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黑当时也忘了自己输液这茬了,直到听见叮叮咣咣一通乱响,加上看到喻谷的手忙脚乱,这才嘿嘿嘿的一笑,道:“对不住,对不住。”
喻谷扶好了架子和瓶子,又抹了把头上并不存在的冷汗,这才重新坐下,问:“后来呢,你抡起胳膊把他揍了?”
小黑道:“拳头抡过去了,也确实是照着他脸锤过去的,不过没揍成——我拳头还没招呼到他脸上,人先晕了。饿晕的,好几天没吃饭了。”
喻谷:“……”
“没办法啊!我没钱啊!”小黑愤愤道,“钱都被那孙子摸走了,我上哪儿吃饭去!”
喻谷默默地捂了下脸。
“后来等我醒过来,我发现自己已经不在火车站了,而是在一个特别破的屋子里,那破的程度,真是刷新了我对穷苦的认知。我发现我躺着的地方还不是床,是一个放在地上的破木床板,反正要怎么破就怎么破。
“我当时第一反应就是,我可能被劫.持.绑.架了,而且还是自投罗网,当下一骨碌爬起来就要往外边跑。才从屋里仅有的一扇门冲出去,结果发现那不是出口,是厕所,而且厕所里面还有人,正脱.了.裤.子坐里面抽烟。”
喻谷:“……”
“那人显然也没想到自己如厕被窥见,吓得差点原地蹦起来,嘴里烟没叼住,掉下来,烟灰掉了他一腿。”小黑讲到这里,像是回想起了当时的情景,忽然哈哈哈的大笑起来。笑完了扭头一瞅喻谷,问道,“不好笑吗?”
喻谷:“哈哈哈……”
小黑被喻谷哈哈满意了,一点头,继续讲道:“后来我才知道自己不是被绑了,是那孙子看我晕倒以为上次出手重了,把我打坏了,所以本着负责原则,将我扛回家了。我还知道他偷我钱不是为了别的,是他妹妹生重病,他急着去带妹妹看病,又没钱,借也没处借,情急之下只好把歪脑筋动到了偷上。他这回又跑去火车站,也不是为了再犯,是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遇见我,想把钱还我。”
喻谷:“……”他有点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纠结了一阵,干脆表情木然的点点头。
“我在隔壁一个又黑又小又脏又臭的房间里见到了他妹,小姑娘瘦瘦小小的,脸白的跟纸一样,浑身打摆子,还一个劲儿的冒冷汗。我就问他小姑娘得的什么病,他跟我说了个我从来没听说过的名儿,又解释是种穷人病——穷人最怕得,本来就没钱,遇上这么个病治都没法治,只能等死。”小黑停顿了一下,喻谷仿佛听到有一声极浅极浅的叹息从他口中溢出,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他把那些钱拿出来,还给我了——用的那部分也想办法补上了。我看着那一袋子钱,没急着接,问他,‘小姑娘的病要想治好,得花多少钱?’,他像是没听清,愣了愣才跟我报出一个天文数字。我把钱接过来,从里面随便拽出一沓给他,剩下的卷吧卷吧塞兜里了,就想走。可惜……”小黑大大的叹了口气,“我转了一圈,没找到门。
“这时候,他也反应过来了,皱着眉头把钱又还我了,说不能要。我当时饿的胃疼,不然还得揍他——特么的当初我不给去偷我,现在我看在小姑娘面子上给他,他反而在我面前装起清高了。我就又把钱塞回给他,说钱不是给他的,是给小妹妹的,让他拿着钱给小妹妹买点吃的喝的用的,治病的钱我给不起,但起码让孩子过的舒坦点。
“我这一辈子,就大方这么一次,做了这么一回好人,觉得自己还挺酷的,结果他更‘酷’,扑通一声就给我跪下了,这他妈我哪儿受得起,赶紧就要去拽他,结果忘了自己饿的没劲儿,这一拽没把他拽起来,自己反倒给他投怀送抱了……艹!”
说到最后,小黑忍不住骂了句脏话。
“他当时还以为我是被他打的,特别紧张的问我哪儿受伤了,需不需要送我去医院,我气若游丝的瘫在他怀里,让他打120之前,麻烦先带我去趟附近饭馆,不然没等120来,我可能先要被灵车拉走了。
“那傻逼这才知道我的接连晕倒都是饿的,还他妈笑了两声。靠!老子成这样赖谁啊?还不都是他招呼不打一声,卷钱就跑闹得!”
