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头读完后,好像松了口气,又抬头看了汤执一眼。
电光火石间,难以言喻的不宁袭击了汤执,心神好像突然具有自我意识,开始不断上下起伏。
徐升还是不开口,汤执冲动地叫了他一声,问他:“怎么了。”
与汤执对视了片刻之后,徐升终于告诉他:“你母亲在监狱和人起冲突,受伤了。”
“情况不坏,”徐升说,“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
汤执好像变笨变迟钝了,花费了一小段时间,才理解徐升的意思。
“明早回滨港是最快的,”徐升继续对汤执说,“如果你睡不着,我让医生给你开安眠药。”
他看上去既镇定又无情,不过汤执觉得自己可能第一次从他那里获得了关心和怜悯。
其实汤执从来没想要过。
徐升走近了一些,汤执后退了一步,徐升露出了不满的表情。
“汤执。”他有点不耐烦地抬手,可能想抓汤执。
汤执又退了一步,背靠到了起居室的柱子上,一副小的油画的画框硌住汤执的背,让汤执觉得有一些痛苦。
汤执真的觉得很痛,可是也没办法再后退了。
徐升很轻易地把汤执圈在柱子和他之间,和徐可渝很像的味道包围住了汤执。
他低下头,碰了汤执的脸,指腹在汤执的脸颊上滑动。
“要安眠药吗?”他问汤执。
汤执抬头看徐升,徐升的手滑到了汤执的下巴,用拇指和食指扣着。
“汤执。”他微微用力,让汤执的脸更向上仰起一些。
汤执睁着眼睛,觉得面前的徐升,以及房中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了。
像透过很多滴浑浊的水,在瓢泼大雨中看到的昏暗的傍晚。
每滴水中都有汤执觉得值得存放的一段很短的回忆。
从十岁到二十二岁无数次去程山女子监狱的某几个雨天。
从寄养家庭逃跑的难得的自由时光。
坐在高中教室,把所有的练习卷做完。
隔着探监室厚玻璃给席曼香展示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最开心,最有希望。
徐升靠近了汤执,低头吻了汤执的眼睛和嘴唇,轻而易举地撬开汤执的牙关,他的上唇有汤执眼泪的湿润的咸味。
他吮吸汤执的唇舌,抱紧汤执的腰,很含糊地对汤执说别哭,让汤执同时觉得窒息与安慰。
汤执在恍惚中怀疑,徐升吻他或者从他眼前离开,能够带给他的安慰是相同的。
唯一不同的是徐升吻他时,会抱着他,给他温暖。
(皇后社区医院 第一版本 未被采用)
诊断证明书
12月6日 01:20填发
被检人:汤执
年龄:九周岁
1. 神志恍惚、精神差。
2. 手肘、脚踝新鲜擦伤痕。
3. 外耳道轻度充血。
汤执没有抗拒徐升的吻,他的身体软得不行,眼眶里淌出许多眼泪。
他的手很松垮地按在徐升胸口,嘴唇被徐升吻得很红。
徐升将唇移开,隔很近的距离看汤执。
汤执的眼睛还是紧闭着,就像睡着了一样。徐升知道他没有睡着。
徐升以为汤执不会跟自己说话,但是汤执忽然对他说:“我想回滨港。”
汤执鼻音很重,徐升告诉他:“我知道。”汤执很轻地推了徐升一下,徐升后退了,给汤执留出一点点空间。
“也不想吃药。”汤执睁开眼睛,对徐升说。
可能是声线的原因,汤执有时候说话会不自觉像在撒娇。
徐升最早时很排斥,现在却有些觉得没有办法对付。
他想对汤执说你不想吃就不吃了,因为如果徐升不说,一定会有别人说。
多得是人可以为汤执放弃原则,没有谁是特别的。
“可以。不过今晚你睡我那里。”徐升对他说。
汤执看了他几秒钟,同意了。
溪城深夜的风越刮越大。
汤执躺得离徐升很远,他缩在一旁,背对着徐升,看高楼外几乎纯黑的夜空。
徐升没有过来抱汤执,可能是也醒着。
和旁人躺在一张床上,但不谈欲望,让汤执觉得很安全。
后来徐升出去了一会儿,好像去打了电话。回来叫了汤执一声,将通话外放,江言在那头说:“汤先生,你母亲已经醒了一次,脱离生命危险了。这次的伤对今后的生活也不会造成什么影响,您可以放心。
