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修士转身过去的时候,两人都看见了那修士身后巨大的血洞,脏器全都已经不见了,肋骨空荡荡的支着,也没有血流出来。那修士没看见墙上有画,回过头来道:“道友,我什么也没有看见啊?”
孟观之笑道:“我瞧错了。”说着话他拍了下少女的肩,少女也颤抖着低声道:“他看错了。”
全然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多日的修士看着他们两人,看上去似乎有些摸不着头脑。
反正也无处可去,孟观之与那修士又聊了起来,诸如“道友是何方人士?”,“我是长白宗的修士,师承清静真人,敢问道友师承何处?”一旁的狐狸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忍不住一直看向他,听这两人说话她坐都有些坐不住,可孟观之却一直没停下来。
连孟长青站在一旁都能感觉到当时气氛的古怪,死去已久的修士,山洞外隐约传来的鬼哭声,火堆中忽明忽暗的火焰亮光,还有那些不咸不淡的闲聊,每一个字都像是敲在人心上,又迅速悄无声息的消失。而孟观之就坐在那里面不改色地说着话,风来风去,山起山倒,他眼神都没变一下。
终于,连那修士都察觉到了异样,对着面前这过于热情的年轻道友道:“这些事待我们出去说不迟。”
孟观之闻声笑道:“你出不去了。”
那修士忽然就没有了声音,他看着孟观之的脸,火焰的光在他的脸上灼然跳动着。少女不知何时已经化回了狐狸原形躲在了孟观之的身后。
孟观之道:“你就是他们拜的那邪神吧?”
他说完那句话的时候,修士的眼中有点点亮光似的东西浮现出来,有些诡异又有些摄人。孟观之显然不是和这死去的修士说话,而是与他身体中藏着的东西说话。
信奉邪神的古老村落,自杀献祭的村民化作附魂,引来新的修士与百姓,又将其杀死变成新的附魂,最终所有的一切又回到了那半张残画上。倒塌的屋舍废墟中,那张画像不知何时已经自行完整了,上面画着的原来是一个披着红袍的僧人,面容慈悲又默然,原本是脚的地方落着两条黑色蛇尾,他的周身笼罩着碧绿色的点点光芒,忽然那些光在泛黄的画纸上有如活物似的的缓缓游动了起来。
若是在三十年后,道门中人人都已经熟悉这种被称为“魔物”的东西并且能够一眼喊出它的名字,然而那还是在三十年前,在那个魔物之说尚被视为神话故事的年代,对于那个十五岁的少年而言,他在那个夜晚的山洞中面对的是一种全然未知的、无法衡量的、强大到足以将他过往所有认知彻底毁灭掉的巨大力量,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他也不知道,更别说找到弱点击败它。可他只是坐在那里,眼中没有恐惧也没有震动。
长白宗弟子身上的不是傲慢,那是无畏,海到无边天作岸,山登绝顶我为峰。
那修士的表情不知何时也变成那种毫无灵魂感的慈悲默然,那不像是活人有的神情,倒真的像是死物,两人对视中,谁也没说话,而山洞外不知何时已经围满了神情木然的鬼魂。
玄光镜砰一声碎开,碎片折射出无数耀眼的白光,纷纷飘落在空中。
同一时刻,孟观之冲出了那由无数鬼魂组成的魂阵,长白宗移形阵法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他带着那只狐狸在山中飞奔,狐狸死死地抱紧了他胳膊,在他的身后的残影中,众鬼魂和那站在中央的鬼修士似乎正望着他。
孟观之在山中跑了一路,忽然他猛地停下了脚步,狐狸紧紧地跟在他身后,孟观之忽然停下来,狐狸差点没甩出去,她问道:“怎么了?”下一刻她没有了声音。在他们的前面是一个隐藏在山涧中的巨大的天坑,在那个坑中堆着许多修士的尸体,大概有二十多具吧,尸体上覆满了扬沙和灰土,看上去是死了很久了。
“他们全都死在这里了。”狐狸颤抖着声音道。
孟观之道:“我看见了,别叫。”
狐狸急道:“这怎么办啊!?那个鬼他马上要要追上来了!”
“那可不太像是鬼。”
狐狸看了眼站着不动的孟观之,道:“我、我我不管你了,我先跑了啊!”
孟观之看着那狐狸退后了两步,神情还犹豫了下,然后猛地朝着另一个方向飞奔而去,他想着能跑就跑吧,倒是也没喊她。幻境中孟长青没有跟着狐狸走,他一直在看着孟观之的脸,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幻境无法延续,他眼前的画面被强行换成了狐狸的视野。还未等他看清眼前的景象,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就声在他耳边响了起来。
留在原地的孟观之还看着那坑中的尸体,下一刻他也听见了那声惨叫,他回头朝着那声音的来源飞奔而去。
狐狸在鬼修士手中剧烈地挣扎着,浑身的妖气爆裂般炸开,魂魄几乎从脸上浮了出来,因为完全无法忍受的痛苦而完全回归了兽形。孟观之一见到那场景就停下了脚步。
“救、救我!救救我……救命!”
