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重华一股邪火直上脑顶,刚要破口大骂到下面的人他妈的是你,突然远处交错的车灯和手电光映在他眼角,是搜救民警!
——蔡麟有救了!
“在这里!快来人!”步重华抬头嘶哑吼道:“快——”
“我在水下闭气最长11分25秒,破过亚洲纪录。”这时向淼轻轻道,月光下他眼底闪烁着诡谲的神采:“你是多少?”
一股森寒顺脊椎而上,但步重华来不及出声,早已积攒起全部体能的向淼陡然发力,抱着他顺地滚出十来米,河滩又滑又陡根本止不住,扑通两声双双投进了河里!
步重华措手不及,冰凉河水已经从鼻腔、口腔倒灌进来,疯狂挣扎却无济于事——
河水里向淼的脸模糊不清,但他冰冷的手就像铁钳般,死死把步重华向深水中拖去。
·
吴雩踩下刹车,工厂前门已经围起了蓝白警戒线,十多辆派出所警车闪烁着红蓝光芒。八九个治安中队的民警正紧张地守在大门口,见他进来立马挡住:“哎你干嘛的?”“哪个单位的?”
吴雩问:“步支队人呢?”
“大队长说了,支队领导没回来前这厂房不能进!”小民警没听清,一窝蜂拦在前面:“上外面去!上外面去!”
“我问你步重华人呢!”吴雩一把掏出警察证摔在他面前,皱眉喝道:“刚才的枪声是怎么回事?你们哪个辖区的?”
小民警一看警察证上写着支队刑警,再一看那牧马人赫然是支队一把手的车牌,登时反应过来,结结巴巴地:“大、大队长带人出发去跟步支队长会合了,剩下的我们也不知道,我们只是治安中队来负责守门的……”
“我知道了。”吴雩不容置疑地打断他:“你们守在这注意安全,我进去看一圈。”然后一手掀起警戒线大步走进了工厂黑洞洞的正门。
小民警已经被他从容凌厉的气势镇住了,既不敢拦又不敢跟,面面相觑半晌,只得眼睁睁目送他走了进去。
哗啦——
吴雩掀开被油布盖着的废材,无数飞虫嗡嗡直上,消失在厂房上空的黑暗里。
氮肥厂已经彻底搬走一年多了,到处都积着灰尘,只有月光透过高高的玻璃窗,隐约照出一片狼藉的地面。吴雩把油布扔回去,提着手电在空旷车间里转了一圈,突然瞥见不远处垃圾桶边缘的半个掌印,走去用手电一照,果然角落里隐藏着另一道小门,里面隐约是个仓库。
吴雩敏感地眯起眼睛,搬走垃圾桶推开生锈的木门,手电四下一晃——
空间非常大,附近地上满是脚印,七零八落的走向似乎通往仓库东南角。
有人曾经来过这里?
吴雩脚步轻得发不出任何声音,一边走去一边将手探向后腰。但这时手机突然振动起来,他低头一看竟然是林炡,迟疑两秒后还是接了起来:“喂?”
林炡劈头盖脸:“你在哪?跟步支队在一起吗?!”
“不在,怎么了?”
“那你在乐家化肥厂跟当地派出所在一起吗?”
通话对面非常喧杂,隐约听见警笛飞驰作响,好几台步话机里不知道在吼什么。吴雩脚步一顿,心中生出不对:“发生什么事了?”
林炡似乎松了口气:“没什么,刚才步支队跟蔡麟把乐家化肥厂的定位发给支队要求增援,应该是发现了可疑现场。辖区派出所已经赶去跟他们会合了,估计待会就能有回音,你待在原地别动等我们过去,免得待会找不到人,我跟南城支队再过两分钟就能到!”
其实林炡这话说得非常模糊,但吴雩眼皮陡然一跳,不妙的预感油然而生。
“千万不要动!”林炡在喧杂中加重语气:“建宁严队也来了,我们待会就过去跟你会合!”
吴雩眼神闪动,突然一言不发挂了电话,大步流星往外走。
然而就在他转身时,晃动的手电光扫到了东南角什么东西,令他脚步又猝然顿住。只见仓库角落里竟然支着一架行军床和一张木板桌,明显是有人曾经在这里短暂住过,桌上还有台电脑,闪烁着一明一灭的绿光。
——电脑?
