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有些掩饰不住的疲倦,又挥了挥手道:“……叫司机送他下山吧。”
褚明洲说完推着轮椅转身离去了。
这个一向淡然寡欲的人离去的背影里少见地透出了几分沉寂和落寞,他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手背青筋轻轻抽搐。
褚明洲的病情绪起伏不能太强烈,每次动激烈的感情就会吃很大苦头,所以一直带着佛珠让自己修身养性戒骄戒躁。
卫可颂很少看到褚明洲这个样子。
上一次褚明洲咳成这样,还是卫可颂拖了一车黄花梨木来向褚明洲大声告白的时候。
那个时候褚明洲也是坐在轮椅上死死盯着他,好像要将卫可颂连人带背后的卡车一同吞下去。
卫可颂刚刚告白完,褚明洲捂着嘴剧烈呛咳了起来,管家就在旁边吓得一直叫褚先生别生气
卫可颂也被吓到了。
褚明洲开条件要我收下这车木头可以,要半年不来缠着他和然后自己做一个项目出来。
卫可颂本来硬着头皮想答应的,但是褚明洲就一边看着他一边拼命地咳嗽,这样子把卫可颂吓坏了。
管家简直都在哭了,求卫可颂别在惹他们家先生了。
卫可颂心里一缩,最后就没有坚持下去。
他害怕自己的喜欢直接让褚明洲死了,卫可颂不敢冲撞。
但现在卫可颂没那么喜欢褚明洲了,刚刚离开的时候,褚明洲看着脸上的死气反倒是比之前更重了一层。
仿佛褚明洲的生命力都被卫可颂带走的喜欢抽掉了一份。
卫可颂看得咬牙,但又狠心不管,转身离去,他走出门的时候,脊梁挺得笔直的。
老管家浑浊不清的目光停顿在走得昂首挺胸小少爷身上。
管家叫住了卫可颂:“卫少。”
卫可颂没回头,硬邦邦地应了一声:“嗯”,还带着鼻音。
老管家幽幽地道:“你是个好人,卫少,是个顶顶的好人。”
他停了停,又带着叹息道:“但是褚先生不是什么好人,他比你看到的坏多了,你能大大方方地冲动,他不能。”
“您一时冲动不过就是失恋之后大哭一场,卫少,但是褚先生冲动了,走错一步,是要被千刀万剐下十八层地狱的,他不会甘心自己一个人下去的,”老管家语调缓慢,宛若警告:“您不会想知道褚先生冲动起来是什么样子的,卫少。”
下山的车来了,停在门外,卫可颂就正对着门,老管家站在他背后。
老管家恭敬地鞠躬,对着上车的卫可颂道:“卫少,您是天生金贵的好命,别拉褚先生这个天煞孤星的命格来糟蹋您了。”
“你糟蹋不起的,卫少。” 老管家温顺地道。
卫可颂对这老管家这么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讽他,倒是习以为常。
这个老管家历来和卫可颂不太对盘,看着和蔼可亲,每次卫可颂来,老管家和卫可颂说话都是含沙射影把他好一顿讽刺的。
要是之前卫可颂被老管家这样讽了一定要好好炸上一次,要闹得褚明洲出来给他找一个公道。
但这次卫可颂静静地听完,只是道了一句:“我知道了。”
卫可颂拉开车门,在背后老管家愕然的目光,他回头大大方方地嗤笑一声。
卫可颂道:“别讽刺我了,我知道我才是天煞孤星,你们家褚先生是金枝玉叶,我这种二流子是高攀不起的,你和褚先生说,以后也不用担心我痴心妄想了。”
卫可颂眼眶泛红,握住车门的右手用力到指尖发白。
但他语气还是冷静自若,卫可颂可不想在这老东西面前掉价哭出来:“上次买的一卡车黄花梨木是我被坑了,我拉回家之后,现在都已经木头里面都已经发霉了,全他妈的是假货。”
他平静道:“褚先生当时没有要木头,没有要我都是对的。”
卫可颂轻笑一声,忽然抬手凶巴巴地擦拭掉自己腮边的泪:“毕竟我这种朽木,实在是不可雕也。”
头发花白的老管家愣愣地看着卫可颂干脆利落地上车绝尘而去,一时之间停在了原地。
隔了好久,这位老人才颤颤巍巍地转头扶着扶梯,走上二楼的时候,老管家还有点不可置信的恍然。
这么个缠了褚明洲十多年的小牛皮糖就这样被打发了?
