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内一片寂静,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
路渊清了清嗓子不知该说什么,一瞬间感受不到任何情绪,只觉很不真实:‘肺癌’两个字不真实,‘孟叔’两个字也变得...不真实。
“我听你...提起过孟叔。”倒是余情先开口了,打破压抑的气氛,想为路渊找个出口,渡过这车程。
“孟叔...算是我们的管家,但他从小看着我长大...”路渊听余情率先提起,松了一口气没话找话,一瞬间想起了不少孟叔照顾他的事情,画面很模糊,逐渐在意识里变得清晰,“他最近有些咳嗽,我还跟他说让他去看看...”
千丝万缕、纠缠难辨,抓住线头好似有了踪迹,不断拉扯,寻出更多过往细节。
路渊想起小时候希望父亲来接自己放学,可每次出现的都是孟叔。路渊心里不高兴,小小年纪闹脾气,火气都冲着孟叔去。孟叔看着他笑,说他小大人、少爷脾气。
后来再长大一点上了初中,路渊出现叛逆期,那段时间没少给家里惹事儿。路渊不敢对父亲直言,只能拉来孟叔这个挡箭牌,替自己处理烂摊子。那段时间,路渊觉得家里有孟叔挺不错,两人的关系也亲密了不少。
这些事路渊已许久没有想起来,而这短短的车程好似驶向记忆宫殿的入口,一点一滴都开始变得清晰。
余情坐在副驾驶安静的听着,路过无数个可以下车的十字口。可直到黑色捷豹开进医院的停车场,他都没有开口说要下车,没有打断路渊的诉说。路渊的声音飘进余情的心里,其中夹杂了些恐惧,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到了医院,路渊锁好车对余情说抱歉,眼神暗淡,双手握拳。
“没事,你快进去吧。”余情看着他的眼睛,仿若身边的万物都失去了颜色。
路渊嗯了一声,脚下却出现片刻停顿,好似在抗拒自己即将面对的事情。
余情面对过母亲的去世,知晓这种时刻的彷徨,甚至需要些时间去接受事实。他将路渊的迟疑看在眼里,落在心上,“要不,我送你到电梯口吧。”余情走到路渊身边,抬手轻触他的胳膊,“别让他们等着了。”
“好。”路渊面上没什么情绪变化,眼中却是不加掩饰的无措。余情这轻轻的触碰好似给了他勇气,随着指尖将暖流传递到路渊的身体中,缓缓流淌直到四肢百骸都沉浸着。
余情看着路渊走进电梯,竟有一丝不愿这门关上。路渊在他面前总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那是他最怡然自得的面具。面具之下,每个人都会有想要掩藏埋葬的‘秘密’,不愿让他人触及的柔软。
电梯门关上的时候,路渊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来回踱步。
余情盯着路渊的睫毛,阴影打在脸颊上,忽闪忽闪。
这一刻,余情在路渊身上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真实:一个二十四岁从未面对过生死重病的年轻人,在第一次听到类似字眼时表现出的彷徨挣扎。
电梯门紧紧合上,余情就盯着那不断改变的数字,心中有些不忍、有些动容,还有些不可名状的东西。
9-3
从那天开始,路渊没有再出现,就好像刚刚闹出罅隙是一样。
工作还要继续,余情和技术团队约了会议,叶絮带着几个技术骨干专门过来公司。
两边一起就先前的调研报告开会,余情阐述了自己团队未来会做的事情,而叶絮则简单说了技术层面的改进计划。叶絮是‘悟空’团队的技术副总经理,对产品的改进方向拥有话语权,因此和余情交涉的过程也十分顺畅,双方团队都相当满意。
“经理,你也应该像叶副总那样经常笑。”兰兰在会后走到余情身边帮他整理会议室,低声嘟囔话音中透出些女孩子特有的温婉,“他笑起来那么好看,办公室里大家看到他来都挺开心。你要是经常笑,比他还好看。”
余情私下和兰兰的关系不错,偶尔借着休息时间也能闲聊几句,“大家都挺喜欢叶副总。”
“喜欢啊,每次来都把他们技术团队做出来的那些小玩意儿带给我们,大家有东西拿,谁不喜欢。不过我觉得,他冲着所有人都笑,那也就像没笑一样啊。但你不同,你对谁笑,就是真的在笑。”兰兰将手里的文件整理好交给余情,勾着嘴角笑着道,“老大,你还记不记得之前我说你们俩有些像来着?”
“怎么?”
