,睡驿站通铺。可到了半夜,听到淅淅索索的响动。第二天才发觉,原来自己身畔睡了苗疆弟子,身上爬满毒虫。
然后感慨:“幸好我沉住气、一动不动——”
钟奕听完,放下手上茶盏,将铜板放在桌面上。
就这样,一路到了山庄。世人只知青谷传人长于医术,却不晓得,钟奕的师父不止教他行医,也教他习武,语重心长,说:“你若不能自保,那行医救人的把戏,不学也罢。”
钟奕悄无声息地潜入。
从前认识池珺,池珺曾兴致勃勃地邀请他,有空可以来山庄小住。可钟奕总说事忙。别的不说,每月十五,总要在青谷。再加上往来时日,的确无空应邀。池珺失落,却还是与他讲了山庄内的布局。那时候,池少侠的要点在于:“我住西苑,有好大一块演武场!”
所以如今,钟奕身形一闪,往东。
池北杨做贼心虚,为身侧布下诸多防守。钟奕走在梁上,一一看过去,略一沉吟,从袖中取出一瓶药。
木塞打开,白色粉末在空中散走。钟奕耐心地等待,一盏茶功夫后,护卫们尽数倒地。
他曾问师父:“青谷既有这般本事,为何要蛰伏不出?”
师父回答:“你若想出谷,要去哪里、做何事,都与我无关,莫说自己是青谷弟子。”
钟奕更年轻的时候,也有锐气。可到后面,他接过师父的担子,一日日,消磨在谷中。他在月下摆一条琴,饮一壶酒,觉得这样下去,也不错。
可那年论剑,他应邀前往、作为公证,在华山见到池珺。有人指着池珺,对他说,那是盛源山庄少庄主,十六岁,就把家传剑法练到七重,远胜其父。钟奕远远看着他,想,这才是少年人该有的样子。
再回到现在。
池北杨在书房,与心腹议事。钟奕踩上屋顶,揭开一片瓦。
药粉撒入,他在心中默数。数够一千声,钟奕悠然翻身落入院子,然后推门而入。
池北杨毕竟内力深厚,这会儿仍有一丝意识。钟奕便在他清醒、却无法动弹的这点时间里,为他灌了一瓶药。
随后返程。
仍然快马疾行,走到蜀州,恰好听到消息。武林大会果然推迟。
钟奕达成目的。是夜,马拴在树上,人歇在枝头。他看着天上将圆的明月,不觉得孤寂,只是无意地想:不知池珺在谷内如何。
有没有听话、不动剑,不习武。
这样睡了一晚,再起身,仍然赶路。要在十五前,回到谷中。
日夜兼程,终于还是赶上时间。可钟奕没想到,自己再回去时,池珺已经改头换面,穿上青谷弟子的服饰,见了他,还玩笑般叫了声:“师父。”
然后看看钟奕的脸色,慢吞吞地改正:“钟奕……”
钟奕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道:“你穿这样,是做什么?”
池珺眼睛弯起来,多了点从前的样子,说:“我这些天,都在与你的弟子一同读书,也有上山辨认药草。明日就是十五,他们都说,到时会很忙。我既在你这里借住,总不能白吃白住,便想着,能不能帮帮忙。”
钟奕此刻没说什么,可到了夜间,他把池珺叫到自己房中,身前摊开一桌药草,让池珺辨认,还要说出药性,主治何病。
先前池珺养伤,就是在这间屋子。只是后来钟奕离开,池珺又有心与从谷内弟子处多学多问,便搬了出去。而今再来,想到的,就是自己初醒,见钟奕拿一册书,坐在桌边,点灯夜读。
然后他果真一一认了过去,显然是下了一番功夫。
钟奕脸色和缓一些,说:“好,你明日可一同前来。只是不要多说。”
“要多听、多记。”池珺笑着侧头看他,“你只当我是刚入谷的弟子,不必宽和。”
钟奕好笑,说:“我对弟子,的确不会这样宽和。”
池珺沉默。
钟奕看他,道:“有话,就问。”
池珺道:“江湖传言,说青谷谷主不近女色……”
钟奕一顿,回答:“是。”
池珺问:“男色呢?”
钟奕不答。
池珺说:“我只想知道缘由——”
钟奕:“或许只是想救你。”
池珺:“‘想救我’,却不必为我千里奔行、以身犯险。”
钟奕:“或许是我心善,见不得好人受欺辱。”
池珺:“天下不平事那样多。”没见钟奕一一拔刀相助。
钟奕:“或许是我恰好认识你,又恰好……”
池珺打断他,道:“或许只是你,”他往前一步,站在钟奕身前。比钟奕年少整整十岁,如今刚过二九,虽经历坎坷,可眉眼里仍带了些少年意气,一鼓作气,“……是你心悦我。”
钟奕不答。
池珺看着他,轻声问:“是吗?”
“……你见我,与我长谈,指点我剑法,与我饮酒、对诗。”
“你救我,护我,又对池北杨下药——”
他对上钟奕的视线。
很冷,但池珺并不在意。钟奕既然能冒那么大的风险救他、助他,就不会伤他。
他又想到先前那一路逃亡,大雨、刀伤。
然后轻轻地、带着一点不可名状的期待,问钟奕:“你心悦我吗?”
钟奕不答。
池珺看了他片刻,却始终不曾被青谷谷主的眼神冻伤。他倏忽笑一下,说:“我那天醒来,见到你坐在桌边。觉得身边好暖、好安全。所以,我有一刻心动,却不敢与你说,怕你厌烦我。”
钟奕眼里的冰雪微微消融。
池珺:“我与你言语试探很久,你起先说不肯帮我,我以为……以为到此为止了,是我心存妄想。可你说,要我自己动手。我便想,怎么会有人这样懂我。”
钟奕看着他,忽而低笑一声,说:“继续。”
池珺:“你走这些天,我闲来无事——”
钟奕:“你方才说要学很多、要记很多,这会儿又‘闲来无事’?”
