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雪:“不记得,”警方失望,“但我记得两个小孩儿的名字。”
专案组成员顿时转忧为喜。
朱雪慢慢恢复成普通话,“当时那家的女人给我说了,我印象很深,觉得像是电视剧里的角色名。”
警方屏住呼吸,问:“是什么?”
朱雪:“怀瑾、怀瑜,说是出自一个成语……哦,‘怀瑾握瑜’。”同病房的那对夫妇从农村来,看起来便是没读过多少书。朱雪起先没什么心思询问,但后来那女人主动讲起,朱雪才知道:哦,果然是初中都没毕业,就出来打工。
至于朱雪,她和丈夫都读了高中。虽然没考上大学,但与钟文栋结婚前,朱雪已经在准备成人自考。又是城中独女,面对一对乡下夫妇,不免有些优越。
是以在听到那对夫妇给孩子起的名字时,朱雪觉得意外。这样的反差感,也让她印象深刻了许多年。
她那时甚至想:如果我有两个小孩,那到时候,我也会这么用心。
可话说回来,“钟奕”两个字上也带着朱雪的巧妙心思。时至今日,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以什么样的心态,在出生证明上写下这两个字。往后漫长的六年,也消磨掉她的所有感情。
警员嗓音一沉,道:“朱女士,近日我们会有同事去您那边,找您再次确认上述信息。”
朱雪犹豫一下,问:“是海城那边出什么事了吗?”
警员道:“关于您的第一个孩子。”停一停,没再多说。
朱雪挂了电话,神思不属。回到客厅,老公、儿子都在。现在在家的是小儿子,老大在外面报了补习班,要九点才下课。
见她走回,丈夫问:“什么事儿啊。”
朱雪回神,说:“是海城那边的事儿。”迟疑,“说是之后还会有警察过来,可能是要我做个人证?”
这时候,电视上放着最新一期《快来吧超人》,小儿子则在QQ群里和同学们讨论《永渡》某条分线的攻略。
朱雪并不知道,原来在不知不觉间,当初被自己丢下的小孩,已经离自己的生活这样近。
……
……
海城。
“有朱雪这些话,基本能确认,当初唐家、钟家是一起生产、一起住院。”天色暗下,专案组一人一盒泡面,空气里飘着油味与香料气息,“等拿到朱雪签字的笔录,就可以向法院申请DNA检测了。”
“可是要测谁和谁?”
沉吟,“现在车票难买,初一之后才有票。可那时候,谢玲已经出国了。”唐怀瑜又不是嫌犯,警方只能“建议”她留在国内,方便走后续程序。但唐家夫妇心疼女儿,见唐怀瑜脸颊瘦了一圈,就不再在意警方说法,决意尽快让谢玲与唐怀瑜离开。
对此,专案组也没其他办法。
“那只能是唐怀瑾和朱雪,”毕竟钟文栋已经火化很多年,“或者唐德和钟奕。”
“唐怀瑾的话,就又绕回老问题了。”吸溜两口泡面。吃饱是不可能的,只能在工作忙的时候垫垫肚子,“当然是唐德和钟奕。”
一群人就此拍板,很快又开始跟进其他线索。负责看监控的同事都要瞎了。28号晚上,盛源后门的摄像头坏掉,但不远处就有测速拍照。即便如此,左看右看,仍然揪不出个嫌疑人。这么下去,头发都要掉光。
这边凄风苦雨,那边,唐家人一起坐上餐桌。
唐德与妻子达成共识:这些天,不要刻意表现什么,就自然一点,让怀瑜觉得一切安然寻常。
他们想的很好,可有这样的共识,反倒意味着两人要有意维护气氛。在父母略带掩饰、实则仍然十分关切的目光下,唐怀瑜食不下咽。
四个人的餐桌,谢玲与女儿坐隔壁,对面是丈夫、儿子。一群人里,三人入戏,一人冷眼旁观。
唐怀瑾坐在椅上,看着眼前一切,仿若灵魂出窍。
他看着谢玲的痛苦、唐德在这种情形中要“撑起一个家”的镇定,还有唐怀瑜的日益沉默。从医院回来至今,他也见唐怀瑜笑过。但都是对父母,和对他。更多时候,唐怀瑜更愿意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拉着窗帘。一室黑暗,却能给她强烈的安全感。
没有酒店里晃眼的灯,像是回到很久之前,还是个孩童,在妈妈怀抱里。
看着这些,唐怀瑾想:我因此而觉得高兴吗?