“人有时候真的挺奇怪的,一眼看过去有些相似。但接触几次他和你性格不一样,感觉就没那么像了,再看长相也觉得不像了。”
余情随着她的话淡淡笑了一声,嬉闹之言没什么意义。
“对了,之前路渊还问起来技术团队的负责人是不是很帅。”
“...”余情手上动作停了一下,面不改色问,“他...怎么说?”
“他就是突然问我是不是很帅,还问是不是比他帅?我寻思他也没见过人家,这问题真是莫名其妙。”
“…”
“这都是好几周之前的事情了。”
天气冷下来,‘好几周’时间好似一个世纪那么长。余情总是想起那日路渊在医院里的神情,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不知道他担心的人现在怎么样,“你记得和有投资意向的投资人跟进一下项目的情况。”
“好。”兰兰点头,问,“那路渊呢?他之前都是你在直接负责,最近好像没有听到他的消息。”
“你也跟进一下吧。”
初冬刚过竟温度骤降,迎来第一场雪。下雪的这天,是个周五,因此注定会有个偏冷的周末。
天气就像顽皮的孩子,在与那些还未与秋天告别的人开着玩笑。
兰兰在会议之后的两天与所有潜在投资人跟进情况,其中也包括路渊。兰兰前脚告诉余情已经都处理好了,余情后脚便接到了路渊打来的电话。
余情盯着手机屏幕,随即接通。路渊的声音从电话那端传来,还是一如既往的浑厚性感,“下雪了。”
默然回头看向身后的窗户,余情这才发现青灰色的天空中飘着若隐若现的雪花,打在窗户上形成冰晶,然后化作水。他想起在日本的那个早晨,睁开眼睛看到路渊站在窗边。路渊周身形成淡淡的光晕,睡眼惺忪的余情看着他愣住了,问他,怎么了?
我刚刚在想你。路渊如是说,同时将嘴唇压在他的眼皮上。那一刻,余情的意识里只剩下心跳声。
那个早晨的天也是这样的青灰色,有些压抑,有些悲伤。
“前两天还不是很冷,突然就下雪了。”路渊又说,进而道,“我在你办公室楼下看雪,和你看着同一片天空。”
“…”
“站在这里吹风有点冷,但是想到和你说话…没那么冷了。”
“…”
“我不找你,你也不找我,现在连项目都要兰兰和我跟进。我这些天没出现,你是不是特别开心?”
路渊还说着平日会说的话,可他的语气却多了些疲惫,带着些困意。
“余情,你真狠。你怎么这么狠...”路渊说着笑了,很快又道,“但即便你不理我,我还是想你,这几天在医院我总是想起你送我走进电梯,我知道你看着我,但我不敢抬头看你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
余情起身走到窗户边,下意识低头看,“你从医院过来吗?情况怎么样?”
“不太好,发现的时间太晚,”路渊停顿几秒,终是把嗓子口的话吐了出来,“医生嘴里没什么好消息,说没剩什么时间了。我爸还找了全国很有名的医生,结论都差不多。”
“你应该回家休息。”
路渊短促的笑了一声,问,赶我走?
“不是,”余情紧接着说,“要照顾别人,得好好休息。”
“我也没怎么照顾人,我哪儿会照顾人。就是呆在医院里,等等结果。”路渊不想离开,深吸一口气提起兴致开玩笑,“你那天送我道电梯口,要不今天送我回家?”
“…”
“又不说话了?”路渊有些沮丧,隔着失控都可以闯进余情的耳朵里,“我随口说的,要不跟我一起吃顿饭吧?”
路渊的话音刚落,余情给了答案,“好,你想吃什么?”
这下换成路渊说不出话,“我...”
“我收拾一下办公室,你想想吃什么。”
9-4
余情简单收拾东西后离开办公室,走出公司大门看到路渊站在黑色捷豹旁冲着他笑。
路渊身上套着长款深色外套,双手插兜低着头。额前的头发上落了些雪花,很快散去,只留下丝丝寒意。
路渊见余情朝自己走过来,勾起嘴角露出淡淡的笑,“冷吗?”路渊一边说话一边脱掉自己的外套披在余情的肩膀上,顺势抓住余情的手,“是不是突然冷下来了?今早还不是这个温度。”
手心的温度在余情的指尖来回窜动,顺着皮肤蔓延到手腕、小臂,直至左侧胸口。余情吞咽口水抬起头,装上路渊的视线竟然忘了将双手抽出来,“不是太冷。”
路渊得寸进尺,拉住余情的脖子快速将他搂进怀里,“可是我冷,你要是不冷…暖暖我,行吗?”
“…”来来往往的路人侧目看来,瞧两人无间的亲密,品两人暧昧的气息,“上车吧,上车就不冷了。”余情拍了拍路渊的手臂,离开他的怀抱率先拉开车门。
两人一起吃了饭,席间路渊给自己点了瓶高度数的洋酒,他看着余情问,要吗?
