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又大,天气又晴朗,今天玩得真是快活极了。"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哦,是的,太棒了,我以后要经常来这里啦。不过今天格蕾斯没怎么滑嘛。"一个年轻男人
的声音说。
"我有些累,一直在休息区和一位救护员聊天......"一个很年轻的女人说。但是她很快被打
断了。
"我想起来了!"男人说,"那个救护员挺英俊的,我没说错吧。"
"哦!你就不想点儿好的!我和他一直在谈这个镇子,他告诉我这地方有个秘密。"
"秘密?"
"骗人的吧?"
"据说是真的发生过呢。"年轻女人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地说。
"他告诉我,这个镇子受到了诅咒......"
"明显是骗人的,一种吸引游客的手段。"另一个女人立刻反驳。
"你听我说完嘛。他说,这个镇上的人,偶尔会看到一只巨大的白色狮子,而看见它的人,很
少有能够活下来的,而且,谁也不知道它会在何时出现,在什么地方出现。听说已经有几个人失踪
啦。"
"你是说,这个镇子上有人在非法走私动物?"男人问。
"哦!你怎么不明白我的话呢?我说的那只白狮是一种神秘的力量,它一定是因为某种原因看
中了这个地方,在这里吃人维持自己的存在。"
"我看你是魔幻小说看太多了。这样的事情根本都是虚假的,那些失踪的人很可能是由于各种
各样的原因,这里到处是山峰,峡谷,溪流,再加上下雪,有人失踪很正常啦。对了,他跟没跟你
说是否有游客失踪呢?"
"好像是没有吧,我不记得了。"
"这正说明所谓白狮的传说只是当地人的迷信而已。"
年长的女人开口了,"我们不要再说这个问题啦。你想要芥末吗,格蕾斯?"
关于神秘传说的交谈到此结束,一直偷听的朱利安觉得意犹未尽。他喜欢各种各样的民间传
说,这对于研究各个民族的文明很有帮助。他可以在自己的旅行记录里加上这个传说,一定会让文
章生动不少。对于这个意外收获,他非常高兴,甚至于觉得那碗涮锅水也居然有点儿像汤了。
7
朱利安又在做梦了,那个他已经做了无数次的梦。暗影如飞蛾颤动着翅膀穿过桌椅的空隙一
样掠过他的脑海。他不知道这是一个梦,一个感觉,还是他自己在叫喊。声音很响,从四面八方汇
聚而来。别再沉睡了,醒一醒,睁开眼。莉迪又在他身边了,对着他张开嘴,说着什么,金色的长
发缠绕着他的脸。
她似乎已经钻进了他的心里,对他说话:到我这里来,来吧。他们在博物馆前的广场上,六
月阳光温暖而灿烂。莉迪手握着方向盘,对他微笑着:"我要回来的。"他再也没有看到她的微笑。
他抚摸着她尸体一样冷冰冰的手腕。
朱利安闭上眼,想忘掉这死人的容颜。
他爱她,但是他那么想忘掉她。莉迪抱住了他的腰,拉着他,额头摩擦着额头:"我爱你,和
我在一起,不要离开我,你曾经那么热情地听我说话,为什么现在就不肯跟我走呢?"他一言不发。
她就在他眼前,穿着浅色连衣裙,那么年轻漂亮。但是生活是不可能倒回的。她死了。
不要折磨我!他在心里怒吼着。
但是有人在向他的灵魂深深地掘下去,寻找那颗心和鲜血,深深地掘开那片潮湿的心灵的土
地,一直掘到那个他挚爱之人的栖息之地。黑而湿润的土壤被翻开了,腐朽的木头被折断了,受到
蛀蚀的衬布被掀开--莉迪在那里,脸颊不见了,被虫子吃了,头发像干草一样缠绕在她的脖子上,
她的白白的牙齿就那么露着,而她的黑眼睛、那么黑那么亮的眼睛却像她还活着的时候一样看着
他......