孟观之看向那鬼修士,若是换了他的师父吴洞庭或是他师兄吴六剑在场,此时此刻估计眼睛都不会眨一下,一只妖而已,他心中想。那鬼修士似乎看穿了他在想什么,却又好像完全不在乎他在想些什么,捏着魂魄的手缓缓地收紧。
“救、救命。”那声音越来越弱,妖气却越来越重,“啊!”
下一刻,那鬼修士住了手,孟观之眼中的金色雾气全部绽了出来,而他的手中握着伏妖剑,剑正指着鬼修士的眼睛,那一双宛如有活物游动的眼睛,孟观之道:“放开它。”
鬼修士似乎有些没想到他是怎么看出来的,随即就望入了一双金色汪洋般的眼睛。金瞳。一旁的孟长青早就在之前孟观之和那鬼修士不停闲聊的时候就知道他在做些什么,天生金瞳的人能够看出魂魄和鬼怪的某些与众不同的地方,而那些地方往往是他们致命的弱点。孟观之刚刚说话是就一直在找,他没有找到,于是他猜了一个。
终于,鬼修士道:“你杀不了我。”
孟观之知道自己猜对了,便道:“我也觉得杀不死,但是我想想说总有万一,万一我给你杀了呢?万一我给你打到重伤你没了身体就死了呢?我这个人之前也被说是天才的,情急之下我也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那我把我所有魂魄和灵力都注入这一剑中,没刺中或者没杀死你算我输,输了我去填坑,赢了那咱们俩一起归西,你敢不敢试啊?”
鬼道士忽然就没有说话,他手中的狐狸听见这话似乎是望着孟观之的脸愣住了,她没想到孟观之会回来救自己,也没想到他真的要和这些鬼魂同归于尽。
孟观之赌得就是他不敢,他赌的就是一个依附着魂魄崇拜的邪灵无法离开身体,赌得就是这东西躲在这小山村里这么些年就是怕死!
眼见着孟观之真的将灵力和魂魄开始注入伏妖剑,终于,鬼道士慢慢地松开了手,狐狸摔在了地上,喉咙里还没发出声音就刷一下蹿到了孟观之的身后。孟观之看了他两眼,往后退了两步。那鬼道士只是望着他,也没说话。
一到了看不见邪气的地方,孟观之就伸手拍了下那只死死抱着狐狸,然后他低头慢慢地吐掉了嘴里的鲜血。狐狸立刻叫道:“道士你受伤了!”
“你再喊得大声一点,让他们全都听见,再过来把我杀了,好不好啊?”孟观之说着话坐在了地上。
狐狸已经化作了十二三岁少女的样子,蹲在了孟观之的身边,她本来就不知道怎么办,一听孟观之的话更加不知如何是好了。孟观之刚刚在冲出那山洞的时候就受了伤,又强行催动灵力和魂魄,此刻也有些支撑不住,他还没说什么呢,忽然耳边有哭声响了起来。孟观之一脸懵逼地看向眼前这只啪嗒啪嗒掉眼泪的妖怪,终于他道:“我还没死呢。”
狐狸的泪珠子就跟断了线似的不停往下掉,她对着孟观之道:“我叫迟迟。”
孟观之良久才道:“我叫早早。”
狐狸哭道:“早早你不要死!”
孟观之:“……”
下一刻,十二三岁的妖怪少女抬手紧紧地抱住了孟观之的脖子,大声地哭了起来,孟观之被撞得呛了几下,终于在被勒断气前他道:“你是个妖怪,我记得妖怪是有灵力的,你除了大喊大叫和哭,你还会点做别的吗?”
“我、我会逃跑。”短发少女想了半天哭着道。
孟观之:“……”他扭头又从嘴里吐出了两口血。
夜晚降临,无数的鬼魂依旧在荒山中飘荡。山洞中,孟观之看着那抱着他胳膊的狐狸,化回了原形的狐狸也睁着一双碧绿的眼睛望着他。孟观之已经刚意识到这山的古怪就在那群鬼魂和那个邪神身上,打不过会死,被困在这里出不去迟早也要死,他想着又看了眼那只一直盯着他的狐狸,忽然逗她道:“你不是会逃跑吗?要不我去明天拖住那鬼道士,你趁机跑出去,去春南长白宗找我师兄,告诉他带人过来给我报仇?带个几百号人,把这两座山都给它平了!”
