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邺市,久林心理诊疗所。
“骆医生?”助理推开骆亦的办公室,却没在里面见着骆亦。
“奇怪,去哪里了?”助理看了看时间,眉心担忧地皱起。
骆医生向来守时,不管是在久林,还是去对面的医科大给学生上课,从来没有出现过迟到的情况,而现在,离患者预约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分钟,骆医生竟然还没有出现,电话也处于关机状态。
“你今天见过骆医生吗?”助理退到门外,问恰巧经过的前台接待,“我联系不上骆医生,他有没有跟你说过今天有事不来?”。
对方摇头,“骆医生就算要请假,也不会和我说啊。”
助理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没有别的办法,只得继续给骆亦打电话。
正在这时,重案组的队员推开久林心理诊疗所的大门。
“你们……”助理惊讶,下意识就将电话挂断。
刑警来到久林已经不是头一次了,助理甚至记得方远航那张脸。
“骆亦呢?”方远航注意到助理忽然藏在身后的手。
“你们找骆医生?”助理说:“他,他不在这里。我也在找他啊。还是上次那件事?不都已经解决了吗?”
“不在?”在赶往久林心理诊疗所的路上,方远航就已经在电话中得知,骆亦不在家中。
“你最后一次看到骆亦,或者与他取得联系是什么时候?”方远航问。
助理想了半天,“昨天下午骆医生在医科大有个讲座,我陪他过去,讲座结束大约是四点来钟,我一个人回来,四点之后骆医生去了哪里,这我就不清楚了。”
静历市,“笑谈”茶餐厅。
男人坐在一间并不宽敞的包间里,干净的餐桌上整齐摆放着两副餐具。
他衣着得体,黑色的长款大衣脱下来,挂在一旁的衣架上。包厢内暖气充足,他穿着深灰色的毛衣,认真地翻看着菜谱。
一页一页,像是正在苦恼到底应该点什么。
此时并非饭点,大厅只有一桌客人正在用餐。服务员站在男人身边,时不时露出烦躁的神情,心中吐槽道——点个菜而已,怎么这么慢?
男人像是根本没有注意到服务员的不悦,继续看着菜单上被P得宛如艺术品的图片。
服务员终于忍不住了,冷声冷气地说:“您看好了叫我。”
“嗯。”男人淡淡地应了一声,连余光都没有抬起来。
服务员走到包厢外,和另外两名服务员一起,对男人指指点点。
“穿得这么好,一看就是个有钱的精英,怎么点菜这么婆妈呢?”
“怕不是在算菜钱吧?越是有钱的人越爱精打细算。”
“不会吧,我刚才问他几人,他说两人,看样子是跟人约会啊,算菜钱还约什么会?铁定被嫌弃。”
“在嘀咕什么?”领班招呼道:“没事就去看看客人有什么需要。”
“陈姐。”服务员嬉皮笑脸,“我马上就去。”
被叫做“陈姐”的领班警告道:“态度放端正些,我这里是正规餐馆,上一个老板不管你们,我管。”
服务员们扁着嘴走了。
“笑谈”茶餐厅开业三个月,生意还没能彻底做起来。
这里以前开着的是一家火锅店,后来火锅店的老板不做了,将店铺转给现在的老板,服务员大多没换,还是火锅店的服务员。
这儿繁华,人流量大,以前还开过奶茶店、网红小吃馆,十二年前则开着静历市大名鼎鼎的“红妆”海鲜餐厅。
不过随着城市改造的进行,海鲜餐厅早就被拆了,“笑谈”现在的房子是两年前才盖的。
男人终于看完了菜单,叫来服务员点菜。
服务员不情不愿地记录,脸上的惊讶越来越浓重,“先生,您已经将我们这里的菜全点完了!”
两个人而已,根本吃不了这么多!
男人抬起头,“有哪些菜不能上吗?”
“这倒不是。”服务员看了看桌上的碗筷,“那我再跟您确认一下,您是两位?”
男人点头,“对。”
“两位的话,不用点这么多的。”服务员说:“多了也是浪费。”
“没关系。”男人合上菜单,“上就行了。”
眼见可以休息了,因为男人点了菜单上的所有菜,厨房再次忙碌起来。
不久,菜开始上桌。
男人没有动筷子的意思,只是坐在一旁看着。
服务员忍不住了,再次问道:“先生,您的朋友什么时候到呢?”
