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景点了点头,周洛阳又说:“你没带换洗衣服?衬衣上怎么了?”
杜景坐到餐桌前时,被灯光一照,周洛阳便看见了,他倾身过去,将杜景的西服拉开少许,看见衬衣上带着不少血迹。
“自己割的。”杜景答道。
“很难受吗?”周洛阳猜测杜景也许因为病情,不得不自残,令自己好过点。
杜景目光挪开,不说话,周洛阳说:“我这正好有,洗澡去吧。晚上咱们还是一起睡。”
周洛阳猜测,杜景多半又是连着好几天失眠。他从衣柜里找出纸袋,翻出新的睡衣与内裤,递给杜景,让他去洗澡。
杜景说:“别拆。”
“都是给你买的,”周洛阳说,“前天出门碰上打折,就顺便买了。”
杜景现出有点固执、又有点疑惑的表情,周洛阳说:“都是你的码数,穿上不就知道了?”
杜景点点头,去洗澡换衣服,确实是给他买的。
“洛阳!”杜景在浴室里忽然喊道。
周洛阳推门进去,问:“又停水了么?”
杜景已经在洗澡了,转头于玻璃门里注视周洛阳,说:“陪我说话。”
周洛阳哭笑不得,把杜景的西服挂上,说:“等会儿。”
杜景被热水一淋,仿佛整个人舒服了不少,周洛阳拿着他的衬衣,辨认洗涤方式,找出去污剂,再打量杜景时,发现杜景手臂上有道不明显的伤口。
周洛阳没有提伤口的事,而是问道:“今天本来想做什么?”
杜景说:“系里有个联谊会,本来想去看看。离开宿舍以后突然觉得没意思,就找你来了。”
一问一答,双方都很平静,周洛阳回头看杜景,玻璃门里全是雾气,映着他隐约的裸体轮廓,很有男性阳刚的美感。
“手没事吧?”周洛阳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
杜景不答,说:“你接下来有什么安排?”
周洛阳:“我没有安排,你呢?”
“不去日本了?”杜景说。
周洛阳说:“本来也不大想去,与他们没话说。”
杜景很快洗完出来,穿上内裤,站在周洛阳身后,看他洗自己的衬衣。
“躁狂阶段过了,”杜景说,“现在好多了。”
周洛阳于镜子里笑笑:“前几天你怕不舒服,和我吵架是吗?”
“我不想伤害了你。”杜景如是说,接过周洛阳递来的棉签,掏了下耳朵,两人安静地看着对方。
“去躺着。”周洛阳说,“明天咱们出去玩吧。”
周洛阳的房间在三楼,很宽敞,两人躺在一张大床上,周洛阳趴着看书,杜景则斜倚着发呆。
周洛阳抬头时,无意中迎上杜景的目光。
杜景有时候,就像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大小孩。周洛阳在心里说。
“不和同学出去聚会吗?”杜景又问。
周洛阳轻松地说:“哪来这么多天天聚会?”
杜景:“前女友回来了没有?”
周洛阳翻过一页书,抬眼瞥他:“怎么?”
杜景:“想看看她。”
周洛阳哭笑不得,说:“见我前任做什么?你到底有什么心思?”
杜景:“想知道什么样的女孩,值得被你爱上,最后还能踹了你。”
周洛阳漫不经心,随口道:“所以你想揭下我伤疤就对了。”
“没有这个意思。”杜景突然就窘迫起来。
“她全家移民,”周洛阳翻了个身,捧着小说,从书页边上瞄了杜景一眼,“你注定要失望了。”
杜景便没有再说什么,周洛阳关了灯,说:“睡吧。”
周洛阳始终没有睡着,将近三年后,他躺在出租屋的大床上,一点一滴地回忆起,那年是他与杜景过的第一个春节,年廿八他们一起去逛了徽州的集市,买来笔墨与红纸,周洛阳小时学过书法,写得一手好字,自己写了春联与“福”“春”。
杜景在一旁看着,挽起袖子,露出手上愈合后的伤口,给周洛阳磨墨。
方洲约周洛阳去参加聚会,杜景便将车开到酒楼外,送他过去,自己则在车里等着。周洛阳也不勉强他去参与,但过了一会儿,杜景还是给他发消息,想上来看看。
周洛阳朝自己的高中同学们介绍杜景,说他是自己的室友,那夜杜景与他们相处也显得很融洽,像个正常人,没有人问他脸上的伤痕,也没有人八卦他的来历。
周洛阳又开了灯。
灯一灭,又一亮之间,数年的时空随着光线的飞掠,稍纵即逝。
人生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他从床上起身,穿上外套,趿着拖鞋,到得乐遥房门外听了一会儿,确认弟弟睡熟了。便打开家门下楼去,在路灯下绕过小区,来到花园前。
杜景果然还坐在长椅上发呆,他戴着耳机,听着歌,看见周洛阳走过来时,便稍稍抬头。
“上去睡吧。”周洛阳说,“怎么选在花园里?让我好找,还以为你没在。”
杜景示意周洛阳抬头,从小区另一面,正好能看见周洛阳房间的灯。
周洛阳拉起杜景,让他随自己上楼。
——卷一·过去·完——
第二卷·当下
第25章 现在
“认识这么多年, 你从来没告诉过我你还有个弟弟。”
这夜不知为何, 杜景忽然又旧事重提。
“怎么?”周洛阳收走了杜景的衬衣与西裤, 说,“你还吃醋了?手表。”
杜景躺着,交出手表, 安静地看着周洛阳。周洛阳拿出新买的衣服给他换,说:“而且我和你认识也没有很多年,换衣服。”
杜景说:“所以, 你与乐遥感情不深, 我猜得对不对?”
