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紧密, 那样用力。
同之前他们仅有的那几次拥抱都不同。
他们的身体紧密地贴合在了一起, 就像是真正的,属于恋人之间才会有的亲密拥抱。
可能这样亲密的拥抱,此生也仅有这一次。
也许他应该不管不顾地,用力地回抱住青年。
但是他不能。
他不能明知道青年是因为梦魇心情受到影响,才会在醒来后寻求这个安慰性质的拥抱。
他不能乘人之危。
余风克制而轻柔地轻拍青年的后背, “是不是噩梦了?别怕。小时候我做了噩梦, 哭着要找外公一起睡,外公就拿着折扇敲我的脑袋, 告诉我梦境都是相反的。梦境再吓人, 都是假的。你已经从梦里醒过来了,没事了, 嗯?”
余风并不擅长,也不知道该如何哄人。
他只能试图回想小时候他做噩梦时, 外公安慰他的那一套说辞。
“不,不一样的。”
怀里, 青年喃喃地摇了摇头。
他双臂越发地箍紧了他, “师哥, 你抱抱我,抱抱我,好不好?求你。”
他刚刚什么都想起来了!
他终于想起来, 上辈子余风的的确确是在一次电影见面会的活动上出的事!
上辈子,他并没有亲眼见到余风是怎么受的伤。
余风被刺受伤,是在他能够自由离开墓地, 跟着他一同回家之前所发生的事情。
他是从男人同公孙瑜的争执中听说的这件事。
说是争执,其实只是公孙瑜单方面的发泄而已,男人从头到尾,没有什么过多的表情。
如果他没有记错,那天应该是一个雨天。
天气阴沉,同他下葬的那天一样。
冬天的雨打在身上,应该是很冷的。
他感觉不到。
因为他已经是个阿飘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魂魄的力量太过微弱,不能离开他的墓地,还是出于其它的原因,他死后曾经有一段时间,被困在了墓地里。
他无法离开自己的墓碑,没走出多远,就会被一股神秘力量给弹回来。
那时候,他才知道,死亡不是最可怕的。
孤独才是。
不知道自己会被困多久,每天,都只有他一个人,噢不,确切地来说应该是每天都只有他一个鬼魂。
那天,那人来的时候,手中还是举着他下葬那天的那把黑色的伞,怀抱一束白色的玫瑰。
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当他看见那把熟悉的黑伞缓缓地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他有多高兴。
终于,有人来陪他说说话了。
他想。
但是,那一天,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
余风既不是一个人来的,也不是季清陪着他来的。
陪着他前来的,是此前从未来过他墓地的,余风的经纪人,公孙瑜。
—
肖自南坐在自己的墓碑上。
他太无聊了。
坐在墓碑上,能够令他的视野开阔一些。
总不能天天无聊地跟自己墓碑上的遗像大眼瞪小眼吧?
大雨滂沱。
淋不湿一个孤魂野鬼。
这怕是当鬼魂唯一的好处了。
肖自南支颐着下巴,百无聊赖地眺望雨中的墓园,树木葱茏,云雾缭绕,还挺美。
如果周围没有一座又一座林立的墓碑的话。
“余风!跟我回去吧。我不拦着你前来祭拜。你要是想他了,等你伤好了再来看他也一样的。好不好?”
余风?
听见余风两个字,肖自南下意识地抬起头,一个没坐稳,差一点从墓碑上摔了下来。
当然,鬼魂是不会摔跤的。
所以他的魂魄仅仅只是轻飘飘地落了地。
自从他死后,就没人能够陪他说话了。
只有余风,总是隔段时间就来,比傅波那家伙够意思多了。
雨声把公孙瑜的声音都盖过去了,肖自南没能听清楚,公孙瑜刚才都嚷嚷了些什么。
他只是觉得公孙瑜这人真是太没趣了,有什么事不能回去再吵?
没必要非要在他的墓碑前面吵吧?