老管家撑着扶梯,目光怔怔地到处茫然地乱转。
他说出那一番话的时候,心里其实已经做好了卫可颂鸡飞狗跳大闹一场的准备。
但现在对方老老实实吃下这一遭,走得时候带着些打落牙含血吞的逞强,老管家反倒有种一脚从直升飞机上踩下来的巨大落空感。
老管家到处游离的目光落到了那个被褚明洲弹到跌落在桌上的,似鸡非鸡的木雕上。
这木雕的头和脚都已经初具雏形,只有翅膀融在了身体里,像只被烫秃了皮的粗糙肉鸡,呆滞地倒在红木的桌面上。
而木雕底面最新的崭新雕痕下,老管家隐约看到了一个突兀的绿色霉点。
老管家一呆。
褚明洲这边的木头都是经过层层筛选质量上乘的黄花梨。
黄花梨这种木头木质紧实,质地坚硬,是种绝对不会发霉的木头。
只有假冒伪劣的黄花梨才会从木心里泛出这种青绿色的霉块,仿佛被人偷换了黄花梨这种高昂矜贵木头水火不侵的心,被一点潮气轻而易举地腐蚀。
然后在一个午后,在褚先生的手上,被雕刻刀漫不经心刮出斑斓疮痍的内里。
褚明洲是没有这种发霉的木头的,他碰都不会碰。
有这种发霉木头,还一鼓作气什么都不懂地往褚家这边送的,只有一个卫可颂而已。
这木头怎么来的简直再清楚不过了。
褚明洲明面上说送不要木头回去,结果瞒过了所有人,把卫可颂送的木头留下来了一批。
褚明洲应该是拿真的黄花梨木换假的黄花梨木,把真的木头掺杂在那堆假的木头里送回去给卫可颂。
清淡冷漠的褚先生真真假假,费尽心思,就是为了不引人注意地留下卫可颂送给他的木头。
卫可颂送一趟木头,半点没有亏,用一堆木心都已经发霉的假木,换来了褚明洲白白送他一堆价值连城的木心完好无损的真木头。
褚明洲开的条件卫可颂一个都没有达成。
但卫可颂趾高气昂地要求褚明洲接受他的人,接受他的木头,在他毫无知觉的时候就已经被褚明洲照单全收了。
卫可颂变心不喜欢褚明洲的那一瞬间,这些朽烂变心的木头还在被褚明洲握在手里仔细雕刻,珍重把玩。
老管家看着木雕上的霉点,又想到卫可颂决然的背影,不知为何凭空生出一种无法冷却的心酸和悲怆。
“……明州啊,你怎么就喜欢上这块朽木了呢?”管家眼里似有泪:“明明你最不能喜欢的人,就是他啊……”
卫可颂下了车就匆匆往赛场跑。
他心里知道穆星就算是进了决赛,但其实留到最后的可能性不大。
但是今年算是天朝这边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蓝洞官方在国内举办了第一届国际邀请赛,邀请了全世界有名的战队过来。
虽然世界上有名的战队都在,但是还是国内战队居多。
国内战队一多,虽然这话不太好听,但是卫可颂觉得平均战力水平是下降的。
至少在他眼里,国内单论技术能刚得过穆星的人真的很少。
而且这次国际邀请联赛的规则和以往不同,战队很多,单排需要一轮一轮往下走,而不是像以前一样混战。
穆星上一轮的成绩不算好,比赛的时候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一直时不时往台下观众席上看,是贴着边进的决赛。
卫可颂刚刚跑到会馆,就听到震天霹雳的欢呼,都快把会馆的顶给掀开了。
这阵仗,卫可颂呼吸一窒息,难得有些懊恼地跺了下脚,一看就是比赛已经结束了。
卫小少爷被迫脱离手机信号生活了一个多月,拿到了手机也没有想过上网搜一下穆星的战斗情况,慌里慌张就往会馆里冲。
还是跟着卫可颂下车过来的司机哭笑不得地提醒卫可颂,可以上网搜索一下比赛结果。
卫可颂一搜就彻底呆了——Jupiter是单排冠军。
卫可颂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往人山人海的会馆里面走,满肚子的委屈和苦涩在这一刻都化成了不知道激动什么的眼泪,哗哗往下流。
卫可颂一边哭一边想,褚明洲不值得Jupiter值得,老子挑的水,抄的大字,受得气,写到半夜手抽筋都值得了!!!!
虽然赢得是穆星也不是卫可颂,和他这个突然就销声匿迹的挂牌子的老板,也扯不上多大的关系。
但卫可颂就是高兴,高兴得一直哭。
卫可颂好像是同时迎来了两场战役的胜利,得到了自己一直想要的电竞冠军,同时也放弃了自己一直得不到的褚明洲。
但可能是老天爷看他不顺眼,人活在世上锦衣玉食已是难得,还想要的都得到,没有得到了的都还释然了,哪有这么快活的时候,给我难受!
