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曦:“我不知道你在盛源是什么情况。”一定意义上,她和钟奕、池珺完全是两种人。家境好,却毫无压力。硬说的话,更像是张笑侯。眼下说是在厂里有了职务,可多半时间还是在学校做事。父母的宠爱,成了张曦最大的底气。她会认真工作,但并不觉得自己失去这份职务会如何。对工厂的归属感,也来自于“这是我爸资产的一部分”,而非“这是我上班的地方”。
张曦:“但我觉得,这里面坑很大啊。别的不说,就说贮藏这件事本身,难道不应该是盛源那边处理?为什么还要把责任推给咱们。”
张老师看来,这是盛源负担七成仓库租金。可在张曦看来,这是自己这边平白出了三成费用。
钟奕等她说完,回答:“是。但盛源可以不和我们合作,我们却需要盛源这个客户。”
张曦静了静。
钟奕:“七成租金……只要我们在仓库的租赁合同上,把数字写高一点,就能平白从盛源拿一笔钱,甚至把‘剩下的三成’也抹平。”
张曦缓慢地眨了眨眼。
钟奕:“但我和张老师都不打算、也没有这样做,这是为什么?”
张曦听明白了。自己想过的问题,钟奕和自己父亲也都曾经想过。但各种原因,推动他们做出了这个在自己看来完全是亏本的选择。
她想了想,回答:“为了商业信誉?”
“一半一半吧。”钟奕道,“这几个字,说起来重要,实际上很虚无缥缈。有了足够的实力、质量,才有谈信誉的资格。至于盛源那边,七成的条件,是给我的好处,也是给我的陷阱,只看我怎么处理。”
秦楼入职的时间颇晚,又始终在一线,于是不算参与进海城派和京市派的种种斗争。
即便如此,如果组内有人给钟奕挖坑,作为一个“中间派”,秦楼也会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在他看来,钟奕走池珺那条路进入盛源,就该想到未来会面对的一切。
事实是,钟奕的确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他看重183号玻璃的价值、未来的庞大市场,并不在意短期亏损。张曦走国外线路、小有收获,这的确让钟奕颇为欣喜。但他的焦点仍更多放在国内。
只要和盛源的项目圆满完成,开始运作的水上乐园,就会成为183号玻璃的一块活招牌。短期的那一点根本不触及核心利益的损失,能够换来更长远的订单。在钟奕看来,这甚至不需要选择。
张曦叹口气:“你们职场斗争真复杂。”
她只想吃吃喝喝,奈何老爸不让啊。
钟奕看着她,没多说什么。
心里想的,却是:张曦这样想,张笑侯呢?如今是大二上学期,按照原本的命运轨迹,明年这个时候,张笑侯已经在国外。
回顾自己与张笑侯认识以来的种种经历,钟奕能看出些对方出国的原因,却又觉得,那些都不是决定性因素。总该有什么事件刺激了他,让他更加下定决心。
那只能再往后看了。
说完盛源的事,张曦与钟奕的话题又回到那笔国外订单。到目前为止,工厂的产能已有少许溢出。钟奕简单算了算,从盛源订单的生产状况出发,再结合现在的效率,在心里划出一个日期。
他把这个日期报给张曦,说:“问下那边的ddl。如果在这之前,你就再谈谈。”
张曦张了张口,想问:既然盛源短时间内根本不会用到183玻璃,为什么不干脆……
思绪走到一半,她自己先停了下来。
不用想了。真这样,指不定又要卷入什么“肮脏的职场斗争”。正如钟奕所说,在他面前,大大小小的坑可不少。两人算是绑在一条船上的蚂蚱,自然越稳妥越好。
张曦闭上嘴巴,只去做事。
钟奕处理完工厂的事,转眼,又去继续忙盛源的项目。
还有学校课业。
……
……
很快到了学期中,马上要迎来大学期间的第三次期中考试。
前些日子,这学期的奖学金评比结果出炉。姚华辉榜上有名,钟奕的名字也在上面,只是不在一个档次。他很不以为意,甚至开始考虑,自己上一世都没有现在这样的成绩,是不是有些用力过度?
钟奕扪心自问:我真的很需要GPA吗?
