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信仍然在笑,“所以你后悔吗?你忏悔吗?”
楚林雄充耳不闻,“孽种,你是那个贱人的孽种!你和林喜都该死!”
楚信眉心皱起,眼神变得格外冰冷。
门外,楚林雄的骂声在走廊上回荡。这声音不像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能够发出,像是他灵魂里的那个恶魔正在抵死挣扎。
仿佛过了很久,恶魔的声音才彻底消失,连回音也不剩下。
楚信后退几步,背部撞在墙壁上,几缕冷汗从他脸颊淌过,顺着脖颈向下滑落。
他的面色变得惨白,眉眼间不再有刚才的镇定,像是完成了一件重要的事,此生至此,不再有任何牵挂。
部分特警从房间里撤出,萧遇安问:“能自己走?”
楚信身体缓慢下滑,右手捂住胸口,冷汗越来越多,唇角却极其缓慢地牵起一丝笑。
一名刑警问:“萧局?”
萧遇安说:“马上送医。”
警车疾驰,在阴冷的道路上穿行。
秋天很有意思,在城市与山中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模样。城里,天冷了,大多数人会穿上深色厚衣,一眼看去,街上全是乌鸦一般黑压压的人群。山里,冷空气却将林子装点得五彩斑斓,宛如热烈的仙境。
楚信死死按着胸口,侧头看着窗外流动的色彩。
它们像彩虹一样,绚烂得刺眼。
眼尾温热,像有什么东西从那里淌过。
是眼泪吗?
楚信想抬起手,抹一抹眼尾,让这些温热的液体不至于与冷汗混为一体。可他一只手压着胸口,另一只手如被灌了铅似的,根本抬不起来。
窗外的色彩有些模糊了,他用力眨眼,好让视线变得清晰。
可是没有用,看不清了,耳朵也好像被堵住。
他张开嘴,用力地呼吸,胸膛烫得像即将炸裂、融化,连手掌也被烫伤。
他感到车里似乎有人在叫他,但这叫声越来越远,最终消失不见。
他想,死亡的感觉,也许就是这样。
“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
楚信在浓墨一般的黑暗中睁开眼,酸胀的眼睛被明亮的光芒刺得发痛。
这是一间堪称富丽堂皇的房间,衣着华丽的女人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孩子,正摇摇晃晃地唱着歌。
她有一张美丽的面庞,这张面庞为她招来的却是纠缠终身的噩运。
此时,她面容憔悴,即便是最昂贵的珠宝,也无法驱散她眼中的阴郁。
楚信知道,那是她的母亲林喜,那个襁褓里的孩子是他自己。
林喜继续唱着歌,婴孩正在安睡。
不久,林喜将婴孩放在小床里,摸着婴孩稀疏的头发,嘴里不知在说些什么。
婴孩本来不该有记忆,但楚信自打记事,就时常哼着“世上只有妈妈好”。
这是他的母亲,唯一对他唱过的歌。
他生在冬邺市最富有的家庭,楚林雄能够给予他一切想要的东西,唯独不能给予他一个母亲。
在他很小的时候,林喜被困在楚家,那是他这一生仅有的与母亲共度的时光。
后来,当楚林雄不再拘禁林喜,林喜便像根本没有他这个儿子一般,慌不择路地逃离。
他没有妈妈。
他的妈妈不要他。
他的妈妈恨他,就像恨他那罪恶的父亲。
从小,他就受到心脏病的折磨。医生说,他也许活不了太久。
画面转换,楚信看到婴孩变成了小男孩,又变成苍白的少年。这漫长的时光里,从来没有一个人陪伴着少年。
少年身体不好,在接受治疗的同时,还必须习武。楚林雄希望通过这种方式,改变他的身体素质。
楚信唇角扬起一丝苦笑。
最折磨他的其实从来不是病魔,而是孤单。他过着外人眼中无可挑剔的生活,仆从成群,还有侍卫,只要他愿意,饭菜都会直接喂到他口中。
可这样的生活并不是每个人都愿意过。
他总是想,我为什么没有妈妈?我的亲人为什么不要我?
成年后,他成了楚氏年轻一辈中最优秀的人,楚林雄带着他出席各种商业场合,一时间,他的风头盖过了楚林雄的四位继承人。
可他的心脏也一年不如一年,撑到26岁,似乎再也走不下去了。
他自己倒没觉得有什么可遗憾。
对生命,他向来感觉不到多少眷恋。孤单早就在他骨血里投下洗不掉的阴影,一个孤单的人,并不惧怕死亡。
但楚林雄却告诉他,我不会让你死。
是要做心脏移植手术吗?