周洛阳本想皱眉指责杜景两句,但他心知杜景没有别的意思。
“是。”周洛阳承认了, 他答道,“我们在之前的十六年里, 很少见面。两三年也见不上一次。”
乐遥是周洛阳的父母离婚后,父亲再婚, 与日籍继母生的孩子。周洛阳很少与那边打交道,甚至与杜景相识的数年中,他也一直没去东京探望父亲。
在那场车祸前, 对乐遥模糊的记忆, 就只有中间几次去探亲,住在继母家中,这一家人对他所保有的基本的、礼貌的客套上。
想起小时候的乐遥,周洛阳还是很喜欢,尤其乐遥五六岁时, 会拿着他的玩具,让兄长陪他玩。
幸而在照顾乐遥的这段时间里,他们的感情渐渐变得好起来,周洛阳真正认识了弟弟,乐遥也愿意全心全意地来依赖他的哥哥。从情感上而言,在过去的十六年里,就像互无交集的陌生人。
然而他们又有着彼此无法割裂与断去的血缘。从这点上而言,周洛阳便义不容辞地肩负起了照顾他、陪伴他走完成人前这最后一段路的责任。
每个人都需要独立自主,残疾人也不例外。
周洛阳希望乐遥能够独立,不是什么都自己去做的独立,而是精神上、人格上的独立,乐遥也明白这一点。
“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周洛阳说,“就是他像个正常人一样,如果他愿意,他能有选择是否恋爱、是否组建家庭,并且实现个人价值的能力。”
杜景又说:“那么回头看看你自己,你完成了没有?”
“没有。”周洛阳索性承认道,“所以你要教训我吗?就像以前那样?”
杜景的嘴角牵了下,权当回应。
周洛阳说:“真难得,终于笑了一次。”说毕关了灯。
“今天乐遥问,咱俩当初为什么要分开。”周洛阳在黑暗里说。
杜景没有回答,周洛阳说:“我其实不太明白。”
杜景还是没说话,周洛阳却明显地感觉到,他的呼吸粗重了少许。
“你说过,从前的事不重要,”杜景仿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努力用平静的语气答道,“反正我已经回来了。”
周洛阳调整姿势,枕上枕头时,感觉到杜景的手臂垫在枕下,却没有让他抽出来。
他还想再说句什么,又改变了主意。
“是的,”周洛阳说,“别再擅自离开了。”
杜景在黑暗里低声地说:“你会想着我这么多年,我实在很意外。毕竟你朋友很多,我对你来说,不是唯一的。”
周洛阳:“你再这么说我真的要生气了。”
杜景却收紧了手臂,将周洛阳强行抱进了自己怀里。
“杜景,别这样。”周洛阳想推开杜景,这个动作实在有点过界了。
“别动,”杜景低声说,“让我抱一会儿,哪怕是错觉也好。”
周洛阳叹了口气,安静地让杜景抱着,没有挣脱。很快,杜景呼吸均匀,竟是慢慢地睡着了。
这睡衣质感还不错。周洛阳倚在杜景怀里,心想。
翌日周洛阳睡醒时,依稀听见客厅中的交谈声。
来了客人?周洛阳马上翻身下床,一阵风般推门出去。
乐遥坐在轮椅上,三名穿黑西装的男人站在一旁,沙发上坐着一名壮汉,同样一身西装,露出手背上的纹身,一副霸道总裁模样,手里握着一听可乐。
乐遥听到房门声,便转头注视兄长。
“牧野?”周洛阳几乎是一看见他就想起来了。
上一次见牧野,是在洗浴城里,今天他明显理过头发,显得很精神,为人带着一股精英男的霸气,乐遥在他的面前,显得异常弱小。
他的“军师”却没有来。
周洛阳心里咯噔一响,该不会是替吴兴平讨场子来的?