小黑讲了半天,可能是讲累了,蠕动着换了个姿势,继续说:“后来我们也没去外边,他用家里现有食材,给我弄了个‘乱炖’——不是那道有名的乱炖,是真的把乱七八糟的食材凑一锅,瞎胡乱炖,那玩意儿虽然卖相不咋地,不过味道还可以,现在想想,可能也是我当时饿的狠了。
“那钱,他最后还是收下了,我跟他说就当是付的那锅‘乱炖’钱,他犹豫半天,跟我说‘你吃这么多,这点钱也不够啊’,然后在我变脸发火之前,他先笑了起来。我看到他那笑,可真是再大的火气也都被我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那次之后,我俩就分开了,我以为我跟他的缘分就到此为止了。没想到过了几个月,我的生意渐渐起来了。有一回我去谈客户,在外面喝酒,酒喝到一半,我那客户接了个电话,然后跟我说他一个朋友在附近,也准备过来一起聊聊,我自然举双手欢迎,反正多个人来也就证明我有多一分推.销自己的机会。但我万万没想到,他的这位朋友居然就是偷我钱那傻逼!
“他那天穿的西服革履,一派人模狗样,还带了个金丝框眼镜,打从外面一走进来,那个气场!那个贵气!要不是我先前和他认识,估计真要被他外边这层皮给唬住了。
“他看到我显然也认出来了,不过只微愣了一下就立马恢复了自然。我看到他熟练地跟我客户攀谈,也时不常的和我聊两句,我就故意呛他,想拆穿他,但每次都被他巧妙的救场救回来,到最后,我那客户没怀疑他,反倒怀疑我有病。
“那天饭局完事儿后,他先走的,我看到他上了一辆近百万的车,上车之前还有司机给他开车门,垫头顶。我咬着后槽牙把我客户送走,等我再一拐弯,看到刚刚才开走那辆豪车居然在我前边停着,里面司机已经没影儿了,就只剩下一头披着人皮的大尾巴狼。
“他看到我后,摘了眼镜,又捏捏眉心,然后换到驾驶位上,让我上车。我开了车门坐他旁边,问他那个给他开车门垫头顶的司机哪儿去了,他跟我说‘租的,到时间了,下班了’——合着这大哥,装逼全靠租!”
再之后,小黑知道,他给对方留下的那点钱没被他用来给妹妹买吃的喝的,反而用那极少的钱,搭配他招摇撞骗的本事,愣是“闯”出一番“事业”来,虽然并不怎么光彩,但总算是赚了点钱。
他和妹妹用他赚来的钱,换了一处比原先体面一些的房子,吃的穿的用的也比原来要奢侈很多,更幸运的是,他能挤出点钱来妹妹治病买药了。
他把小黑邀请到自己新家,好好招待了他一顿,又正式和妹妹介绍了这个黑如碳头的哥哥。一直到妹妹睡了,两人才轻手轻脚去了另外一个屋,然后小黑就听到对方一边抽烟一边问他:“要不要来跟我一块儿干?”
小黑眼皮儿抽了抽,嘴快道:“跟你干嘛?满世界租司机租豪车骗人去吗?”
对方笑了一下,没答话。
小黑沉默了良久,把肚子里的话翻来覆去的揉.捏半天,最后卡了个不会太难听,也不至于太好听的尺度,劝道:“你还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吧,怎么也替你妹妹想想,你这真要是犯事儿了被抓进去,你妹怎么办?”
他垂着头想了一阵,看模样真的是有在认真思考小黑的话,随后说:“那行吧,你不跟我一起也行,这样我哪天要真进去了,妹妹也有人托付。”
小黑见他执迷不悟,登时一蹦三尺高,说:“你想得美,那是你妹,又他妈不是我妹,我管得着你吗?”
说完,小黑就怒气冲冲的走了——这回他终于认清了他们家的门。
那之后又过了近一年,小黑都没再见到那兄妹俩,而他的生意也因为市场不景气,黄了。
折腾了一年多,到头来,小黑又回到了原点。
恰逢过年,他妈给他打电话,叫他回家。小黑手里没子儿,实在没脸回去,就谎称自己生意忙走不开。
没想到一个谎还没撒完,小黑一拐弯,一抬头,迎面居然又让他撞见了那个“骗子”。
“骗子”身旁还跟了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身上从衣服到包到鞋子,一看就价格不菲,就光她一副指甲都够小黑吃半个月那种。女人手挽着对方的胳膊,正娇滴滴的跟他撒娇,察觉到他停下来,也跟着停下,疑惑的看着前方。
小黑想要假装不认识他的,结果没等自己拐弯开溜,已经被对方叫住。
对方和那个娇滴滴的女人说了句什么,女人有点不高兴的放开他,扭着内八自己走了。他这才摸了支烟出来,叼在嘴里,道:“喝杯去吗?”