答案是:并不需要。
可到了课堂上,他仍然是听讲最认真的人之一。原因无他,上一世的许多经历,造就了钟奕现在事事认真、庄重对待的性格。而上一世到如今的商场经验,也让他看很多事时比同班人高出一个层次,轻易便将课本上的内容融会贯通。
他甚至觉得,如果缺课越来越多的池珺需要考前恶补,自己也很能胜任。
某堂课上,钟奕这样问了池珺。
池珺显然惊讶。
钟奕看着池珺,心里难以抑制地泛起一阵愉悦来。想:就是这样,小动物一样的眼神。
落在他身上。
让他通体畅快。
至于其他感情,则被钟奕尽数压下。他已经许久都没有和池珺临近讲话,这样长久的冷却,当然、一定,已经让两人的关系走上“正确轨道”。他们是最好的友人、最默契的合作者,这点不会,也不应该发生任何变化。如果因为自己的刻意避让,让池珺与自己真的生疏起来,钟奕也很不乐于见到这样的情况。
池珺的动作慢下来,“啊”了声,谨慎地问:“会不会太打搅你了?”
钟奕道:“不会。帮你划重点,也算给我自己复习。”
池珺笑了。眼睛弯弯的,像是一双小月牙。钟奕先前还不太觉得,但眼下池珺一笑,他倏忽发觉,池珺在友人面前放松的时候,笑起来不会带有商场上那种客气疏离,而是会带着满满的甜意。就像现在。
也就像池珺在学校外面买小吃,会这样朝卖饭的阿姨笑,阿姨就会多挖一勺火腿丁,放在池珺的炒饭里。
……
……
拎着炒饭、小龙虾,两人久违地去了张笑侯常住的那间校外公寓。这个学期,张笑侯来这里的次数像是减少许多。打开门的时候,屋内空气因为长久不流通,带着一丝闷意。池珺踢了鞋子,先去开窗户,才说:“笑侯最近挺忙的,也没时间过来。”所以一直没法通风。
钟奕应了声,说:“先吃吧。”
池珺道:“好。”
他去厨房拿了碗碟,将买来的食物放进去,再端上餐桌。在池珺做这些时,钟奕就在一边,拿起自己已经整理出来的笔记。
他偶然抬眼,看到池珺。
暑假里,他请池珺吃那一顿岭南菜,池珺吃的很开心。
上一世,各种商宴,满室衣香鬓影,池珺也一样适应。
而现在,他端着一盘再简单不过的炒饭,身上带着钟奕前世不曾见过,今生却早已习惯的烟火气,站在餐桌边,招呼钟奕:“好了,来吃吧。”
钟奕忽然觉得安心。
兜兜转转,数月过去,他以为自己避开池珺,才是维护两人的关系。可如果……不,没有如果。
钟奕定了定神,听池珺说:“你记得吗,之前有次,我给你带粥,当时我点的就是这家的炒饭。怎么样,味道不错吧?”
他讲了几个字,钟奕便不由微笑。等听完,他点点头,认可池珺的味蕾,答:“很好吃。”
池珺撑着下巴看他。
钟奕莫名觉得,池珺的视线里,好像有别的什么东西。
等吃完晚饭,开始学习。两人坐在桌边,钟奕在右,池珺在左。台灯照来,放在桌上的手腕落下一片阴影。
池珺无疑是个很聪明的学生。钟奕带着他,很快过了数个章节。有些时候,他莫名觉得,池珺兴许根本不需要自己来讲这些。考前拿书翻一遍,照样能拿到一个看得过去的成绩。
可此刻气氛很好。他也很享受自己给池珺讲课一事。
不知不觉间,两人之间曾经消弭的、在几个月的生疏后又重现的那一拳距离,再度化于无形。
池珺的右肩挨了上来,贴在钟奕左侧。他手上还是转着笔,可神采灵动许多,全身心投入到眼前的课本、与和钟奕的交谈里。时间流淌,等一门课结束,看看时间,不过十点。
池珺伸了个懒腰,衣服被带起来,露出一截白皙的腰腹。
钟奕动作一顿。
池珺:“有点累。”他站起来,“我去拿点喝的?猴子一般会在冰箱里放饮料。”
“好。”钟奕点一点头。
池珺很快拿来两个易拉罐,放在桌上。
他拉开拉环,“嗤”一声,果味的气体冒出来。
池珺有点漫不经心,侧头看钟奕。视线所及,是钟奕的侧脸。平日里,总有同学说钟奕看上去便冷冷淡淡、不太好相处。可池珺不这样觉得。
他眨了下眼,忽然说:“钟奕。”
钟奕动作一顿,看向他,很温和,问:“怎么了?”