“钟律师已经和监狱协商好,等你到了滨港,可以直接过来探望。”
汤执隔大半张床,对徐升说了“谢谢”。
徐升说“不必”,语调还是很平淡,仍旧不准备靠近汤执。
天蒙蒙亮时,汤执睡着了。什么梦都没做,深而简单地入睡。
醒来后,他们就出发了。
「(法庭采用版本)
滨港警局第14分局鉴定结论书
我局委托 皇后社区医院 对 汤执 进行伤情鉴定(详况附后),鉴定结论:未发现人体损伤。
12月8日」
第32章
汤执跟在钟律师身后,走进程山医院的时候心想,应该没有人会喜欢普通医院的味道。
将消毒水、药物、注射液、塑胶,以及所有人类活动会产生的气味混在一起稀释,然后散播到空气里。
徐升送汤执到了医院门口,没有下车。
汤执很感激他。
感激徐升的帮忙、拥抱和让人自在的沉默。
走进住院部外科病区,汤执在想,以后不论徐升再挑剔什么,或者对自己说很讨厌的话,自己都不应该再不高兴了。
不知是否是因为重刑犯的缘故,医院给了席曼香一间单人病房。
病房在走廊尽头,汤执和钟律师经过来往的探视人群,走到在病房门口驻守的监狱警察面前。
汤执出示了自己证件,警察给他开了门,他走进去,席曼香穿着蓝白相间的病号服,闭着眼睛,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正在输液。
汤执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席曼香。
他妈妈是一个很乐天的人,身体很好,永远红光满面,好像活在世界上有那么多值得开心的事,哪怕在监狱里,都可以找到乐趣。
但她现在躺在病床上,像一个生肺病的小老太太。
汤执走到床边,看了看坐在床对面的女警,女警看着他,愣愣地眨了一下眼睛。
“谢谢您照顾我妈妈。”汤执对她笑了一下。
她扫了一眼病房门口的那块玻璃,然后看着汤执,停顿了一小阵,很小声地说:“不用谢的,照顾是护工在照顾。”又告诉汤执:“她上午醒了一次,是有意识的。”
汤执再说了一次谢谢。
席曼香睡得很沉,汤执在她身旁坐了着看她,连她眼睛边上的皱纹都数清楚了。
还有脸颊上的晒斑,黑色短头发里碍眼的白丝。
他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失去了不隔着玻璃看着他妈妈的回忆。
小时候席曼香带他去游乐园打气球投飞镖,骗他冰激凌吃太多会被怪兽吃掉,都像是他因为太想念妈妈,在脑子里编造出来的故事一样。
按钟律师的说法,在席曼香痊愈前,汤执每天都有半小时的探视时间,但汤执也不是很清楚徐升会不会允许自己每天都来。
因为徐升是一个很忙又很难搞的大少爷,现在没有别人可以代替汤执好好照顾他。
半小时到了,警察敲门进来,汤执很配合地走了。
走到车边,汤执才发现徐升竟然还在等他。
他有一点内疚,想要转回头谢谢徐升,但徐升很不喜欢他坐在副驾转来转去,于是他偏过头去,对徐升说:“谢谢徐总。”
“不用。”徐升正在办公,头都不抬地对他说。
而后,司机默不作声地发动了轿车,离开了医院。
他们穿过程山隧道,行驶了四十多分钟,来到由徐氏投资的一家疗养院。
上月初,徐老太太第二期化疗结束后,就住进了这里,徐升每周准时来探望她两次。
以往陪徐升来,汤执都在车上等待,不过江言出院后,也住在这里,因此这次汤执经过了徐升同意,也准备下车,去看看江言。
疗养院面积很大,病人很少,绿植种得漂亮,像印象派画作中的花园。
徐升的母亲住在疗养院深处的独栋别墅里,司机先将徐升送了过去,而后才送汤执江言住的地方。
江言住在一栋五层小楼的三楼,房间的窗户非常大。
这一天,滨港极为罕见地、毫无保留地出了一次大太阳,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把房里照得很热,热到江言打开冷气。
汤执坐在沙发上,和江言说了一些此次前往溪城的事,当然略过了他和徐升的肢体接触,只聊了公事。
