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同伴笑话道:“薛胖,快别丢人了,他们那是例行催促。赶紧坐下吧!”
面对男人尴尬的笑容,乔宇颂礼貌地微笑,往后面去了。
全国级别的新闻直播,举国欢庆,前两天发生的事。
下一段航程的时间里,乔宇颂按部就班地完成他的工作。
巡舱的工作不归他,他很少再走到后舱前排看一眼那些在西部城登机的乘客们。
照那两个姑娘说的来看,宋雨樵出过国?
哦,当然。宋雨樵的成绩那么好,十四岁就考上析津大学,哪里有之后不出国的道理?
宋主任……是什么部门的领导吗?他是那些人的领导?顾主任又是谁呢?宋雨樵的前男友?他已经出柜了?
乔宇颂想得恍恍惚惚,不知是否因为气流颠簸,他的头开始发昏。
不可能,他飞了六年,绝不会晕机。
而且,谁晕机,心脏会疼呢?
乔宇颂坐在起降位上,做了几次深呼吸。
“小乔,你没事吧?”纪薇妮关心道。
乔宇颂睁开眼睛,摇摇头,说:“没事,只是有点儿累了。”
纪薇妮看了看时间,叹气道:“都快一点了。”
“回到酒店,卸妆、洗澡,那得多晚了啊……”总共没飞过几次的刘欣梅一脸沮丧。
纪薇妮微笑安慰:“小姑娘,多飞飞,就习惯了。”
乔宇颂一点儿也不认为这样的话能安慰人。
调到锦蓉分公司以后,回析津过夜就不能住公寓了。
如果航班没有晚点,乔宇颂的本意是去和室友蹭一宿,可晚点两个小时的事实让他不得不改变主意,和客舱机组的其他人一同去北航宾馆住。
纵然在车上哈欠连连,等乔宇颂来到酒店房间,却一点儿都睡不着。
他没有马上洗澡,而是打开电视看前几天的新闻,寻找那个在手机屏幕里见过的画面。
那天,电视台直播了整整十个小时,要在其中寻找一个画面,谈何容易?
乔宇颂按遥控器的手指已经疼了,还是没有找到。
正在他决定放弃,转而选择用手机查找时,录播的电视画面里出现了新闻采访,被采访的人,正是宋雨樵。
乔宇颂呆呆地看着电视里的人,在宋雨樵开口的那一秒,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他莫名其妙地出现了耳鸣,导致宋雨樵说了什么,他听不清,只能看屏幕上的字幕。
宋雨樵穿着白大褂,鼻梁上架着一副十分普通的无框眼镜,泰然自若、文质彬彬。
后期在他的旁边打了一列身份介绍,某工程某系列总设计师,宋雨樵,27岁。
二十七岁……乔宇颂对他的记忆,却停留在十三年前。
他认识宋雨樵那一年,宋雨樵才十四岁。
当时宋雨樵已经戴着度数很高的眼镜,虽然长得比同龄人高,五官却没完全长开,偏偏,他略显婴儿肥的脸上总是挂着与年龄截然不相符的沉稳和老练,神态、语气都很淡,像一片夏天的云。
可是,现在电视里的宋雨樵竟是那么陌生。
他的神态还是比他的实际年龄成熟一些,但言语之间,眉宇中透露出自信和坦荡,他的眼中有明亮又坚定的光,措辞没有故作高深,回答记者的问题如同耐心地讲解,嘴角时不时扬起若有似无的微笑。
乔宇颂很奇怪,为什么宋雨樵和小时候相比,变了那么多,自己还是能一下子认出是他?
他转头看向房间里的梳妆镜。
一天内飞了四段,凌晨四点钟不睡觉,乔宇颂的脸上毫无生气,黑眼圈重得像熊猫。
如果宋雨樵再见到他,还能认出他吗?