啧。
方才还跟墓碑有点距离的两人,走近了。
一捧白色的玫瑰,被放在他的墓碑前。
次次都是如此。
只要这人前来看他,他的墓前必然多一束白色玫瑰。
那人擦拭着他墓碑上的遗照,那样温柔,像是在揩去他的泪。
肖自南忽然觉得怪异。
这种感觉在余风总是频繁来看他时也曾悄悄地冒出过头,可每次那样的念头一冒出来,就总是因为太过荒谬而被他否定。
“余风,你先跟我回去吧!好不好?你伤口还没拆线,要是再这样淋雨,你的伤口很有可能会感染的。你先跟我回去行吗?”
雨势太大了。
雨水淋在遗像上,像是成行的眼泪。
余风是见不得他的南南哭的。
他生前没有护住他,眼下,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委屈了他的南南。
他将伞往墓碑上挪了挪,遮住青年的墓碑。
黑色的伞,挡住了墓碑上方的一片小小天地。
青年总算不哭了,笑容纯净而又明朗。
余风眼神温柔,“昨天晚上,南南托梦给我了。”
公孙瑜对青年的心情不可谓不复杂。
他之前一直不喜欢那个性格孤高又浑身长着刺的青年。
可对方忽然就这么死了,又是死在二十五岁,一切都才刚刚开始的年纪,还是在得知丈夫背叛了自己的当晚,又多少有点令人心生同情。
同情归同情,又多少有点气恼对方。
那人生前就在余风心中占有极重的分量,如今人没了,却还是有着超乎预料的影响力。
公孙瑜对肖自南的讨厌没有改变,他一点也不想知道关于肖自南的一切,对托梦的内容更是没有半分兴趣,可余风身上还有伤,为了早点把人给“哄”回去,公孙瑜只能耐着性子,“他说什么了?”
“他说他一个人在这里很孤单,他想让我陪陪他。”
公孙瑜的脸色“唰”地一下就苍白了下来。
他的声音都破音了,“余风——”
如果说,在此之前,肖自南脑海里,还仅仅只是一个不成型的念头,听到这里,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余风喜欢他。
不是同性之间相互欣赏的那种喜欢,而是对恋人的那种喜欢。
余风竟然喜欢他?!
之前,余风在墓地里对沈柏舟动了手,肖自南只当对方是看在他曾经帮过季清的面子上,才会出手教训沈柏舟。
后来,余风只要抽空就前来他的墓地,每次前来,都会捧一束白色玫瑰,他也从未往那方面去想过。
不,也不是当真没有往那方面去想,只是觉得那样的念头太过荒谬了,所以才会一开始就阻止自己去想。
这人喜欢他什么呢?
他们之间说过的话加起来甚至没有他死后,他来他的墓前陪他说的要多。
“余风,我知道你爱他。爱一个人,有很多种方式的,是不是?你爱他,你可以只要有时间就过来看他,陪他,不一定非要……这些年,你为他做的事情已经够多了。我想,他若是地下有知,也定然会希望你能够过得幸福快乐的。”
公孙瑜是真的被余风给吓到了。
情深不寿。
他是真的害怕,以这人对青年炙热的情感,会做出什么傻事来。
“你放心,我不会寻死的。”
余风太聪明了,一下子便听出了公孙瑜的言外之意。
这让公孙瑜一肚子劝慰的话只得生生憋了回去。
“公孙,你先走吧。我想一个人陪陪南南。”
余风替肖自南遗照上那一点的湿痕也给擦干净,动作那样温柔。
公孙瑜被他这副眼里只有墓碑,只有肖自南那个亡故之人的模样彻底勾起了火气,他忍了又忍,到底是没能忍住,不自觉地拔高了音量,“你想陪他,我不反对!但是,能不能请你把伤养好了再来?!”
食指点唇,男人微微蹙了蹙眉心,“嘘,你会吵到他的。”
公孙瑜快要被气疯了!