并不是。
他只是毫无感觉。好像从池铭找他、提出那个建议那天,他就慢慢封冻了心跳。直到现在。他看着唐怀瑜难过,一刻觉得对方这样受伤,却怎么比得上自己幼年。一刻又觉得,那天池铭叫去的人,至多要在她身上留一点凌乱痕迹——以防警方检查,最多不过弄乱衣服。
更别说,事实是什么都没做,就被钟奕的保镖撞破。
看她的状态,倒像受了多大伤害似的。
唐怀瑾低头喝汤,手指捏着调羹,看汤水在调羹中荡漾。年幼时,谢玲也经常煲汤给兄妹、丈夫喝。对唐家四口人来说,这样一碗汤,就是最鲜明的“家”的味道。
唐怀瑾想:至于吗?
思绪到这里,他抬头。恰好见唐怀瑜朝自己望来。
唐怀瑾:“……”
他调整表情,让自己的眼神和软一些。
唐怀瑜眼睛微微睁大,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一副完全没想到唐怀瑾会在此刻抬头的样子。
等片刻后谢玲讲话,唐怀瑜顺势挪开视线,唐怀瑾方拧起眉毛。
他想:怎么吓成这个样子。
……
……
相比之下,池家老宅的餐桌,气氛要好许多。池容感慨,说:“我与你奶奶结婚时,她家里规矩多,也带过来。食不言、寝不语。我和她一起吃饭,那叫一个难受。到后面,她被我带坏了,总要在桌上问你爸、你姑的成绩。”说到儿女,池容神色沉了沉,很快这点变化又消弭于无形。
池珺听了,就笑。
他不喜欢吃海鲜,这会儿却很灵巧地给爷爷剥虾。先前年末,事忙,也有段时间没来爷爷这边。恰好池北杨、丛兰,再加上池南桑与池瑶,往常都是除夕下午才来这边。算算时间,从今晚到后天早上,这边都只有祖孙二人、钟奕,再加一个管家覃叔。
他挑着话题,先说盛源影视近来的情况。粗略谈谈营收,还有旗下影院在小城市下沉的进度。见孙子事业得意,池容十分安心,主动问起钟奕掌管的芭蕉。
钟奕就捡着能说的,讲讲明年开拓市场的粗略方向。《明日偶像》在播放第二季,其他几个综艺也在筹备。
《快来吧超人》的冠名权正在竞标,某家品牌开出的相关费用逼近三亿。
讲到一半,碗里多了小池总放进来的虾。
他低头看一眼。虾肉细滑,老宅这边的厨子向来不错。要考虑老爷子年纪大了,要控制血压血糖,再加上口味轻重,按说十分不易。但菜色摆出来,总让人眼前一亮。
钟奕很捧场,先停下来吃掉,再继续和老爷子讲话。
池珺笑盈盈看着。不经意侧头,对上覃叔的视线。
小池总起先一怔,随即勾一勾唇角。
覃叔看看他,再看看钟奕。
小池总做口型:怎么样?
覃叔哭笑不得,摆出一张严肃面孔,不说话。
小池总又做口型:他很好吧。
覃叔:“……”好好好。
去年春夏,他忧心钟奕是否只将小少爷当跳板。
再到年节,钟奕和小少爷感情如旧。管家先生谈不上放心与否,只是觉得芭蕉在发展,钟奕已经有了脱离小少爷的底气,但他态度不变,或许的确是个良人。
连老爷子都愿意让钟奕一同过年,那大概说明,钟奕身上是有许多可取之处。
然后是现在。灯光照在桌面上,覃叔莫名想到多年前。没有小少爷,只有少爷小姐。一家四口坐着,夫人轻言细语地讲话,两个小孩按捺着急躁、安然听妈妈说了什么。那是太久之前的事了。可他记得、老爷子记得,这个房中的每一寸墙壁、每一个家具或许都记得。
池珺:“?”覃叔是想到什么了?
怎么忽然就一脸欣慰?
他分神想了片刻。放在一旁桌面上的手机微微震动,是方源。
芭蕉脱离盛源、单独成立公司时,池珺问了他一句,要不要和钟奕走。方源思来想去,觉得自己要是去了钟总那边,当然会是“开国功臣”。但相应的,钟奕离开,意味着他们这段时间以来的所有心腹,几乎都被带走。小池总这边,骤然“孤立无援”。
又是一重挑战。分岔路摆在面前,这回,方源选择自己思索。
钟总那边,能入眼的员工太多,他未必能脱颖而出。小池总这边,他则是能数出来的“忠臣”。说来要不是因为芭蕉项目组搭了架梯子,他还没办法这样一步登天。
于是方源选择留下。池珺也厚待他,工资或许不比钟奕那边几个做了核心项目的组,但也丰厚到让许多人眼红。
池珺看了眼手机:“我接个电话。”便离开餐桌。
方源这个点打来,还是为工作。下午池珺走得太急,有些事,没完全交代清楚。这会儿与方源讲了一刻钟,再回到餐桌,眼见爷爷与钟奕相谈甚欢,气氛比自己走前要热烈很多。
池珺看覃叔,眼神示意:发生什么了?