狐狸抱紧了他道:“不!我不要你死!”
孟观之笑了下。过了会儿道:“不过话说又回来,”他在心中默念了“眼睛”好几遍,那邪神的弱点显然就是眼睛,当他不一定是怕死,或许是怕他透过那双眼睛发现另外的事情,这让他又想起另一件事,道“那双眼睛里的光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孟观之说完之后,若有所思的看了眼山洞外漆黑的夜晚。
而一旁的孟长青却忽然扭头看向了一个方向,同一个瞬间,孟观之好像也记起了什么,他起身走到了山洞外,在山羊山的另一头,溪水边全是绿荧荧的萤火虫。孟长青记得,魔物确实是很少会附身在人或是物的身上,魔物很强大,然而在最一开始魔物刚出现的时候,它的本体是很虚弱的,所以魔物才会用控制人心的方式去获得力量。
每一只魔物都有本体。孟长青能得出这么多结论是因为他熟悉魔物,但是对于孟观之而言,他面对的是完全的黑暗。
天快亮时,鬼道士和众多飘荡的鬼魂全都看见了一个身影,孟观之抱着伏妖剑,所有人都望着这个忽然出现在眼前的修士。
孟观之道:“我昨晚一个人想了很久,你眼睛里的光很像是一样东西。”他说着话看向了那山坡上的绿色萤火,然后他道:“他……我一开始觉得你是怕死,后来想想,你不一定是怕同归于尽,或许你是怕有人和你动手发现另外的东西吧?”
鬼道士望着他,下一刻,孟观之朝着那一片萤火飞奔而去,他的动作极快,同一个瞬间,所有的鬼魂全都涌了过来。
孟观之被团团围住了,狐狸趴在山坡上紧紧地盯着那道身影,邪气汹涌着朝着他而去,河水朝着东方奔流,黎明前的光刚刚刺破了天际,在山羊山拦腰的地方,鬼魂追上了那道身影,瞬间将他淹没在其中。
眼前所有的画面仿佛都失去了声音,鬼道士望着那寂静的一幕,那其中再也没有翻出什么动静来。日出了,在晨曦第一缕阳光照耀下,一簇雪白的狐毛从鬼河中轻盈地吹了起来。
所有的鬼魂都望着那簇狐毛。
忽然,鬼道士猛地回头看去。
伴随着金色阳光射在漫山遍野,同一时刻,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另一处的山坡上,孟观之站在山顶叹了口气,抽出了手中的伏妖剑,阳光细细地勾勒着他的轮廓,双袖黑白仙鹤纹章乱飞,他望着那鬼道士,显然刚刚那个“孟观之”不过是很会逃跑的狐狸惯用的脱身的术法,他道:“今日教你一句话,萤火之光何堪能与日月争辉?”
话音落下的瞬间,鬼道士眼中碧绿的光骤然散开,他看着那少年剑修举起了诛妖剑,然后一剑劈了下去,无数剑气激荡四射。
那个少年修士当年不会想到,三十年后这种魔物一度占据了整个人间,道门无数修士前赴后继,与之抗争而死,长白、玄武、蜀地、北地血流成河,那是一段辉煌的史话,那些名字注定会载入道史粲照万古,而他是第一个杀死魔物的人,在那个三十年前的、无人知晓的清晨的山坡上,他打败了一只魔物,而且杀死了他。
孟长青站在那里,一瞬间他终于发现了一件事,原来预言是真的,天命也是真的,魔物不是只能被封印,在三十年前的那个山坡上,有个金瞳的修士杀死了一只魔物,彻彻底底地杀死了。
道士和狐妖并没有多余的故事了,道士要回自己的师门,他记住了这种未知的邪神,决心去四处探查。他和狐狸在山上道别,他们约了三个月后在春南见面,并且交换了信物,狐狸把道士的剑穗抢了,并把自己的一簇狐毛塞到他的手中。
两人就此别过。
在如期前去赴约的路上,狐狸遇到了其他的修士,被打成了重伤,她只好到附近的山中修炼,而等她再次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沧海桑田的三十年后。狐狸到处也找不到名叫“早早”的道士,她去佛寺偷了据说能够指引魂魄的宝珠,又把剑穗上的灵力汇入其中,希望借此找到那个道士。
画面一闪,夜晚火树银花的街道上,她忽然伸手去摘下了一个修士的鬼面具。
伴随着孟长青与另一个自己面对面而立,幻境至此消散。李道玄望向了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一句话的孟长青,他握住了他的手,孟长青回头看他,他似乎直到这一刻才回过神来。
次日的清晨,名叫迟迟的狐妖醒了过来,孟长青坐在房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