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立功陪老人和笑茹说了会儿话,就上了楼。他坐在自己的桌子上摆弄起他给小文带回来的巧克力小熊饼;他把很多包饼干拆开来装在一个大的玻璃罐子里,那些黑眼睛棕色的小熊满满的地都装到了罐子口。他心想小文从来没有没有见过这么一大罐饼干,要是他看了,一定会乐得流口水。他一边想象着张仲文明天惊讶的表情,一边得意地笑出声来;时钟响了七声后,他想下楼去打个电话。走过客厅的落地镜的时候他很无意地看了一眼,只觉得一个熟悉的人影一晃而过,他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停在镜子前面端详了一番。镜子里就是他自己,再没有别的。可是他转身拿起电话的时候,忽然听见身后响起“噔、噔、噔”脚步上楼的声音,这莽撞急躁的速度和频率让他起了疑心,他放下电话,朝楼梯口看去。可是那里也空荡荡的,不像有人走过的样子。
但他不死心,想去看个究竟。当他再次路过镜子的时候发现镜子上不知怎么沾了很多的水迹,他摸了一下,小心翼翼上了楼,轻手轻脚地来到自己房间门口。果然,他的房间里传来咯支咯支嚼饼干的声音;他心跳加速,一下把门撞开;只见一个人影匆忙地一晃,杨立功看见张仲文抱着饼干罐子幻影一般闪过,跳进了衣柜。他板起脸来,走到衣柜门前说:“出来吧,我都看见你了。”
衣柜里没有动静,他又喊:“投降吧,你的鬼把戏已经被我识破了!”
衣柜里还是没有动静。杨立功笑着打开了衣柜的门,可是里面只有那一罐饼干和几件衣服,并没有人。杨立功皱起眉头,他低头钻进衣柜里,仔细寻找着;可是这狭窄的空间里一览无余,根本藏不下人。他抱起那一罐小熊饼叹了口气,哀伤地说:“小文,你要是回来了,你让哥看看你吧;你不是说永远都听我的话吗?你要是真听我的话,就别藏着了……”
杨立功话音刚落,眼睛就被一双热呼呼的手捂住了;接着他就听见一个带哭腔的声音说:“哥,你想我么?”
杨立功回头一把那个人搂住说:“你说呢。”
一生最擅长花言巧语的张仲文见了他哥一句废话都没有,死死地抱着他哥哇哇地就放声大哭起来,他所有的委屈、想念、苦恼都混合在这倾盆的鼻涕眼泪里,一点都不差,一滴都不少,悉数撒尽杨立功的怀抱里;他哭得只能用一个爽字来形容,一声声让杨立功心里都痛,他抚摸着张仲文的头说:“傻孩子,你哭什么?”
张仲文根本就不说话,一个劲地哭;好像知道自己的机会不多,此时不哭,再无他时。
杨立功见眼泪不停,索性由着他,只是他抱着他的时候用温柔的语言说:“小文,哥明年就领到学位了,我回来接你,咱们俩一起到国外去,还像我们在大学里那样,住在一起。哥知道你笑梅姐对我的心意,可是我还是舍不得你啊,我只想和你天天在一起,和我的小文,我的小文大仙在一起……”
他不说还好,这么一说张仲文哭得更厉害了。杨立功抱紧了他继续说:“我给你装了一大罐小熊饼,里面有三百六十五块饼干,你要是一天只吃一块,等到小熊饼吃完的时候,我就回来啦。你要乖乖地听话,在家里等我回来,等我回来。”
张仲文的哭声停止了,他擦了擦眼泪,还是什么都没说。眼睛里是全绝望和恶毒的光芒,充满疑问,也充满了讥笑;不过他双臂拢起杨立功,环绕着他的脖子,忽然绽开热情的笑颜,努力地吻了杨立功一下,然后夺过他手里的饼干,头也不回地跑向门外。杨立功追出去,只见张仲文的身影在楼下客厅里的镜子前仓促地一钻,人像消失在空气里一样不见了。杨立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追到镜子前,可是镜子始终是镜子,他只能在里面看见自己的影像。他呆呆地问自己:“我在做梦么?”
可是他身上的泪痕还是热的。
他的嘴唇,也还是热的。
还有那一大罐巧克力小熊饼,无端就消失了。一张附送在方便面里的卡通画片,掉在镜子面前,那是张仲文收集了八百多张的宝贝。杨立功颤抖的手把它拾起来,紧紧地握在手心。
ACT VI征服侏罗纪(第二集)
自从鬼见愁刘玉英主任仙逝后,学生们都暗地里松了一口气。尤其是物理系的新生们,他们以为从此就可以摆脱法西斯的阴影享受自由快乐的大学生活,可是孩子们天真的笑容的还没有在脸上弯曲绽开就凝固住了;他们切身体会到了什么叫长江后浪推前浪,江山代有人材出;出了虎穴又进了狼窝,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等一系列词语的涵义。
张仲文老师虽然课教得不怎么样,但是其刻薄恶毒残忍之程度较之同学们在所有文艺和影视作品里所领略过的那种反面教师形象有过之而无不及;同刘玉英主任比较起来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物理系同学们的每一节英语课都上得是那么提心吊胆血泪斑斑,而且张仲文老师的一项发明还被所有的英语教师们在全校推广普及,并受到教务处和苦于课堂人丁稀少的老师们的热烈欢迎,那就是著名的“缺席迟到寝室惩罚连坐制度”。众所周知,大学生们上课并不像他们考试的时候那么积极,又因为交际应酬比较多,所以隔三差五地翘一下课根本就是家常便饭。可是张仲文老师就像一个过气的歌星不愿意见到自己的演唱会上歌迷流失那样,精心看护着他课堂上的每一位听众。他每堂课都不厌其烦地点名,所有没有请假条就擅自缺席的人一律在名单上打上红叉,累计到一定数量他就会很腼腆地告诉你:你可以下学期可以来补考了!可以这么做的用意十分明显,群策群力用集体的力量杜绝旷课!