估计认不出来,毕竟,宋雨樵在以前就不怎么在意他。
乔宇颂倒在床上,蒙住眼睛,过了很久,还是睡不着。
他转了个身子,还是望着已经按下暂停键的电视录播。
画面定格在宋雨樵微笑的一个瞬间,乔宇颂盯着这个微笑,心隐隐作痛。
乔宇颂不确定是否因为自己忘记了,他总感觉前两次分手,心没这么痛过。
不过,假如真是如此,倒是不足为奇。毕竟,得不到的才忘不掉。
乔宇颂叹了口气,打开手机查看接下来的班表。
最近已经没有与西部城相关的班,按照那些人的说法,宋雨樵只是没赶上那趟飞机,所以他应该很快就会离开西部城。
离开西部城……去哪里?想到答案,乔宇颂的心咯噔了一声。
当然、当然,当然是回析津。
无论宋雨樵是什么时候回国的,乔宇颂想,至少在过去一年内,他们都在析津。
原来,他们曾经有那么长的一段时间在同一个城市里生活……
但那又怎么样呢?析津那么大,如果没有刻意,人与人之间岂是那么容易会遇到?而现在,他已经调到锦蓉去,他们再无可能遇到了。
乔宇颂抹了一把疲惫的脸,关上灯,却留着电视的光。
他得赶紧睡觉,中午睡醒以后,还要飞下一班。
不知道是不是机缘巧合,其实在前一天,乔宇颂梦见过宋雨樵。
在梦里,宋雨樵还是高中时的模样。
和往常每一次一样,宋雨樵的形象不一定清晰,可是乔宇颂总能知道那一定是他。
不过,现在乔宇颂知道,原来自己这些年,一直梦错。
宋雨樵不知从何时起,早不是那个模样了。
第3章 在云里-3
前面的领导发言结束后,问宋雨樵还要不要补充两句。
宋雨樵从二十分钟前就开始留意时间,觉得领导的发言已经面面俱到,自己再说只会耽误大家的吃饭时间。
然而,既然领导这么说了,他不补充反显不周全,于是简明扼要地说了两点,总共不出十句话。
会议结束,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好在领导的行程紧密,无暇留在SEE所的食堂用午餐。
宋雨樵的心中窃喜,表面却表达遗憾,和书记、副主任一同将领导一行人送出SEE所,待目送汽车离开,也终于到了他们的午餐时间。
不知道这个时候去食堂,还能吃上什么。
书记和副主任都是有家有口的人,家住得近,要回家吃饭,只剩下宋雨樵独自前往食堂。
午餐是自助的形式,宋雨樵抵达食堂时,已经开饭半个小时。
自助区的菜盆子里只剩下些残羹冷菜,工作人员正忙着往里补充。
这虽然冠名为SEE所的食堂,其实全院的饭卡都能刷。由于餐品丰富,很多其他部门的职工都到这里吃饭,在这里用餐的不只有SEE所的人。
不过,依然有人能认出宋雨樵。
宋雨樵拿着餐盘排队选餐的过程中,遇上好几个人向他打招呼,一口一个“宋主任”,有时宋雨樵还没能认出是谁,对方已经离开了。
距离午休时间结束还有一个小时,对宋雨樵而言,吃一顿午饭绰绰有余。
他在美国留下的习惯,午餐吃得十分简单,十分钟内完全能够搞定。眼下,宋雨樵的当务之急,只是找到一个空座位坐下而已。
宋雨樵瞧准了窗边角落的一个位置,正往那里走,忽然听见有人在身后喊:“小樵!”
闻言,宋雨樵停下脚步,厌恶地闭了闭眼睛。
他不用回头也能知道谁这么叫他,全单位只有顾晦之一个人敢这么叫。
宋雨樵转身,幽幽地看着他走到自己的面前,沉声道:“说过以后不要再这样叫我了。”
顾晦之面上一僵,窘促地笑了笑,说:“我忘了。”
他同样端着餐盘,也是才来吃饭的样子。不过,宋雨樵无意和他一起吃饭,于是先留在原地和他交谈,问:“什么事?”
宋雨樵的冷漠无疑让顾晦之的面上挂不住了,他脸上故作热忱的笑容褪去,说:“既然碰到了,一起吃吧。”
“不了,我想一个人吃,正好有些事情要考虑。再见。”宋雨樵说完扭头便走。
“小樵,”顾晦之立即跟上,对上他冷酷的目光,立刻道,“对不起。雨樵,我们谈一谈吧?好不容易任务告一段落了,大家都有时间。”
“告一段落不就是没有结束吗?科技永远在进步,科研永远在争分夺秒,没有尽头。哪儿来的时间?现在是午休时间,工作上的事,等上班以后再说。工作以外的事,我和你没什么可谈的。”宋雨樵快步往那个空座位走,无奈被顾晦之耽误这么几分钟后,空座被抢占了。
宋雨樵沉了沉气,只好另外找座位。
“我们到楼上去吧。”顾晦之建议道。
宋雨樵正打算上楼,但他不想和顾晦之一起。他不答,兀自往楼梯的方向走,余光仍瞄见顾晦之跟着自己。
宋雨樵这几天来的后悔在此时达到了巅峰,他后悔那天整个控制室欢呼成一片海洋时,顾晦之抱他,他没有当场拒绝。
顾晦之是出于什么目的,他不想揣测,但他本人仅仅是因为目标实现,激动得难以自禁而已。
兴奋劲儿自然不会马上过去,不过接踵而来的工作让宋雨樵迅速冷静下来。
等过后有人问起他和顾晦之的情况,提起在控制室里发生的一幕,宋雨樵才后悔得后知后觉。
那时他的态度可能给了顾晦之某种错觉,以至于两人还在西部城时,顾晦之又开始找他,直到回了院里,还不罢休。
“顾主任,”宋雨樵烦不胜烦,回头道,“您能不能别再跟着我?”