吴雩不知想到了什么,表情纹丝不动,但眼神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少顷后他一步步走上前打开电脑,只见屏幕上跳出了密码输入框。
“……”
远处风中隐约传来警笛呼啸,林炡他们应该已经快到了。
高墙上的通风扇叶将月光切割,旋转如惨白刀光,一刀一刀扫过吴雩幽深的瞳孔。他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眼梢隐隐闪动着一丝寒芒,从后腰拔出短刀拆开电脑螺丝,轻易拆出主板,取出被两根线链接的CMOS供电电池,拔下插头后用锋利的刀尖短接正负极,迅速给纽扣电池放了电。
然后他把电池、主板都装回去,把匕首咬在牙齿间,坐在电脑前再开机——
幽绿荧光在黑暗中闪烁,某个暗网聊天室打开,将“三七”与那个黑暗世界的联系彻彻底底展现在了他面前。
……
【我在国内已走投无路,银姐,救救我,我必须立刻出境!】
【只要你肯帮我这次,不论什么我都可以去做,什么事情都可以!】
……
【玛银:弄死他。】
【玛银:帮我弄死他,事成之后我立刻带你回掸邦。】
吴雩的视线在玛银二字上停顿半秒,食指微微颤栗,将屏幕往下拉。下一秒步重华的照片出现在屏幕上,仿佛虚空中滋滋作响的引线轰然爆炸——
吴雩全身血液直灌脑顶,面孔苍白而瞳孔瘆亮。
他终于明白了鲨鱼那番话真正的意思。
“抛开作为警察的职责和名义,抛开所谓的信念和忠诚,如果你现在依旧孑然一身”——如果你不敢重新出现在我面前,我就让你从此孑然一身;如果你不敢独自一人出现在我面前,我就让你身边从此再也没有任何人!
从二十多年前那个血腥深夜开始,他就应该知道死亡不仅仅只针对画师。从他扛起这画师的名义、从他画出这副皮囊面具开始,他们就针对着他身边的每一个人!
燃烧到极致的暴怒就像藤蔓破土而出,以过往几天短暂珍贵的快乐为养料,转瞬间穿透四肢百骸,占据了全部的灵魂。吴雩耳朵里轰轰作响,他坐在阴影深处,只能听见涨潮般一声高于一声的轰鸣,那其实是他自己粗重而冰冷的喘息。
少顷,黑暗中键盘敲击声响,吴雩敲下回车,两排文字被发上屏幕——
【银姐,那姓步的我弄死了,这就带人头过去见你。】
【你在哪里等我?】
·
“喂?吴雩?喂?”
嘟嘟嘟——
林炡无奈地收起手机,只见前面飞速开车的廖刚一只耳朵在听步话机里各种杂乱汇报,另一只耳朵却在听车载蓝牙电话,电话那头严峫的咆哮响彻车厢,估计已经快要气爆了:“我弟弟呢?我这么大的一个弟弟呢?!为什么他只带了蔡麟一个出门,为什么你们没有全体出动跟他一道炸掉那个化肥厂?!为什么你们还在慢悠悠开车,他妈的看起来还一点也不着急?!”
从廖刚的语气来听他大概已经快哭了:“哥你听我解释,步队他们下午出去的时候那只是个可疑建筑,那只是勘察都不是搜查,谁他妈知道他遇上啥事把自己手机都砸了啊!我们没有慢悠悠开车,我这速度已经开到一百二十迈了,不信你自己来……”
轰!
一声巨响打断了廖刚,只见车窗后的土路尽头车灯闪现,紧接着一辆钢铁巨兽披荆斩棘,疾速逼近,区区几秒就与廖刚并驾齐驱,然后对面车窗降了下来,严峫在狂风中声嘶力竭怒吼:
“慢得像驴!!”
廖刚:“……”
林炡:“……”
然后又是轰一声加速,号称地表最强马力的巴博斯G65只留下一道残影,消失在了道路前方。
两分钟后警车在河边急刹,廖刚连滚带爬冲下车,只见严峫——比他们足足晚了半个小时才得知事态,却比他们提前一分三十秒抵达现场的严峫——正站在河边,辖区治安大队长都快带上哭腔了:“喏,就是这儿,就是这儿发现步支队摔碎的手机和打空了的92式警枪的,手机和枪上都只有他自己的指纹。这里草丛还有血,但不知道是谁的,已经紧急送去比对了暂时还没出结果……”
严峫怒道:“跳河的那是我亲表弟,老子都没哭呢,你哭什么?”
大队长哽咽说:“一样啊大哥,跳河的那是我亲领导,被跳的河是我亲辖区,家里房贷车贷没还完我能不哭吗?!”
严峫:“……”
严峫的模样看上去马上就要爆炸了,满河岸边搜救的手电筒光都绕着他走。林炡随便抓住一个急匆匆路过的小民警,问:“吴警官呢?”
“哦,吴警官他好像是在工厂里……”
林炡松了口气,然而这口气还没吸回去,他整个人就被严峫不耐烦地拉走了:“泡在水里的是我表弟,你这么关心我表弟媳妇干嘛?”