小黑蹭了蹭鼻子,一裹身上大衣,道:“走,喝就喝。”
临近过年,各家夜店酒吧都提前关门大吉,回家过年了。两人裹着厚重的外衣,缩着脖子揣着手,走了好几条街也没找到一家能坐的店,最后实在没辙,两人找了家24小时便利店,买了两桶泡面,又让店员帮着泡了,坐在门口台阶上呼噜呼噜吃起来。
小黑没问他那个女人是谁,对方反而先问了他近况。小黑面子千斤重,就算再落魄也咬死了牙不肯说。
对方却一眼看破,道:“真是像你说的‘生活滋润’,刚刚买泡面时候你就不货比三家的比对价格了。”
小黑无言以对。
对方抽了口烟,对着薄凉的空气吐出一个烟圈,很快就被冷冽寒风吹散,然后他再一次,郑重的向小黑邀请,“跟我一块儿干吧,虽不能让你一夜暴富,但温饱还能保证,过年手里也能有几个子儿让你回家过年。”
小黑那坚不可摧的心,因为他这最后一句话,“咔擦”裂了一条缝,就连千斤重的面子也顶不住了。
最后,小黑还是成功地加入了“骗子”大营,和他一块儿走上坑蒙拐骗的康庄大道。
入了他这行,小黑才知道对方说是“骗”,但其实做的也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就只是夸大一些事实,出手的东西都还是有保障的。所有需要出手的东西,他的合伙人都会亲自抽检测试,过了他这关,东西才能出手。而他这“骗”,也不过是夸大些事实,再有利用一下人类不理智的心里弱点。
小黑和他一起合伙之后,又见过几次之前看到的女人。他对这女人很好奇,猜她跟自己这位合伙人有一腿,可有时候又觉得可能没有。
他在这行混也十分懂规矩,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哪些能问哪些要装没看见,他都懂。所以即便好奇,也从来没有问过一句。
直到某次他们庆功聚餐,他这位合伙人喝醉了,小黑当天也喝了不少,醉醺醺的胆子也大,也没顾及那么多了,直接凑到他跟前问他是不是跟那女人搞到一块儿。
对方本来有点撒酒疯的架势,被他这一问,忽然安静了。
小黑被这突然间的宁静弄懵了,他还没来得及弄明白怎么了,人已经被对方一巴掌推了出去。小黑猝不及防,被对方招呼都不打一声就给怼飞了,也很生气,当即就爬起来要跟他干架。
结果对方前脚打了他,后脚又忽然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摁.在桌子上亲了起来。
当时可能是因为两人都喝了酒,也可能是小黑根本不想去记具体过程,反正等两人再清醒,周围已经没人了,有的只是满桌的残羹剩菜和他的满.身.狼.藉。
再后来,小黑就再也没看到那个浓妆艳抹的娇滴滴女人了,而他和对方之间的关系也天翻地覆的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小黑稀里糊涂的被表白,又稀里糊涂的跟那个男人在一起。
床.上的事儿,他们也从不固定谁上谁下,多半是谁有兴致了谁来,不管是感情上还是那个方面都有一种奇妙的和.谐。
两人在一起后不久,他们的生意伙伴中出了内奸,狠狠的坑了他们一笔。
两人那个时候专注谈恋爱,对生意上有那么点疏于管理的意思,因而被人钻了空子。
这一回虽然钱亏损不少,但其他令他们担心的事情一样都没有发生,他俩就当是花钱买了教训,不过因此也觉得后怕,背后湿凉一片。
那件事的发生,是小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在走钢丝,他生怕相同的事情再次发生,于是好言好语的跟他那位促膝长谈了一番。
其结果,是没有结果——两人因为意见不合,大打出手,彼此给对方留了个花脸妆不说,还冷战了一个月。
那一个月里,小黑越想越觉得不对,感觉自己又被骗钱又被骗色,还险些阴沟里翻船,把自己折进去。他整整琢磨了一个月,一个月后,他再也待不下去,收拾了行李准备跑路,没成想出了门直接和他相好迎面撞上。
对方看到他穿戴整齐,又看到他手里拎的箱子,表情变了变。
小黑却已经先发制人,趾高气扬的一甩手,说:“老子不干了,老子要拆伙!”
对方看了他一阵,嘴唇嗫嚅,到底一句话没说,随后向后退了两步,把路给他让出来。
小黑想都没想,拎着箱子就走了。
对方没动地方,只转了个身靠在门口墙上,沉默的抽了支烟。没等这支烟抽完,忽然又想起脚步声,且比起方才的还要急切。
他没动,甚至没扭头看一眼,就只保持着叼着烟的姿势,问道:“怎么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