池珺“啊”一声,说:“你莫打岔,听我说完。”
钟奕不置可否,见池珺抿唇,说:“我想到第一次见你,你穿了件天水碧的衣裳,站在松下,看我与旁人比剑。我从前觉得,十六岁,练到第七重,已经是极致,可你轻易指出我下盘不稳、全凭巧劲,若遇上稳扎稳打的对手,便要吃亏。”
“后来再见,你我在花间饮酒。从前未曾留意,可这两日,我忽而想起,那时候,有一片花,落在你发冠上。”
钟奕唇角慢慢勾起一个弧度。
池珺问他:“如果你没有——”
钟奕挑眉。
池珺郑重地问:“我可以心悦你吗?”
年轻的池少侠屏住呼吸。
过了半晌,听钟谷主说:“可以。”
第194章 番外三(下)
这夜烛火摇曳, 在外守夜的仆从大着胆子抬头, 见到窗上有两个交叠的人影。
又只交叠了一瞬, 很快分开。
池珺腰带解开, 白皙的胸膛露出来。他的伤口已经长好了,变成一道粉色的疤痕, 落在胸腹之间。
他躺在桌上, 方才的一桌草药都被收到一边。钟奕低头,习武之人,内力在身上运转, 又是盛夏。是以虽在夜间,他的手指依然是温热的, 在池珺的伤疤上停留片刻, 道:“已经长好了。”
池珺语调懒洋洋的,说:“是。我说了,你还不放心。”
钟奕看了他一眼,池珺立刻改换语调,一本正经:“你走前, 留了药、留了换药时间, 我都有照做。”
钟奕满意了。池珺则抬腿,暗示性地蹭了蹭他的腰,问:“要不要——”
钟奕微微拧眉。
池珺低低笑一声:“太快了?好吧。”
钟奕眉头皱得更深。
池珺看着他, 有意无意,道:“我还挺怕你说‘要’的。没经验,不好意思啊。”
钟奕看着他, 半晌,道:“你故意的?”
池珺坐起身,拢一拢身上的衣裳,随手系上腰带。钟奕原本站在他面前,这下他坐起,两人就挨得极近。他手搭在钟奕肩上,更近了,往前凑一些,甚至能感受到钟奕的呼吸。
池珺在心里默数:一、二——
他有些惊诧:“你内力竟这般深厚?”气息绵长平稳,池珺自愧弗如。他一顿,“当初能指点我剑法,是不是说,你也精于剑道?”
钟奕不置可否,只抬手,顺势扣住池珺的腰。
烛火黯淡了些,灯花凝结。
钟奕另一只手贴上池珺丹田。他没说什么,池珺却觉得,有一股热烘烘的内力顺着钟奕的手,涌入自己经脉,他四肢百骸都因此酥软。
钟奕问他:“感觉如何?”
池珺攀住钟奕手臂。隔着一层布料,能感觉到钟奕的体温。温暖、有力。
他诚实回答:“很舒服。”
钟奕答:“你半年不能练剑,但既要与池北杨一怔,就总要有所准备。我会定期帮你梳理经脉。”
池珺低笑:“这么好?”
钟奕侧头看他。烛火下,池少侠的面孔俊秀得出奇。
他看到池珺颤动的睫毛,红润的、像是花瓣一样的唇。
以旁人的眼光来看,恐怕至多觉得池珺是个俊美少年,日后会长成一样俊美的郎君。但在钟奕眼里,池珺从来、从来都出奇的漂亮,像是每一寸皮肤,都贴合着自己的心意。先前有弟子做早课,悄悄拿了外界话本,试图蒙混过关。被钟奕一眼看穿。他收了弟子的话本,偶然翻开一看,对其中所讲不屑一顾:什么前世有缘、今生来续——
可在见到池珺的第一眼,他的确觉得心中悸动。
无法解释、无法言说。
钟奕收回视线,池珺却轻声问他:“钟奕?”
他“嗯”一声,池珺道:“我也觉得,如果现在就……嗯,会不会太快了。”
钟奕不答。
池珺道:“但我还是有点想亲你,可以吗?”
他是初尝情爱的少年人,这会儿被人按在怀里,却还要做出庄严负责的姿态。不能强求、要顺对方心意。但池珺心跳加快,他相信,以钟奕的耳力,他一定能听到。
他耳垂泛出一点红,在愈发昏暗的烛火里,固执地看着钟奕。
钟奕叹道:“何必。”
池珺道:“你不信我?”
钟奕:“你十八岁,最没长性,我如何信?”
池珺思考片刻,回答:“今朝有酒今朝醉,不好吗?”
钟奕微微笑一下,想说:你自己也不信。
不过一时冲动、少年意气。
但池珺拉住他,道:“我说再多,你都不会信……”
钟奕不答。
池珺叹道:“你还真是君子,难道不是越不信,越要在今朝享乐?”
钟奕抬手,拢一拢池珺的发,说:“明年今日,你又是盛源山庄的少庄主。你若后悔,我又能如何?”
池珺想一想,反问他:“你又如何确信,你待我,能长久到明年今日?”
他看着钟奕眼里深沉的黑,笑着去亲对方。他毕竟常年习武,钟奕猝不及防,想要后退,这回却被池珺拉住。两人的唇贴在一起,很软,带着一丝药草的苦香。少年人的身体在他怀中颤动,钟奕承认,自己被蛊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