池珺弯了弯唇,说:“其实吧,之前,我一直在想……”停了停。
钟奕满足他卖关子的愿望,配合地问:“想什么?”
池珺笑眯眯道:“你前段时间,是不是在避着我?”
第52章 愿意吗
钟奕下意识沉默。
他没想过,池珺居然会问这个。而在短暂沉默后,钟奕又很清楚:哪怕池珺原本还不肯定,自己这个反应,都很能说明问题。
可他还是负隅顽抗,说:“你怎么会这么觉得?”
池珺看着他,仍然在笑,钟奕竟从好友此刻的笑意里看出几分玩世不恭。他语气闲闲,答:“我们很久都没像今晚这样讲过话了。”
钟奕轻描淡写,道:“这不是因为最近太忙了吗?”
令人对视,都很清楚,钟奕说的是实话。
只不过只有半句罢了。
池珺:“算了吧,这是理由吗?”
他放下手中的笔,转过身子,看向钟奕,问:“为什么?”
……
……
这是池珺让钟奕又爱又恨的地方。
如果可以,他更希望池珺哪怕发觉了,都不要提起自己这段时间以来的冷待与刻意躲避。双方都是成年人,有些事,该过去,就不能让它过去吗?
直接挑明,对池珺、对自己,能有什么好处?
钟奕这样觉得,又想:也就是池珺了。只有他会这样。
池珺从小到大,已经习惯于人情冷暖。可在自己认定的人面前,仍然会是那个小太阳,尽力发光,照亮一切。
正是这样了解池珺,钟奕才更明白。如果自己给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以池珺的性格,他大约会重新审视两人之间这段友谊。会气馁于钟奕的隐瞒吗?或许会。但那是池珺,在短暂的失落后,他只会很快调整自己,然后想:还好发觉得早,如果到了以后,回到海城了,再出这种事——
那才是棘手的时候。
所以,一切尚早,不管是什么,都来得及。
……
……
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灯光仍然是先前的灯光,很暖的颜色,照在两人身上。池珺的神情中,先前的所有不经心都不见了,只剩下认真。
而钟奕看去,竟又察觉到一丝隐隐的焦虑。
十九岁的年轻人,还没学会像以后那样喜怒不现。在尤其了解他的钟奕面前,不说像一张白纸,至少像一汪水洼。丢个石子下去,就能看出他的反应。
钟奕慢慢笑了笑,收拢了身上的气势,坐在原处,很沉着镇定的样子,问池珺:“你觉得呢?”
池珺果然拧眉。
桌上的课本、方才在说的知识点,一下子离两人远去了。池珺定定看着钟奕,像是第一次这样用心端详自己的友人。他慢慢说:“你很有恃无恐……”他第一次看到这样的钟奕。
哪怕所有人都说,钟奕看上去就很冷淡,不知池珺是如何与他相处,池珺仍然觉得,钟奕是个很好的朋友。原因无他,很多时候,池珺都觉得自己与周身环境格格不入。从前在中学,同学都是各家太子爷。放假了,大家会一起约马球、一起去玩帆船,一起拿证券开玩笑、当谈资。除此之外,又有不少人是高官子女,又了孩子同学这重关系,许多交易,在私下慢慢开展,不露痕迹。
池珺曾经觉得生活就是这样。
他习惯了。至于是否开心、是否快乐,好像也不是很重要。别的不说,至少和张笑侯待在一起的时候,还算高兴。
可上了大学,他才算真正接触了来自各个阶层的同伴。钟奕无疑是其中最特殊的一个,池珺察觉到了,觉得钟奕很聪明、很不凡,哪怕是那样的出身,也一定会踏入自己所在的圈子、阶级。他有点迫不及待,像是发现了一方璞玉,对钟奕一见知交,很想知道钟奕几年后会是什么样子,有什么成就。他选择拉钟奕一把,又担心自己的行为会不会揠苗助长。好在钟奕比他以为的还要厉害,这才一年时间,已经身家百万。
池珺深刻明白,什么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同时,他从来对人际关系的变动很敏感。在自己生日之后,池珺就隐隐约约感觉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变化。
他不喜欢这种事情脱离掌控的感觉。
池珺:“我觉得?”他看了看钟奕,像是想用视线穿过对方倏忽搭起的一层壁垒。
池珺接受了钟奕的游戏规则,抛出自己的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猜想:“你觉得盛源太麻烦,付出回报不成正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