江言开玩笑说汤执做得很好,简直要让他失业,下个月他复工,可能要直接咨询猎头找新工作。
他长得文质彬彬,说话不紧不慢,不会像徐升那样令人有压迫感。
江言让汤执感到放松。
汤执被他逗笑了,笑完后,又忍不住和他吐露心声:“等你回来,我也不知道我去哪里。”
徐升好像不再需要他,徐可渝没醒。
席曼香不知伤愈后的后续如何,好像一切又会重新回到原地。
江言看出他的心事,安慰他说:“船到桥头自然直。你看,徐先生本来对你……那样,现在也对你很满意了。”
他的停顿含义良多。
汤执觉得徐升可能不是对他满意,只是没有别的选择。
能达到他标准的人实在太少,所以将就地让汤执待在他身边。
又由于徐升实际上还很善心,所以忍受了汤执在醉酒后的骚扰,跟汤执上了床,甚至用吻和拥抱安慰汤执。
“徐先生很关心你,”江言还在继续说,“他很少这么关心别人。”
汤执没有把这句话当真,点了点头。
他又坐了一会儿,徐升发了他消息,让他下楼,他便告辞了。
回去的路上,徐升的面色不是很好看,车内的气氛变得沉重。
汤执怀疑徐老太太的情况不太好,因为徐升待得比平时要久二十分钟。
在庄园住了几个月,离开滨港才两周,车驶入徐家庄园时,汤执仍然感到一阵不适应。
他不喜欢这座阴沉的山,也不喜欢徐升家依傍的那一片湖。
只有徐升在时,这栋房子才没那么待不住。
回到家,吃了熟悉的厨师做的晚餐,徐升去了一趟徐鹤甫住的主宅,没让汤执跟着,汤执便洗了澡,早早睡了。
他们只在滨港停留四天,而徐升要在第三天中午和赵韶约会。
这次徐鹤甫让秘书准备了礼物。
徐升一进他书房,秘书就把礼物交给了徐升,节约了徐升很多时间。
这些事原本可以交给江言来,但同样买礼物,徐升不想让汤执做。
汤执不知道什么礼物才是合适的,眼光不怎么样。
而且是送给别人的东西,徐升不想汤执碰。
可能是因为母亲还未完全清醒,汤执整天都魂不守舍。
晚上十一点,徐升从外祖父那里回家时,本来在想,如果汤执还没睡,觉得一个人睡不着,他会同意让汤执来他房里。
但汤执或许是太累了,已经睡着了。
徐升去他房里看了他一小会儿。
汤执盖着被子侧躺着,背微微弓起,腿也蜷着。
忘了是从那一本科学报刊中读到,这是没有安全感的姿势。徐升刚到滨港时也是这样睡的。
后来住到主宅时,保姆告诉了徐鹤甫,徐鹤甫不太满意,于是徐升改了。
徐升俯下身,很轻地碰了一下汤执的脸,汤执没有醒来,睫毛很轻地动了一下。
床头灯的灯光像在空气中翻腾的细小的鹅黄色羽绒,轻柔地笼罩着汤执。
汤执好像做梦了,嘴动了动,很轻地说起了梦话。
他说得很含糊,徐升开始没有听清楚,过了一会儿,汤执又说了几次,徐升终于听出来汤执在说“徐升”。
听清的一瞬间徐升有少许的意外跟得意。
其实汤执只在上床的时候叫过徐升名字,其余时候都说徐总。
他说“徐升”和别人说“徐升”很不一样,像在对徐升撒娇,或者求饶。
“徐升。”汤执闭着眼睛,又乖又纯洁地说。
在睡梦中也要叫的名字,仿佛在呼唤一个对他来说独一无二又不可或缺的人。
徐升觉得汤执可能真的很依赖自己,单纯的喜欢并不伤害人,也没必要被阻止和惩罚。
因此徐升尽量温柔地回应了汤执,告诉他:“我在。”然后光明正大地在客房吻了汤执的嘴唇。
第33章
或许汤执真的是太累,睡得太熟,所以没有醒,也没继续说梦话,重新睡沉了。
徐升又在汤执身边待了一小会儿,便离开了客卧,替汤执关上门。
从客房走回徐升卧室,需要经过一段很长的走廊。
徐升路过那些挂在墙上的、母亲精心挑选的家人的照片。
接近卧室时,他回忆起下午在疗养院的事。
他走进疗养院的别墅,看见母亲坐在轮椅上,身边站着他见过几次的一名律师。
母亲打理得很体面,身穿绸裙,腿上盖了薄毯,声音中藏着难以遮掩的虚弱。
她含蓄地说想早做准备,当着徐升的面立了遗嘱,将自己在集团的股份留给了徐升,物产和现金给徐可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