顾晦之愕然,随即皱起眉头,直截了当地请求道:“雨樵,上次是我不对。那只是我随口说的,你知道,我有时候气昏了头,就会口不择言。那只是失误而已,我不是真心要和你分手,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失误’?那就是不够精确了?”宋雨樵以为自己能够冷静,但顾晦之提起旧事,他的气马上来了,“爱得不够精确,还在一起干什么?”
顾晦之哭笑不得道:“Honey,谈恋爱不是搞科研,你别生搬硬套行不行?”
“不好意思,我只谈过这一场恋爱,没有经验参考,只能生搬硬套。”宋雨樵冷冰冰地回答。
“行、行,你说什么都行,你说的都对。”顾晦之说话时,嘴角掩饰不住笑意,“总之,上次我是气昏头了才乱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好吗?”
宋雨樵逼视着他的眼睛,说:“但这已经不是你第一次冲我喊‘分手’了,顾晦之。我原谅过你一回,你还来第二回 。要是我再原谅你,就显得我太贱了。第一次是‘失误’,这一次也是,你知道两次‘失误’是什么吗?是‘错误’。你都三十二了,敢说还不敢认吗?从一开始我就表明过态度,我愿意和你一起经营这段感情,但是也不怕和你分手。但是你呢?你有好好珍惜吗?行了,我不想再和你讨论已经结束的事了。别再缠着我。”
“Honey,”顾晦之快步跟上他,“说到底,这次也不完全是我的错吧?如果不是你要去相亲,我至于和你说那种气话吗?我……”
他的话没说完,宋雨樵就直接把餐盘里的食物倒进一旁的潲桶,餐盘也丢进回收区里。
顾晦之面色发白,费力地咽了一口唾液。
“我是去相亲了,但后来成了吗?我不是偷偷去的吧?我为什么去,不是早和你说清楚了吗?我问你,要是你奶奶快死了,就指望着自己闭眼前,你能去相一回亲,你去不去?”宋雨樵知道顾晦之的祖父母均已去世,所以这么说,“去之前说你能体谅,回来你跟我翻脸,现在又说那只是一时冲动。你什么时候能稳重点?算了,我也不指望你谨慎了,反正我们完了。别再为这事缠着我,我可不想找到书记那里,让单位出面解决。”
顾晦之本还要跟着宋雨樵,直到他说出最后一句,才不得不停了下来。
相亲前,宋雨樵妈妈的原话是“让奶奶闭眼前放心,知道孙子没有走弯路”,所以宋雨樵答应了。
那天的场面在宋雨樵看来很滑稽,从见面到吃饭,再到道别,身为介绍人的表嫂全程举着手机跟拍,为在病房里的宋奶奶做直播。
这无疑给女方留下难以启齿的印象,宋雨樵从头到尾都十分佩服那姑娘的涵养,没有当场翻脸。
相亲的直播结束后的第三天,宋雨樵的奶奶在重症病房里抢救无效去世,享年八十三岁。
宋雨樵和那个姑娘自相亲那天后,再没有联系过,包括表嫂在内的家里人也不多做询问。
一家人的心思全记挂在老人的身上,相亲更像是一场冲喜,可惜没有成功。
宋雨樵去西部城前,好不容易请到两天的假,回老家参加奶奶的葬礼。
一些不认识的亲戚见到宋雨樵,流泪惋惜之时,不少措辞是遗憾奶奶没能见到孙子结婚。
宋雨樵同样遗憾,只因奶奶在辞世前,没能看见自己唯一的孙子在电视里被称为“英雄”。
在新闻报道中,宋雨樵和他所在的团队,为国家、为人民做了非常大的贡献,可惜在他人丁稀薄的小家里,他没能达成奶奶最淳朴的愿望。
父母早已放弃要求宋雨樵结婚。人们常说,儿女的成就是父母最大的自豪和骄傲,但其实有时候,儿女的成就越大,父母越卑微。
早在宋雨樵出国以前,他就感觉得到,父母认为自己管不了他了。任何事情,宋雨樵越是能够自己做主,父母就越不敢置喙。那时,他才十六岁,只身远渡重洋,留学深造,母亲除了让他多注意身体以外,再无其他。宋雨樵的“其他”,他们早已插不上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