牧野却是一怔,端详周洛阳,马上也想起来了。
“是你啊,”牧野说,“穿上衣服,差点就认不出来了。”
乐遥:“……”
乐遥望向兄长,满脸疑惑,周洛阳说:“别说这种惹人误会的话……这是我弟弟。”
牧野点点头,说:“我们已经简单聊过了。”
周洛阳眉头深锁,身上还穿着睡衣,想了想,对方跑到自己家里来,还是一来就是四个人,实在太有压迫感了,他倒是无所谓,只怕乐遥会产生不必要的担心。
“要么咱们换个地方说吧?”周洛阳道。
牧野说:“我看这里就挺好,你叫周洛阳,是吧?正式介绍下,我叫牧野。”
牧野还伸出手,与周洛阳握了握。
周洛阳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把牧野与这群小弟给弄走,只要不当着乐遥的面,什么都好说。
“这样吧,”牧野说,“既然知道我是谁,也知道我亲自上门是什么份量,你总得给我这个面子,对不对?大家也就开门见山一点,你们两兄弟欠的那笔债务,什么时候给清一清?”
周洛阳:“!!!”
周洛阳起初以为牧野是来追问吴兴平下落,没想到却是叫他还钱!差点就忘了牧野的本职是讨债,这下应当是债权人讨不到钱,把债务打包交给牧野,让他上门催收了。
“哦,原来是这样吗?”周洛阳总算回过神。
“老大问你!什么时候还钱!”一名跟班大声道。
乐遥被吓了一跳,从小到大,不管在东京家中,还是跟在周洛阳身边,从来就是轻声细气的,没人用这个音量说话。
周洛阳正要呵斥,牧野却示意道:“他们是读书人,不要凶。周洛阳,你需要我出示法院判决和催收明文么?”
周洛阳忍气吞声道:“再给我一点时间吧,家里的情况你也看见了,实在拿不出来钱。”
同时心想,这实在太像电视剧里的台词了……果然艺术来源于生活。
“你弟弟念书,应该要不少钱吧?”那跟班又道。
周洛阳:“能不能别这样?!”
“欠债你还有理了啊?”跟班又道。
乐遥一直不清楚家里的债务,眼眶忽然就红了,问:“哥,咱们欠他们多少?”
周洛阳说:“乐遥,你回房间去。”
这真是周洛阳这一辈子最难堪屈辱的时刻,他知道催收的人会上门,却没想到会撞正乐遥在家的时候。
“六百零三万,”牧野说,“让你一次全拿出来,也不现实。但你总得表示下诚意,否则回去,我想替你说话,也没法交代,你说对不对?”
这个数额实在太大,对方交给牧野这伙人催收,显然对牧野而言也是大项目,于是亲自负责了。
乐遥说:“我们会还的,你看,我这个模样,也跑不掉,不是么?”
“乐遥,”周洛阳说,“你先进房间去,去吧,听话。”
牧野也没想到,居然会碰上熟人,根据上次所见,周洛阳与杜景的关系,他一时还无法判断是否采取什么行动。残疾人算什么?欠钱不还的家庭里,多的是老弱病残,他们有的是对付的办法,早已司空见惯。
然而就在这时,周洛阳的房门又打开了,杜景从房里走了出来。睡衣敞着三颗扣子,半袒着胸膛,光着脚,踩在木地板上。
客厅里的人倏然全静了,一起看着杜景。乐遥的表情显得异常复杂,甚至有点不知所措。
杜景没说话,找到洗衣机旁昨夜烘干的西裤,进浴室里换上,洗漱。
“哟,又是那小子?你俩什么关系?”牧野的忽然就有点底气不足。
周洛阳说:“这和你也没关系。债权人还没有向法院申请强制执行,答应过宽限我一段时间的,你看,我还没被列为失信人……”
牧野说:“那是法院的事,和我们没关系。我只知道,债务现在交给我,你就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