“我……”
严峫塞给他一个手电筒,不由分说示意他跟上自己:“快点,下游往南五百米内已经有人去搜了,这个方向!”
林炡只得拿着手电跟在严峫身后往下游玩命狂奔,两人足足跑出二里路,不远处土路上还有警车载着紧急调来的警犬风驰电掣往这边开,步话机里焦急的吼叫此起彼伏:“河流上游以北200米范围内没有!”“400米范围内没有!”“下游搜救6组警犬没有发现!”
“报告廖副,是否需要扩大搜救范围?!”
……
“我艹!”严峫望着深夜里黑黢黢的河面,猛地把手电一摔,简直要绝望了:“怎么办?他为什么偏偏挑我在津海的时候跳河?我妈要是知道会不会扒掉我一层皮?!”
“………………”林炡简直不知道该安慰什么,卡壳两秒才想出词:“步支队上大学是我们游泳队的,您别太担心了。”
不提这茬还好,一提严峫更要疯了:“这野外水域会游泳顶个吊用!以前我也是大江大河浪里白条,后来出去办案翻车落湖,从那以后就……卧槽那什么声音?”
两人突然安静下来,彼此面面相觑。
“我刚才好像听到我表弟的声音了,”严峫喃喃道。
“我也听到您表弟的声音了,”林炡环顾四周:“好像在喊快来人,在这里……步支队?步支队你到底在哪里?!”
——然而步重华的呼喊仿佛只是他俩的错觉,只出现短短一瞬就毫无预兆地消失了,远处河面上流水哗哗,向夜色深处奔流而去。
“步支队!”连林炡声音都发起抖来:“你别吓我,步支队!!”
“步重华你他妈在哪!蔡麟!步重华——”
遥远的呼喊传进树丛,蔡麟咬着牙,在地上一寸一寸地爬,身后枯叶草丛中蜿蜒出一条歪歪扭扭的、长长的血痕。
他已经发不出声音来了,因为挪动而造成的进一步失血让他全身麻痹,神智昏沉。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停下来,冥冥中仿佛有股力量支撑着他用指甲抠着地面往前进,一切寒彻骨髓的痛苦、面对死亡的恐惧都不复存在,仿佛连灵魂都要活活烧灼起来。
五米,四米,三米,两米。
蔡麟涣散的瞳孔死死盯着草丛,竭力向前伸出手,够到了刚才卡弹被扔开的手枪,用最后的一点力量扣下了扳机——
奇迹在那一刻发生。
被卡住的子弹呼啸出膛,枪响震动夜幕,砰!!
严峫和林炡同时回头,拔腿夺路狂奔!
空枪脱手而出,无声掉在地面,但蔡麟已经感觉不到了。他像万里征程抵达终点一样仰倒在大地上,隐约望见远处有人向这边跑过来。
“他在这!”“蔡麟醒醒坚持住!”“急救箱!急救箱送过来!!”
“这痕迹是他们跳河了,快!我下水你做CPR!”
……
头顶银河贯穿天穹,满天星辰璀璨辉煌。真好看啊,蔡麟恍惚地想。
那么灿烂的夏夜,让他想起当年拿到刑警学院录取通知书时,爸妈请来一大家子亲戚,兴高采烈在院里摆了满满一桌酒。毕业那年星空也是这么的亮,全宿舍的兄弟都偷溜去校外喝酒了,趁着酒意带着兴奋传看明天要念的入警誓词——我志愿成为一名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警察,秉公执法,清正廉洁,恪尽职守,不怕牺牲,为实现自己的誓言而努力奋斗……
扑通,扑通,扑通,越来越缓慢的心跳像是沉进了深水。
恍惚有人在一下一下用力按压胸腔,但那无济于事。
回学校那条弯弯曲曲的小径清风拂面,明月花香。蔡麟停下脚步,他看见黑暗中延伸出无数条明光灿烂的大道,身后远处隐约有人在喊:“……警察哥哥……警察哥哥!……”
蔡麟回过头,十六岁的年小萍停下脚步,怀抱一束干瘪的花,穿一条白色轻纱似的裙子,仰起脸好奇地看他。
“你迷路了吗,警察哥哥?”
原来你也在这里啊,蔡麟模模糊糊地想,你过得好吗?
他心中变得非常平静,既舒缓又满足。但虚空中不知何种力量迎面而来,就像透明罩子一样盖住了他的下半边脸,让他望着她,微笑却说不出话。
“呼吸面罩按住别松!”“担架平抬!平抬!!”“注意单向阀!”
……
年小萍眼睛弯成月牙,眸子里闪着光,从黑暗中向他伸出透明的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