他还发明了“随机循环课堂测验计分法”和“课后作业分组鉴定法”等一系列让人无法在课堂上放松神经和复制作业的措施。所以大家提起张仲文三个字都会不约而同地愁眉苦脸,再加上第一学期的期末考试中他出了一张可以说是灭绝人性的试卷,用59分的戏剧性数字毁灭了无数少男少女的欢乐假期。所以全体同学根据他的外形和性格特征冠予他“仙人砬子”的美称,意思说他是一棵高耸带刺的仙人掌,见谁扎谁,冷酷无情。
第二学期张仲文虽然威名在外,可是仍然有人在他的课上铤而走险;张仲文一双阴阳眼里早就发现学习委员鸭嘴龙再用做课堂笔记的姿势写她专业课的实验报告。心想你这小丫头真不知死活,于是翩然走下讲台,从她面前漫步而过。鸭嘴龙心惊中来不及收起,心想这下惨了;可是张仲文只是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就不在乎地走过去了。鸭嘴龙心想:“原来见我也是在学习,于心不忍,放我一马!”
张仲文咬牙暗笑:“妹妹,我等你做完!”
临近课间休息,鸭嘴龙挥汗如雨终于大功告成;张仲文详装无事来到她身边,倒也和蔼地说:“你写什么呢?给我看看好吗?”
鸭嘴龙骄傲地把实验报告交到张老师的手里,她绢秀的字体,细致的画图,条理分明的论述和精确严谨的数据,一直都是她引以为荣的无形资产。果然,张老师只看了一眼,小脸上就呈现出师长的赞许和满意的微笑,鸭嘴龙知道她的每一份作业都是一件艺术品,哪怕是外行看了,虽不懂内容,也会为其形式美所而打动,心里也不免萌生出少女的欣喜来。可张仲文看着看着,突然鼻孔抽动,眼睛一红,浑身颤抖,一瞬间又是一个大喷提打了出来,在毫无预料的情况下他来不及转身,他的一滩鼻涕连带口水和各种感冒病菌,毫无保留地喷向鸭嘴龙的杰作,黄的白的粘的湿的,一点也没浪费和失去准头,全都正中她漂漂亮亮整整齐齐还带着护肤霜香泽的实验报告。顷刻间她一堂课的心血全成了张老师卫生纸,老师只说了一句:“呦,真对不起你!”就那一摊污垢放在她书桌上,然后似笑非笑地冷眼横扫全班,好像在说:“看见了吧?这就是在我的课上搞副业的下场!”
张仲文再其后的又一个学期里,又用诱捕法没收了各类小说杂志漫画三十七斤。所谓诱捕法就是先在教室里逡巡观察有谁在看和上课无关的书,先不动声色甚至视而不见,等到学生们以为他真得很忙没有时间来没收或者不想管的时候来个突然袭击,人赃俱获。
可能张仲文真的是过于嚣张跋扈,多行不义;搞得天怒人怨;他终于在夏天要到来的时候,胃溃疡发作,进了医院。当学生们得知这一喜讯的时候,全班沸腾,欢呼万岁。可是班长霸王龙却只用一句话就又粉碎了大家的美梦:“他好像知道自己今天要住院似的,昨天就把期末考试的题出完了……而且据说他是要到北京去动手术,临行前正好可以回来批卷子。!”
第三章 归宿
ACT I 大仙也开刀
张仲文的胃病终于发展到了要动手术的局面,全家都在检讨。但是无论怎么争议,最后的结论就是他长期不良的生活习惯和家里人的无知纵容是造成大仙也住院的主要原因。在制定了一个以后长期有效的控制张仲文生活的计划后,伟大的母亲乔月兰给她在北京的同学打了长途电话,因为她的这位同学是某医院的院长夫人,动手术这回事光有钱是不能够顺利方便解决问题的,重要的在于人力资源的及时利用。不管张仲文愿意不愿意,他被他妈妈从电脑显示器前拉下来,在乔笑茹的幸灾乐祸中,姥姥姥爷的眼泪中,塞进火车,抬上病床,推进了手术室。
手术室里并没有传来张仲文事先扬言的惨叫,大仙麻醉苏醒后只第一件事就是问:“北京申奥成功了没?”妈妈不知道是被儿子的爱国热情感动的,还是为自己身上落下来的肉少了一块而心疼的,扯着他的手泪如雨下。
张仲文在医院里活活躺了两个星期,这段时间他从络绎不绝来看他的亲人朋友嘴里得知乔笑梅和杨立功一周后就会回国。他们结婚的房子包括家具摆设的风水是张仲文早就看过的,接下来就是让他掐算一个好日子好给他们择日完婚。张仲文看着篮球杂志上乔丹,眼皮也没抬一下就说:“23号!”大舅二舅一听大喜,眉飞色舞地又是打电话又是找笔记录;张仲文看着病床前那堆积如山的他不能吃的水果和点心,哼了一声暗说:“臭美什么啊!”