覃叔咳一声:也没什么。
第131章 三杯酒
池珺听了片刻,明白过来,是钟奕提到,他给老爷子准备了礼物。
池珺略感惊讶。钟奕做这些,并没有事先和他讲。
等池容与钟奕的交谈有了空档,覃叔抽空对池珺解释:“钟先生说,他先前看到一座湿地别墅拍卖,觉得环境不错,就买下来,好让老爷子有空去散散心。”
池珺挑眉:过去一年,钟奕原本就时不时送东西给老爷子。从窗边那张金丝楠茶盘,到书房里一套温润的翡翠象棋。也不是有意寻找,但平日见到,觉得老爷子能用上,便会买下。
还有老爷子书架上的几篇孤本,据说有大师亲笔批注。池容年纪大了,要修身养性,于是很爱这些。池珺自己也会帮忙搜集,但兴许是渠道窄,兴许是不够上心。总归他送来的东西,像是没有钟奕送的那么讨老爷子喜欢。
几次来,都见爷爷坐在摇椅上,手边一杯茶,从明前到雨后,捧着本钟奕送的孤本品读。
话说回来,不管怎样,一栋别墅,与上述小件相比,当然算得上大手笔。钟奕既然能送出手,池珺相信,他所说的那栋房子不会低于八位数。
对他们来说,没有很贵,但是一番心意。
而钟奕会在这种时候提出,或许是因为去年拆过年红包,他拆到一枚钥匙。依照钟奕的性格,别人给他什么,无论好坏,他都要有一番“回报”。面对李治昌、袁文星等人,是以直报怨;面对对他有诸多帮助的魏老师等,则是以德报德。
池珺觉得好笑:如果说老爷子去年送的钥匙是投资,今年就有这样的收获,好像很赚。
不过最赚的还是他自己。作为芭蕉另一位持股人,虽然所有工作都压在钟奕肩上,池珺只用提供初始资金、以及一些人脉交流,但芭蕉去年一年的收益,已经够他再买3%盛源散股。
池容看着孙子的神情,沉吟:“小钟做这些,你都不知道?”
池珺嗓音里带着点懒洋洋的意味,道:“他做什么,也不用全部和我汇报……”边说,边转头看钟奕。钟奕与他对视,眼神意味深长。
池珺停顿、闭嘴,抿着唇,很无辜,朝他笑一下。
这点神色变化,因角度关系,老爷子看不到。管家覃叔倒是能见到些,但他瞅了眼,就挪开视线。
小年轻谈恋爱,他一把老骨头,还是别给自己找刺激。
钟奕的眼神从池珺身上挪开,语气平稳,道:“只是偶然见到,也不是多值得一提。”嘴上很谦逊,“房产转让手续还在办,现在先提一提,是因为之后要您出面签字。”
池容笑了下:“好。”他这一生,收过许多更加贵重的东西。可来自“孙婿”的大礼,还是让池容有点新奇。
他忽然想:当初我开始做第一个楼盘,赚了钱,也特地给阿秀爸妈备了厚礼。再往前,与阿秀结婚,我是海城人,阿秀从西南那边来,两地风俗不同,闹出不少笑话。也有矛盾,都在日后的生活中一一化解。
年纪越大,生活越静,就越喜欢回忆当年。
谈不上伤感与否,只是过往人生成了走马灯,总在眼前晃悠。
钟奕道:“池珺照顾我很多。还有您,也对我有颇多教诲。平心而论,我已经将您当做爷爷看待。”
池珺心头一跳。
这种开场,像是——
池容听着,含笑:“小钟,你是好孩子。你这么说,我很高兴。”
钟奕顺势道:“原本想在除夕那天餐桌上说。人多,显得团圆。但现在讲到这里,我还是直接开这个口:从今以后,我也和池珺一样,管您叫‘爷爷’,如何?”
池珺:“……”嗯。
钟奕绝对是有计划的。
不是偶然。
这算是一重“惊喜”吗?
他挑了挑唇,见爷爷一顿。晚餐到这里,差不多结束,桌上人都没多余功夫再吃几口。但谈话还在继续。钟奕下了重本,接下来单看池容如何接招。
所有人都知道,他所说的“爷爷”,并不只是口头上称呼。更重要的,是展现诚意,再问池容:过去一年,您也看得足够多了。两周一次会面,我对池珺如何,池珺对我如何……您不会看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