余情摇头,知道他心情压抑,点了些可口的素菜,静静坐在路渊的对面。
路渊将自己的酒杯倒满,一口饮尽后闭上眼睛,皱眉缓了几秒后睁开眼睛,眼底酝酿着情绪。
窗外下雪,包间里温度降低因此开了暖气,路渊脱了外套扯掉领带,顺便解开两颗扣子。
“我没事儿,就是饿了。”路渊低头吃了两口饭,又喝了一杯酒,“中午就没怎么吃。”
“吃不惯医院的饭?”
路渊摇头,“我和我爸早晨先去公司,处理了一些事情之后去医院。到了病房已经过饭点儿,两个人都没什么胃口。”
一顿饭很快结束,两人的对话也稀稀疏疏、连不成线。
走出餐厅,雪停了。地上湿漉漉的,有些泥泞。
路渊抬头看天,接着侧目对上余情的眼睛,带着醉意问,“你今天是不是送我回家?”他指尖夹着烟,说完后扔在一旁踩灭。
余情看他摇摇晃晃,拿过车钥匙去抓路渊的手臂,“你慢一些。”
“好好扶着我。”路渊朝着他靠过去,手臂环住余情的肩膀,凑到他耳边低声说,“既然你碰我,那就再近一些…”
酒气混杂着烟草味,两人之间的空气一下燥热起来,“走吧,你喝了酒小心受凉。”
路渊脚下不动,用另一只手捏住余情的下颚,迫使两人对视,“情情,我这几天在医院看着从小照顾我的人躺在病床上,医生说他没有多长时间了。我听着这话满脑子都在想你,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很多东西堵在这里,”路渊用拳头锤击自己的胸口,借着醉意更放肆的看着余情,“那种感觉就好像…只要我想着你,那些东西就能从这里出来。”
“…”
“但我不敢来找你,因为我不知道我会干出什么事儿。我不敢看孟叔的眼睛,我从没想过他会离开我。”
“…”
“情情,你要是送我回家,我真的不确定会不会让你走。”路渊说完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后松开余情,他后退一步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避开余情的视线缓缓道,“我知道你想让我离你远点,选择权在你。”一句话不到二十个字,竟让路渊消耗了所有意志力。
余情无所适从,眼底是进退的挣扎。路渊整晚用与平日相同的语气对他说话,内容也都是些无关痛痒的说辞。若不知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很可能察觉不到那细微的差异。
然,一旦明晰便如拨开迷雾,每一个动作都将路渊的不安投掷道余情的心里,精准无误。
路渊看他左右为难,大抵没有力气再抵抗余情抗拒时的‘不’字,竟破天荒主动说,“你回去吧,我叫个代驾。喝了酒没法开车,送不了你了。”
“…”
路渊拿过余情攥在手里的车钥匙,掏手机的同时双腿发软,一个踉跄差点跌倒。
好在余情一步上前承受了路渊的重量,手臂环住他的腰,“我...送你。”
我送你...
话音落下,路渊的意识还没有反应,而他的身体已经先行一步,推着余情靠在车门上,低下头便将舌头顶进余情的嘴里,鼻息间更是一直喃喃唤着,情情。
余情起初奋力挣扎,可路渊身形占优,借由重量将余情完全压着,吻的投入、吻的绝望,吻的充满情欲,却又圣洁纯粹。
“嗯...”余情抓着路渊的领子,费了好大劲才将他推进车里,系上安全带,“你坐好。”
路渊抓他的手,怕他跑了,看着他的眼睛,怕一切都是黄粱一梦。
9-5
“我从来没有想过他会生病,他在变老,这几天我看着他因为治疗痛苦万分,心里想的都是我小时候不听话的样子。不止是孟叔,对我爸也是一样...我这几天仔细看他,才发现鬓角和耳后有了些白发。可他在我印象里还是年轻时训斥我、揍我的样子,什么时候变了?”
“我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家了,从那之后我的生活起居都是孟叔在照顾。前两天我帮孟叔回家拿生活用品,进门之后总觉得他还在那屋里。我拿了东西准备离开的时候突然意识到,他真的不在家里了,就好像那一瞬间空气都因为他不在而变了味道。那时候我在想,是不是之前坚持让他早些去医院,情况可以好一些呢?”
“我回国之后也很少回家,总觉得他们就在那个家里,什么时候去看都一样。我嫌我爸唠叨,觉得孟叔还将我当作一个小孩子照顾...这些都让我不自在。可我从没想过他们会离开我,他们怎么会离开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