朱利安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气喘吁吁,大汉淋漓。他慌乱地打开床头灯,金属丝烧热了,发
出光来,像一把把利剑,将残留的梦境一一砍成碎片。
他低下头,用被子蒙住脸,身体还在不停地颤抖。
已经很久没有做这个梦了,五年了。但是为什么在这个夜晚,梦境却像是魔鬼一样纠缠着自
己。他知道不应该忘记莉迪,但是他不想痛苦的生活。朱利安从床上爬起来,光着脚站在地毯上。
他突然发现这个房间是那么小,天花板是那么低,像合拢的蚌壳挤压着里面的人。他猛然推开窗子
,在寒气中望着星星闪烁的沉寂夜空,但他觉得从那些遥远的世界,也传来了呻吟、呼告和祈求的
沙哑声音。
8
凌晨一点钟,一片寂静,只有走廊一角的大座钟发出均匀而死板的嘀哒声。
朱利安在走廊上来来回回地走着。他光着脚,穿着睡衣,只在肩上披了一条薄毯。
他无法入睡,而他无法入睡的原因是脑子里挥之不去的关于莉迪的记忆。不知什么原因,那
些深埋的记忆全在这个晚上变得清晰异常,汇合成汹涌的浪涛向他袭来,几乎要把他击倒。
他因为寒冷哆嗦着,脚步越来越快,狠狠地踩着地面,就像他曾经踩着巴黎的大街,就像他
曾经踩着伊斯法罕的尘土,就像他曾经踩着佩德拉血红色的岩石......这些他曾经踩过的地方,也
留下了莉迪的脚印。除了,克什米尔。寒冷的克什米尔,皑皑白雪的克什米尔。莉迪的墓地。
不要折磨我!不要折磨我!
那些记忆纠缠在他的脑海里,像水蛭一样吸着血,在他脑子里膨胀。
朱利安用手撑着墙壁,慢慢向前走,他的腰越弯越低,直至额头碰到地面。他跪在地上,抱
着脑袋,拼命想把身体缩起来。他紧紧咬着牙齿,几乎要把下巴咬穿。但是那种痛苦,那种仿佛是
烧红的铁条穿透了心窝的痛苦仍然不愿离开。
他觉得自己唯有发出一声叫喊,才能驱走梦魇。但就在他张开嘴巴,肺里面充满了空气的时
候,他面前那扇门的门缝突然变亮了,而且越变越亮,勾勒出一个长方形的轮廓。而就在这一瞬间
,那些刚刚还在撕咬着他的记忆像被狂风吹走一样消失,就像起初它们那么汹涌地来。那光亮救了
他。
光仍在变强,并且显出了缤纷的颜色,门的四周都被照亮了。朱利安不由自主地向缝隙靠过
去,把脸贴在门上,想看看里面是怎么样的。但是除了斑斓的光芒外,他什么也看不到。隐约间他
仿佛听到了歌声,似乎是从门里面发出的,但又好像来自他的内心。
他把手放在门把上,轻轻一转--门没有锁,只是虚掩着。他深吸了一口气,握紧把手,猛地
用力拽开门。
强烈的光的洪流扑到他身上,无数时光如箭,穿透了他的身体。朱利安捂住了眼睛。他就像
那些患了雪盲症的滑雪者一样,什么都看不见了。
9
强光渐渐退去,朱利安看清了四周。
他在一个房间里。
这个房间的格局和他所住的房间类似,因此他认为自己仍然在旅店里。但是,这是一个怎样
的房间啊。地板是玫瑰色的卡拉拉大理石;上面铺着柔软华丽的红色和蓝色花纹的邦巴辛毛毯;没
有壁纸,墙壁由暗红色木板镶嵌,上面刻着旋涡花体字;头顶上是巴卡拉水晶吊灯,盖着一层薄纱
,水晶片微微晃动,就像是巨大虫茧上的露珠;屋子中间靠窗有一张核桃木圆桌,桌面是孔雀石和
碧玉拼成的,闪闪发亮。桌上放着一个绿色玻璃的常春藤酒杯,里面插着野禽翎毛;桌上还有一枚
包着一只苍蝇的琥珀,一条珐琅镶金的耶稣受难项链。
房间的最里侧,放着一张暗红的四柱大床,红色的华盖和帷幔将整张床包紧,只能看见床脚
的狮身鹰首兽,它们长着鹰的脑袋,胸前有两只女人的圆形乳房,抬着一只狮爪。
整个房间是那么的华丽,到处反射着金子和宝石的光辉。但是在朱利安看来,房间似乎很久
都没有使用了,很多地方挂着蛛网。
但让他感到奇怪的是,空中飘荡着一种悠远的香气,一种似曾相识的气味。朱利安想了想,
突然回忆起自己在中东沙漠地区的旅行。对啦,这是壁炉里焚烧乳香发出的气味,那种价值连城的
珍贵香料。
刚刚他在门外感到的音乐声现在又出现了,缥缈而空灵,好像教堂的圣歌。朱利安非常惊讶
,他不明白旅店里怎么会有这样一个房间的,也不明白这么奢华的房间是怎么会出现在东欧偏僻的
山区小镇里的;还有焚烧着的乳香、歌声,该怎么解释?