肖自南点头,觉得公孙瑜这家伙的确是挺吵的。
不过,也没有到不能忍受的地步。
哎。
自从当了一只孤魂野鬼之后,再鼎沸的人声他怕是都能够忍受。
墓地□□静了。
静得只能听见树叶簌簌作响,静得能够听见每一朵花开出花苞的声音,每一株草从草地里钻出的声音。
肖自南没有被公孙瑜吵到,倒是方才他所说的话,引起了他的注意——
把伤养好了再来?
这人受伤了么?
倏地,肖自南闻见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鬼魂的五感较于活人是要敏感许多的。
他寻着血腥味的方向轻嗅。
最终,目光落在了余风的腹部。
那里有血红色的液体在往外渗。
公孙瑜生气的声音劈开雨声,“余风,你腹部的伤口裂开了!你说你没想过要寻死,好,那你告诉我,你现在在做什么?!啊?你在做什么?你到底要这么继续糟践自己的身体到什么时候?肖自南已经死了,死了?!你知道什么死了吗?
死了就是一了百了,一切归零!你明白吗?!就算你现在拼命地折腾自己的身体,他也活不过来了!先不说人死后到底有没有所谓的灵魂,就算有,你们死亡的时间不一样,他可能早就已经入了轮回了。他生前没有爱过你,死后也不可能为了你等在原地,你们死后依然碰不上!!!你明不明白?!你到底明不明白!”
那人撑着伞,身姿笔挺,眉目清冷。
肖自南忍不住想,会不会是他跟公孙都误会了?
那人根本就没有喜欢他?
也是。
那人不喜欢他才是正常的。
三料影帝得主,什么样的美人没有见过?
怎么会惦记上他?
忽地,那人的身形晃了晃。
男人的身体直直地倒了下来。
肖自南脸色大变。
他下意识地伸手,想要将人给扶住。
但余风的身体,却穿过了他的魂魄。
他猛地转过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男人的身体往下倒。
公孙瑜及时地接住了男人,“余风!”
—
隔着漫长的时光岁月,肖自南终于想起。
就是在那一天,他出于对那人的担心,就随着余风跟公孙瑜两人下了山。
不知不觉,就走出了墓地。
—
肖自南更加用力地搂住余风的腰身。
不仅仅是人老了,记忆会不中用。
原来魂魄也会。
一年又一年的记忆的叠加,令他的许多回忆都发生了错位。
记漏了,记错了……
又或许,那天的记忆是他自己有意识要忘的。
当他伸手去扶余风,那人的身体却从他的身体穿了过去,那是第一次,他憎恨自己只是一个没有实体的鬼魂。
他唯一庆幸的是,不管他的记忆有多凌乱,至少他都不曾将这人遗忘。
余风不知道青年梦见了什么,想来应该是非常可怖的梦境,才会令青年表现出对他如此依赖的一面。
青年用了“求”这样的字眼。
这要他如何拒绝?
轻抚青年后背的那只手一滞,他抬手,将怀里的人拥在了臂弯之中,声音低哑,“别怕,我在,”
—
贪婪地汲取这人身上的气息,肖自南抱着余风不放。
反正这人只当他是梦魇了,他也就可以顺理成章地享受这人的温柔。
肖自南从余风的怀里抬起头,“师哥,你相信梦境会有示警的作用吗?”
猜想青年应该不会无缘无故问这个问题,余风思考了片刻,“你是做了跟我有关的梦,而且,在梦境里,我遭遇到了危险?”
面对青年惊讶的眼神,余风解释道,“我听见你在梦里喊我的名字。”
“是。我梦见了你。”
肖自南干脆地承认道。
余风并没有因为这句暧昧不已的话而心生误会。
余风点头,耐心地引导青年往下说,“能告诉我,梦见什么了吗?”
“我梦见……”
梦里,男人捂着腹部的样子,被汨汨流出的鲜血染红的手,上辈子男人在他的墓前,骤然倒地的身影,还有手术台上,男人苍白如纸的脸庞,在他的脑海里交映地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