好不容易熬到出院,乔月兰又有一堆同学朋友要去拜访,张仲文对自己母亲的交际情况是很了解的,他住在酒店里闲养着,虽然寂寞无聊,但也耳根清静。直到有一天身子骨觉得舒坦了,就拨了一个电话……
ACT II 炼狱中的灵魂
“这么长时间也也不给你哥哥我打个电话!在网上碰见你你个死小子就忙着泡MM也不理我!欠揍啊你!”张仲文被郭锐一脚踢进了出租车。
张仲文微笑不语地打量着郭锐。短短的一年多时光使郭锐变了,他象所有年青的都市打工族一样,衣着光鲜,发型冷酷,虽然他英俊成熟的脸上增添了一些被社会打造所留下的玩世不恭与疲倦沧桑的痕迹,但他那明亮的眼睛里还是有着遮掩不住的坚韧与寂寞。
“你这是要把我搞到哪里去啊?”张仲文坏坏地说。
出租汽车停在中关村的一栋标致的楼房前,郭锐高兴地带他上了楼。
“阿锐,这房子好大啊,能在北京一口气买下这么一大套房子的人,好像不怎么简单啊?嘿嘿,阿锐,你发达了吧?”张仲文一双贼眼在郭瑞的复式的公寓里瞟来瞟去,看得郭锐心慌意乱。
“这也不是我的啦……是朋友借给我住的。”郭锐明显有点心虚。
“哇噻!你的朋友真好,借给你这么大这么漂亮的房子,我怎么就没有这样的朋友呢?”张仲文撒开臭脚丫子,连拖鞋都没穿就高兴地在红木地板上连蹦带跳地冲进客厅。真皮沙发真是柔软舒适,张仲文在医院里拘束了太久,好不容易得了机会,终于要放纵一把,要不是他身上刀口没有完全好,他真得会上窜下跳七十二变。郭锐无奈地笑笑,给他拿来脱鞋:“快穿上,脚下面凉。”
张仲文审视着这间房子,他发现咖啡杯子有两个是有人用过的,口朝上翻着。茶几下面是一本全英文的电影杂志,在张仲文印象里,郭锐是不怎么看电影的。郭锐从冰箱里拿出来一盒奶油草莓冰其淋,轻笑了一下放在张仲文面前。张仲文内心里忍住对美国冰其淋愤怒的眼泪潇洒地说:“我不能吃。我胃不好……”
“小文,你说实话,你到底怎么了?”郭锐严肃地盯着他看。
“算了,不瞒你了。你看--”张仲文掀开自己的外衣,把身上的刀口给他看:“厉害吧?伤疤可是男人的勋章!”现在他完全没有了进手术室前那份半死不活的样子。
郭锐咧着嘴惊讶地感叹道:“原来你动手术啦?什么毛病啊?”
“剖腹产!”张仲文羞涩地说。
“滚你的!快说,你得什么病了?”郭锐脸上终于隐现出会心的笑意。
“子宫癌!”张仲文委屈地喊。
“别以为你开了刀我就不敢打你!”郭锐笑得脸通红,挥拳做要殴打状。
“你打吧,尽管打好了;我这把身子骨现在一打就散,这下可好,我下半辈子就有人包赔医疗营养费了。”张仲文皮笑肉不笑地说。可是郭锐身上的手机突然响了,他看了一眼号码就道歉地笑笑,闪到离张仲文很远的角落里去讲话。张仲文从来见过郭锐会如此惊慌失措地面对他,他看着郭锐青一阵白一阵的脸心里疑窦丛生。郭锐很客气地挂断了电话,继续强打精神对张仲文说:“小文,你是胃病对吗?”
“嗯。”张仲文也收敛了笑容,点头说。
“我就知道,就你那生活习惯,早晚会搞出病来。现在动了刀子,以后自己要长点记性。”
“我想抽烟。”张仲文看着茶几上的烟灰缸,呆呆地说。
“你啊……”郭锐无奈地摇摇头,他起身到对面的抽屉里拿出一盒中华烟,整盒扔给张仲文说:“你小子,憋了很久了吧?”他自己却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白色硬包装的石林烟来,抽出一支点上,然后把那精致的打火机递给张仲文,幽蓝色的火苗上张仲文望见郭锐深夜般的眼睛里透露出的是一丝丝悲哀与浑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