久病成医,楚信对心脏病的了解,不比医生少。明白病情发展到现在这种地步,唯有做移植手术能够延续寿命。
不过移植手术风险很高,有人直接死在了手术台上,有人在强烈的排异中苟且偷生两三月。即便被上天眷顾,能够活过十年的心脏移植患者也不多。
若要问内心,楚信并不想做这个手术。但楚林雄坚持要做,已经在国外确定了一支医疗团队。
他没有什么求生欲,但也懒得反抗楚林雄,比起与楚林雄争执,他花了更多时间思考——为什么要去国外做手术。
B国的移植水平并不比国内高多少,B国医生能做的手术,国内医生一样能完成,再不济,楚林雄完全能将B国的团队请到国内,省得他跑一趟。
对此,楚林雄的解释是,B国的环境更适合术后恢复。
这解释倒也说得通,可真正到了B国,住进那设施齐全的“移植中心”,楚信忽然发现,事情和自己想象的不同。
在任何一个国家,正规的心脏移植手术都应该在医院进行,而这里名义上是“移植中心”,实际上却是个远离城市的机构。
在这里进行的,绝对不可能是正规手术!
楚信立即明白楚林雄为什么一定要将自己送到B国来——因为即将进行的是一场非法手术,心脏并非来自自愿捐献者,以国内的监管力度,楚林雄就算有再大的本事,也无法瞒天过海。
所以手术才必须在B国进行。
心脏捐献者那么多,为什么不用那些心脏?
楚信急切地思考,是因为配型不对?还是暂时轮不到自己?
不,不可能!
凭楚林雄的本事,绝对不存在“轮不到”这种事。
那为什么还要出国来做非法手术?提供心脏者有什么特殊之处?
猛然间,楚信想到,楚林雄此前多次安慰他,说放心,一定可以克服排异反应。
难道是……
楚信简直不敢往下想。
连医生都不敢保证患者能够克服排异反应,楚林雄凭什么能?
楚林雄口中的“一定”固然有夸张成分,但其中包含的意思却是,排异反应的可能会最大程度降低。
所以那颗即将放入自己胸膛的心脏,是从自己年轻健康的亲人胸膛中取出?
面对质问,楚林雄先是缄默不言,而后敷衍道:“你只需要考虑好好活下去。我不允许你死。”
他反抗,拒绝,楚林雄就让人将他抓起来,限制行动。
从小到大,楚信就是情绪寡淡的人,一方面是性格使然,一方面是因为与生俱来的病。26岁,他头一次激动、怒喝,却无力阻止这一场残酷的以命换命。
电影质感的画面中,26岁的楚信歇斯底里,要求见心脏捐献者一面,蜂拥而来的医生护士保镖将他按住,给予他的是一针针镇定剂。
但机缘巧合,他还是见到了那个即将因他而死去的人。
画面之外,33岁的楚信双眼已经赤红。
手术定在一周之后,楚信在“移植中心”已经待了四个月,不再像最初那样一没有药物就发狂,保镖有所松懈,甚至放任他独自去庭院里散步。
“移植中心”的主楼不大,庭院却十分广阔,空气清新,仿佛完全不受工业化的影响。
楚信往深处走去,忽然听见细小的动静,一看,林中的阴影里竟然站着一个人。
那人显然也注意到了他,满脸惊讶。
林喜的美丽被两个儿子继承,他们的轮廓虽不相同,眉眼却是惊人地相似。
只一刹那,楚信就明白,面前的人是自己的供体,是自己的兄弟!
那人却没有那么聪明,愣了一会儿,才前行两步,“你是?”
楚信唇角颤动,喉咙像被一只铁钳紧紧卡住,嘶哑道:“你叫什么名字?”
“白英。”那人看了看他身上的病号服,像是明白了什么。
楚信感到自己心肝脾肺都在震动,他伸出手,一把将白英拉住,语速极快地问道:“你是哪里人?你的父母叫什么名字?”
“冬,冬邺市。不,静历市。”白英有些慌张,“我父母……”
话音未落,一队医护人员就赶了过来,将白英带走。
白英回过头,怔怔地望着楚信。
画面就此定格,如烧红的烙铁,带着激烈的疼痛烙印在楚信的灵魂里。
楚信唯一的念头就是,要救白英,白英不能死!