他向那张床迈了两步,却觉得那直击他心灵的歌声似乎变响了。他又前进了两步,果然,歌
声更加响亮,而且,已经由舒缓的吟唱变成了力量感十足的合唱。难道这声音在阻止自己向前吗?
朱利安试探着迈了一步,果然,气势汹汹的歌声里开始出现尖细的说话声:
"他闯进来了!他走过来了!阻止他!"
阻止他?阻止他干什么?为什么阻止他?谁要阻止他?
这些疑问让朱利安更加坚定了前进的信心。他盯着那张被帷幔包裹起来的大床--那就是秘密
所在。他继续向前走,阻止他的尖锐的声音也随之变成了叫喊,而且越来越响。当他站到床旁边,
手指碰到华美的布料时,那些声音已经彻底失去了歌唱的意味,变成了如无数炮弹在他身边炸开一
样的巨响。
他徒劳地捂着耳朵,一只手艰难地抓牢帷幔,猛地用力,将厚重的布料拽开。一瞬间,震耳
欲聋的声音消失了,空气又回复了寂静,但这寂静却更加可怕。他在其中听到了蜘蛛结网和太阳凝
固的声音。
在绣着金色花纹的红缎子床单上躺着一个人:皮肤白得像一具尸体,但是赤裸手臂下淡蓝色
的血管在微微搏动,这是一个在睡梦中的人。和床单同样色泽的薄被盖到那个人裸露的肩膀,胸部
是平坦的。朱利安伸手掀开被子,果然,平坦的胸脯--一个男人。
可是他的脸是多么美,又是多么奇特。近乎白色的眉毛,白色的眼睫,银白色的直发披在肩
上,这个人的脸像他的身体一样白得可怕,只有嘴唇是红色的,嵌在这样的脸上是那么触目惊心!
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朱利安一把将那个人身上的被子全掀掉了。就像他预料的那样,那个人下体
处的毛发也是极浅的颜色。大概不会是染的吧,他想。
而他这时也注意到,如果忽略这些古怪的地方,这是一个漂亮而矫健的男人,很年轻,大概
有二十多岁......
吸血鬼?朱利安突然想到。难道那不是一个传说么?
他这么想着,手指不由自主地抚摸着男人的头发。朱利安并没有产生自己在侵犯别人的想法
,他感觉自己像是在摸一个制作精良的洋娃娃,一个假人,一个没有上色的半成品假人。手指沿着
额头向下划去,鼻尖、嘴唇、喉结、胸膛、腹部......一切都是柔软、温暖、又有弹性。制作得非
常逼真。朱利安完全用触摸百货商店里货架上的物品一样的手法品评着手指下躯体的触感。
可是当他再次看着那个人的脸的时候,他看到了一双睁开的眼睛--白色睫毛里包裹着红色的
瞳孔。那双眼睛在盯着他;那双眼睛就像是欧泊宝石一样,闪动着能焚化肉体的火焰的光芒。
10
"你是谁?"
朱利安和他同时问道。
紧接着,那个男人的嘴角扬起一个微笑。那笑容那么天真,那么甜,但朱利安却察觉到在他
的眉宇间隐隐地有一种凶兆。他静静地退后一步,审视着那惨白的皮肤,红色的瞳孔。
白化病人。朱利安相信自己的判断,但是这个人是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的?
"你问我是谁?"男人说,"你居然问我是谁?你不认识我了吗?"
非常突然地,他坐起来,探出身体,向朱利安伸出双臂。
"我是她!"
朱利安打了一个冷战。他觉得周围的空间充满了恐怖的气氛,而有某些东西像野兽的角一样
刺穿了他的身体。男人显然看出了他的恐惧,笑容在脸上加深了。
"没错,你猜对了。我就是那个被你害死的女人!我就是莉迪!"
惨白的手臂突兀地伸过来,速度那么快,朱利安根本没来得及反应,那个人的手指已经碰到
了他的脸颊。他猛地退后,挡开男人如鹰爪般伸开的手指。"莉迪的死跟我没有关系!你这个疯子!
"
"跟你没有关系?你说什么?你说我的死跟你没有关系?!"男人爆发出一阵洪亮的大笑,干
硬的指甲紧扣着朱利安的胳膊,奇特的红眼睛紧紧盯着他。"就是你害死我的!让我死在克什米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