男人说:“朋友?”
“是这样的。”服务员说:“如果还得等一会儿,我们就不急着上菜,有的菜凉了味道就不好了。”
男人微笑,“做好了就端上来吧。”
“可是……”服务员还想解释,却被男人打断。
“只有我一个人。”
圆桌已经摆满食物,男人却一口都没有尝过,菜端上来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因此也不能撤盘,服务员心道这真是个怪人,手上不得不往包厢里加桌,将剩下的菜摆在另加的桌上。
最后一道菜上桌,服务员留下一句“先生您慢用”,就退了出去。
包厢里顿时变得安静,只余下菜肴的香味。
男人站起身来,看着这一屋子的菜,许久,怅然地叹了口气。
很久以前,有人跟他说:“小亦,过年你会回来吧?到时候我请你去‘红妆’吃饭,点满满一桌子菜。”
那个温和得近乎懦弱的人,那个经受着无休无止苦难却始终善良的人,早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男人后退几步,靠在墙边,摘下眼镜,捏了捏眉心。
眼前有些模糊,好似当画面再次清晰时,“笑谈”将不再是“笑谈”,而是当年客人满座的“红妆”。
十四年前。
为了让病重的外祖母得到更好的治疗,骆亦办理了休学,从江束镇来到静历市,外祖母住在医院,他在医院外面租了一张席子一张被子,每天晚上和许多家属一样睡在空坝上。
父母离异,一个早就不知去向,一个在沿海,不肯回来,也不肯寄钱。
家里的积蓄已经花得差不多了,骆亦一天打两份工,一份是在工地给人搬材料,工资日结,一份是在夜店当服务员。两份工资加起来,其实也负担不了昂贵的医药费。
外祖母泪眼婆娑,几度想要寻死。
骆亦握着外祖母的手,恳切地请求:“您就让我尽一份孝吧。”
外祖母生病之前,骆亦虽然也打过工,但从来没有做过强度如此大的工作,有一次在工地上实在是撑不住了,被一个比他结实不了多少的男人扶住。
那人名叫白英,全身是汗,看上去很脏。
当然,他自己也满身尘土。
白英替他向头儿请假,送他去社区诊所,忙前忙后,耽误了工作不说,还给他垫了就诊输液的钱。
“这么小就出来打工啊?”白英端来家里做好的饭菜,“来,病号要多吃点。”
骆亦本来不好意思接,却被白英塞到手里,“都是工友,别跟我客气。”
“你怎么也在工地打工?”骆亦问。
白英耸耸肩,“我没有学历啊。我小时候是‘黑户’,‘黑户’你懂吗?就是没有身份,上不了学的。”
骆亦以前从未与白英打过交道,现下和白英坐在一起,细看才发现,对方有一张很清秀的脸。
这事之后,两人渐渐熟悉起来。
白英得知骆亦为了照顾外祖母而休学,深感可惜,每天带双份饭菜,甚至帮白英干活,有时间还会去医院,陪陪那没有多少日子的老人。
“我不知道怎么感谢你。”骆亦这个年纪的人,最不愿意的就是亏欠他人。
白英笑道:“那你就教我英语吧。你英语肯定很好。”
骆亦的英语当然好,脑子更好,明白白英这么说,只是为了让自己放宽心。
亲人的不舍与药物都留不住一个即将辞世的人,骆亦的外祖母在秋天离世。操办后事的过程中,白英又赶来帮忙,担心骆亦想不开,还打算请骆亦到自己家里住一段时间。
“我没事。”骆亦看上去并不是特别悲伤,“我做了我身为外孙该做的事。”
白英有些惊讶,旋即将骆亦搂住,让对方埋在自己肩头,“你这孩子。人啊,不用什么时候都逞强的,你想哭的话就哭吧,哭出来了,心里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骆亦先是僵着,然后轻轻发抖。
不久,眼泪打湿了白英的肩头。
白英轻声道:“小亦,你要好好的,外婆在天上看着呢。”
处理好所有事,骆亦重返校园,凭借着优异的成绩拿到了九中的助学金。
念高三的大半年间,白英比骆亦还紧张,时常将炖好的鸡汤或者鲫鱼汤端到学校来。
骆亦笑道:“哥,你自己吃,我不需要这些,你都没多少钱,别破费。”
“怎么不需要,你同学哪个不喝鸡汤不吃鱼?吃鱼聪明。”白英一边说一边将菜从保温壶里拿出来,“你小孩子家家,别操心钱的事儿,这点儿钱我还是有的。”
骆亦说:“我成年了。”
“还在念书就都是小孩子。”白英乐呵呵的,“考上大学,再读研读博,出人头地!”