但自从那次意外的相逢之后,他就被更加严密地控制起来。
手术之前,迟明岳将一个平板放在他面前,“我知道你们是兄弟,你也别太难过,这个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有人生来就该享受荣华富贵,有人生来就该为别人献出生命,楚先生,你没有能力改变这一切。”
视频开始播放。
白英面对镜头,露出不安的笑容,过了好几秒才试探着说:“弟弟。”
楚信僵在病床上,悲恸像温暖的河流,冲击着他的心脏与四肢百骸。
第一次,他感到自己并不孤独,他也有亲人。
可这亲人,很快就要离他而去!
他伸出颤抖的手,想要触碰屏幕上的人,哑声道:“哥……”
“我知道我将经历什么,我这一生,好像都在受罪,我,我无法抵抗。”到底是即将被夺去生命,白英难以掩饰自己的恐惧,声音轻轻发颤。
楚信死死咬着牙,呜咽仍是从唇角涌出。
白英静默了好一会儿,“不过那天见到你,这大概是上天对我唯一的垂怜。”
说着,白英低下头,缓缓抬起手,捂着心口,又将头抬起头,“这颗心能够救你,救我唯一的亲人,我……我感到很安慰。”
“弟弟。”白英迟疑了一下,“我能这么叫你吧?你,请你好好活下去,我这个当大哥的一辈子没什么用,希望最后能保护你一次。它很健康,我也很健康,虽然我坐过牢,不过在监狱里我也在好好锻炼,因为我想,出来之后还可以……”
白英摇了摇头,笑道:“算了,不说这些。将来,等将来你身体好了,替我去祈月山上看看吧,那里有座寺院,很多年前,我从悬崖上摔下去,是寺院里的僧人救了我,他们都是好人。”
楚信无声地点头,眼泪无声地流淌,可他的回应,视频里的白英无法看到。
似乎是有人提醒时间差不多了,白英局促地抿了下唇,像是还有很多话想说,一时又组织不好语言,怔愣几秒后拼命让自己镇定下来,最终露出一个宽容的笑,“好好活下去,能够保护你,是我不幸中的万幸。”
“啊——”
楚信发出野兽一般的喊叫,迟明岳将平板收回来,平静道:“能活下来,不好吗?”
“为什么?”楚信嘶声道:“这不对!”
“刚才我就告诉过你,人各有命,这就是他的命。”迟明岳说:“而做这场手术,是我的命。接受他的心脏,是你的命。你非要问个为什么,那我只能说,有人的不幸,仅仅是因为倒霉而已。”
楚信喃喃道:“仅仅是因为倒霉……”
迟明岳转身,“我劝你冷静下来,这场手术已经无法避免。如果我是你,我会如他所愿,积极、平安地替他活下去。”
终于,手术按原计划进行,没有人来阻止这一场荒唐的生命置换。
楚信就像睡了一个冗长的觉,醒来时,他的胸膛里已经跳跃着他兄长的心脏。
他将右手放在胸口,闭眼感受这份杀戮,这份温暖。
手术进行得很成功,楚信于次年回国,以身体不再适应高强度的工作为由,逐步从楚氏集团中淡出。
他有了重要的,必须要去完成的事。
白英希望他好好活下去,他注定要让白英失望了。
查清一个人的身份,对普通人来说并非一件易事,可对手握钱权的人来说,天大的难事也能解决。
白英曾经在冬邺市生活,后来住在静历市,还坐过牢……
刚一开始查,楚信就发现,静历市有个名叫“白英”的犯人越狱,警方公布的照片与他在“移植中心”见到的男子一模一样。
此人就是他的兄长!
楚林雄是通过谁将白英带出监狱,白英为何入狱,白英为什么会离开冬邺市,前往静历市,数年间,楚信在休养的幌子下,查得一清二楚。
他终于明白,自己没有母亲的原因是什么,终于知道小时候脑中为什么老是唱着“世上只有妈妈好”。
他的出生,是楚林雄犯下的罪孽!
复仇计划渐渐清晰,他将财富与地位通通抛下,到祈月山出家为僧。
楚林雄暴跳如雷,楚庆等人个个以怀疑的目光看着他。
“我累了。”他对他们每一个人说:“如果你们想我多活几年,就别来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