卫可颂高兴了不到五分钟,就再也高兴不起来了。
卫可颂躲在观众台的走廊入口处,他怔怔地看着台子上外套落地举着奖杯的穆星。
他没见过Jupiter,但他见过穆星。
卫可颂见过穆星少年时期给他寄过来的一些照片。
卫可颂傻在了原地。
Jupiter就是当初孤儿院里那个被他烫伤了手,然后他一直心虚资助的小孩。
卫可颂脑子里混淆成一团,穆星为什么要成为Jupiter来打游戏靠近他?为什么一直不和他说自己就是穆星,让他一个人被瞒到了现在?
穆星来干什么?报复?报恩?还是其他?
观众席上阵阵欢呼铺天盖地,而卫可颂心里酸甜苦辣交杂在一起,他的眼神落在穆星右手食指上的那个醒目的伤疤,被刺痛了一下。
各种情绪陈杂,最终在卫可颂的心口被酝酿成了一种仿佛被背叛的心情。
……为什么Jupiter不告诉他,他就是穆星?这么久了,一直瞒着他。
记者的惊呼般地隔着一段距离捧起穆星有着狰狞伤疤的右手:“我天,这么多年来我是第一次看道手上有烫伤的电竞选手。”
记者玩笑般地眨眨眼:“这也算是被上帝亲吻之后留下伤疤的手吧。”
穆星手臂上搭着那件卫可颂软磨硬泡找顶级设计师设计的外套,脚上是卫可颂给他买的和自己一个牌子的运动鞋,挂在脖子上的耳机是卫可颂费心挑选的款式。
——手上是卫可颂曾经烫下的伤疤。
穆星扫过那个战队方向特意为卫可颂留下的位置,从比赛开始到结尾都空空荡荡地停留在他视野一角。
穆星垂下眼帘,纤长的睫毛在他高挺的鼻梁上打出渐变的阴影,他轻轻摇了摇头反驳:“不是被上帝亲吻,是被烫伤的。”
记者对这个横空出世的黑马的一切都很感兴趣,无论是优异过头的外表还是刚刚传奇般的操作,以及现在手上神秘的伤疤,随便挖掘一下就是明天电竞板块的头版头条。
记者于是顺着穆星的话下来道:“烫伤的?会很影响操作吗?”
刚刚夺得了冠军的穆星并不像其他得到冠军的人那样激动,反倒像是输了般魂不守舍地一直盯着一个空的座位看,低声道:“……会,影响微操。”
记者兴致勃勃地追问:“…….是否可以透露一下关于伤的事情呢?”
穆星仿佛猛然回过神来,听到这个令他不太愉快的话题后,他清俊的的面容上凝出一层拒人千里之外的冷霜,道:“无可奉告。”
卫可颂站在入口处,前面是划分给可颂战队的观众席位,背后是冷风阵阵的漆黑入口。
而好不容易从跑出来的卫小少爷僵硬地站在入口处一条被阴影吞没的长廊上,他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穆星那一句带着冰渣子又凶悍的“无可奉告”冻成一块坚冰。
卫可颂恍然又迷惑地抬头,他看着站在台上被人欢呼簇拥的穆星冷着眉眼,卫可颂只觉得这人和自己朝夕相处的那个寡言又乖顺的Jupiter不是同一个人。
他骗了我,卫可颂原本是这样想的。
但骗在哪里,卫可颂又怎么冥思苦想都想不出个答案来,他向来在这种感情问题上笨拙又痴傻,要不然也不会被周围的人玩得团团转。
卫可颂只觉得凭空生出一股委屈,恨不得狠狠质问一下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他又不敢。
万一真的是来报复他的呢,卫可颂难受地想,要真的质问了,这不就代表自己真的被骗了感情吗?!
卫可颂努力冷静下来梳理自己和穆星相识的过程。
穆星并没有有意隐瞒自己的身份,是自己一开始用假的身份靠近他,装女的装傻的自始至终都只是卫可颂而已。
虽然最后他的马甲没有捂住,但也是他卫可颂咎由自取,对穆星好得过火烧了身上这层马甲,露出里面是个乌龟王八蛋的本质。
真的细算起来,倒是他卫可颂骗穆星的更多。
但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他觉得很憋闷?
卫可颂看着屏幕上光芒万丈的穆星精致如画的面容,难过地落下泪来。
当初那个在他记忆里的孤僻小孩,已经出落成了现在这样能让卫可颂感到自惭形秽的的样子。
穆星在屏幕的另一端,看这个烫伤自己的人缠着他,死不要脸地追着他打游戏的时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