拿到录取通知书时,骆亦第一时间告诉了白英。
白英开心得跟自己考上了大学似的,赶紧拉着骆亦去吃火锅庆祝。
去首都上大学之前的暑假,骆亦除了打工,还报名参加了沐明街的社区福利活动——免费教居民们学英语。
所有老师里,骆亦是教得最认真的。
所有学生里,白英是学得最认真的。
不过因为过去没有念过书,脑子也不算特别聪明,直到骆亦必须离开静历市了,白英还是没能记住多少单词。
“没事儿。”骆亦说:“我放假回来继续教你。”
白英直乐,“去了好好念书,等我做生意发了财,就去首都看你。”
上大学之后,骆亦接触到许多优秀,甚至可以用“杰出”来形容的人物,但白英这个曾经的“黑户”,一段完整的英文句子都读不下来的,平凡到没有任何特点的人,却非但没有因此褪色,反倒在他心里愈加浓墨重彩。
在他最困难的时候,是白英帮助他,陪他输液,给他带饭,帮他照顾外祖母,给他一个肩膀,让他肆无忌惮地哭泣。
他叫白英一声“哥”,这声“哥”有多珍贵,只有他自己知道。
早在他羽翼未丰之时,白英就已经是他最重要的人。
春节,因为要留在学院做事,骆亦没能赶回静历市。
白英在电话里说:“安心学习,回来不回来都没有关系。对了,我找到新工作了,在那个‘红妆’!”
骆亦知道“红妆”,高三班上有个家里很有钱的同学,生日宴就办在“红妆”。
“暑假你肯定也回来不了,暑假首都工作的机会多。”白英想了想,“那就明年春节吧,我带你去‘红妆’吃吃咱们静历市最好的海鲜!”
新的一年,骆亦更加忙碌,受到导师的赏识,跟着学长学姐出国考察,在国外待了八个月。
回国之后,导师给大家放了个假,骆亦赶回静历市,想给白英一个惊喜,却得知白英因故意伤人致死入狱,有期徒刑十四年。
骆亦不相信白英会杀人,探望白英,白英却笑着告诉他,没事,回去好好读书。
“你有苦衷,是不是?”骆亦狠狠道:“是谁害了你!”
“是我犯了错。”白英难得严肃道:“你别担心我,我在里面认真悔过,争取减刑,应该不回待满十四年。小亦,这件事你就别管了,我们做个约定吧。我出来时,你来接我。到时候你已经是受人敬仰,事业有成的大人了。”
骆亦在白英的眼中看到了请求,看到了纯粹,又看到了懦弱。
白英是在用一个人的懦弱,保护着心中重要的人。
骆亦知道,自己也被白英保护着。
都是在社会底层挣扎求生的人,骆亦怎么会不懂。他站起来,向白英深深鞠躬,“哥,我听你的话,等你出来。但我也要向你求个保证——等我,变得强大。”
白英双眼含泪,被狱警带走时,回头冲骆亦笑了笑,“我们都会变得更好。”
回到首都,骆亦将所有精力投入学业,迫不及待地成长,顺利前往B国名校Q.E大学深造,噩耗却再次从静历市传来。
白英越狱了。
他那懦弱的哥哥怎么可能越狱?
白英绝不是越狱,而是被人害了!
一直以来的坚持顷刻间溃散,骆亦赶回国,只看到警察蛮横地对待白英的养父乔应。
所有人都说白英是个杀人犯,说白英越狱,只有他与乔应相信,白英不是这样的人。
这年下半年,Q.E大学医学院最有名望的教授迟明岳做了一场心脏移植手术,手术保密进行,接受心脏者是冬邺市楚氏集团的楚信,提供心脏者则是一位非法入境者。
无数个不眠的日夜,真相终于呈现在骆亦面前。
而真相就像一把生锈的刀,将他的灵魂撕扯得千疮百孔。
“‘红妆’已经没有了。”骆亦说:“这里开了一家新的餐馆,都是你没有吃过的菜。我全都点了,你尝尝,看最喜欢哪一种。”
第114章 为善(34)
留下一桌未动过的佳肴,骆亦付现金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