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洛阳后知后觉,转头,只见杜景站着,手里拿着他的水瓶。
“我室友。”周洛阳朝众人介绍道,“杜景,一起吃饭?坐这儿?”
周洛阳先前见杜景在自动化班上很不合群,心想也许机械这边逗比多点,能与他聊上几句。
“还你水瓶。”杜景把水瓶递给周洛阳,接着压低帽檐,转身走了。
“你要不要换个寝室?”玩得好的朋友这时候朝周洛阳低声说,“这家伙感觉也太阴沉了,要住四年呢,谁能保证,万一为了什么小事儿吵架,可别闹出什么……”
周洛阳马上制止了那些“谢室友不杀之恩”的流言八卦。
而且他从未觉得杜景的眼神阴沉,说不出缘由,仿佛源于某种天生的直觉。那不是仇恨的眼神,而是孤独。
那是一种很深的孤独——流露出对整个世界的屈服的孤独。
高中时,周洛阳因为喜欢研究动物,在动物园里打过一段时间的暑期工,而杜景的双眼,总让他想起被关在笼子里、供人观赏的动物。
后来,他才慢慢知道,杜景只是不想无意中伤害了别人。
五年后,周洛阳在黑暗里辗转反侧,最后停下了动作。
只要在一个城市里,有心找,一定能找到人。周洛阳如是想,继而在这寂静的夜中睡着了。
第3章 过去
一场大雨下过,天气顿时凉快了不少。
周洛阳换上兜帽运动服,跑出小区,沿着街道一路跑过红绿灯,看见路边遛狗的大妈,以及摇尾巴晃头的狗们,觉得确实有必要养只宠物,可以代替他在家陪伴乐遥。
有时候与动物打交道,比与人打交道快乐多了。
跑完十公里,周洛阳买好早餐,回家开门,忽然听见弟弟的笑声。
推门进去,映入眼帘的是坐在沙发上的杜景,与周乐遥正对着聊天。
周洛阳:“………………”
“你回来啦。”乐遥一身睡衣,朝兄长看了眼。
杜景也一瞥周洛阳,说道:“跑步去了?什么时候作息变得这么健康?”
周洛阳放下早餐,实在大出他的意料,说道:“你……”
杜景随意道:“昨天叫车时,你给我地址了。”
乐遥笑着看兄长,周洛阳不想在弟弟面前表现得太明显,便介绍道:“是我念本科的室友,昨天无意碰上,没想到今天招呼也没打就来了。”
乐遥笑道:“他说了,你们真是老天安排的缘分。”
杜景认真道:“什么叫招呼也没打?昨晚上,明明让我来喝茶。”
“明明是谁?”周洛阳说,“我不是明明,明明邀请你,你要去明明家。”
乐遥又笑了起来,周洛阳说:“洗漱没有?”
乐遥推着轮椅去洗手间,周洛阳要跟着,乐遥便道:“我自己来吧。”
周洛阳知道他不想在外人面前表现出是自己的负累,便也由得他。
一时间,他与杜景对视,许多年未经历的、复杂而微妙的情绪,又在他们身前翻涌起来。
“你居然还有个弟弟。”杜景手里拿着墨镜,翻来覆去地玩着,从墨镜的反光曲面上端详自己的面容,以及鼻梁上的那道伤痕。
周洛阳嘴角微微翘着,说道:“他不太喜欢见人,也不愿意交朋友,和你一样,所以我很少提起他。”
杜景看了周洛阳一眼,那眼里有点愧疚,看得周洛阳忽然有点心疼。
“昨晚没睡?又失眠了?”周洛阳打量杜景,发现他身上穿的与昨夜见面时一样,似乎没换过衣服。
杜景不自然地收起墨镜,说道:“还是这么了解我。”
两人相对沉默。
杜景忽然说:“别和余健强混在一起,这人有点危险。”
周洛阳短暂地一怔,还在脑海中搜寻着余健强是谁,昨天一面之缘,回家早就被他抛到了脑后,那点小小的嘲讽,周洛阳甚至不把它当一回事。
周洛阳本想解释几句,但转念一想,还是懒得再多说,轻描淡写地嗯了声。
杜景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眉头挑衅般地稍稍一扬,意思是让他坦白交代。
周洛阳猜测杜景还不知道自己去见余健强的原因,不耐烦地说:“起初只是想着生意上的合作。”
杜景于是问:“缺钱吗?缺多少?”
“不需要你的帮助。”周洛阳说。
杜景说:“我也没钱,随口问问。”
周洛阳深吸一口气,说:“三年没见了,咱们就非要这么说话吗?”
杜景的脸色忽然一变,马上改口道:“对不起,我只是一时太高兴了,没控制住自己情绪。”
“高兴什么?”周洛阳心里正烦,刺了他一句,“看见我走投无路,所以很高兴?”
杜景于是改口道:“你需要多少钱?我手上还有些。”
周洛阳没说话,杜景解释道:“能与你重逢很高兴。”
周洛阳说道:“昨晚连话也不想和我多说,今天倒是高兴了。”
这时候洗手间传来水声,周洛阳很想揍他一顿。
但他向来不是会责备人的性格,而当他看见杜景那熟悉的眼神时,心又倏然软了。
“吃早餐吧,”周洛阳说,“你吃了吗?”
杜景说:“你们吃,不用管我。”
周洛阳没想到杜景会来,只买了两份早餐,却道:“我在外头吃过了,你吃吧。”说着又压低声音,焦虑地交代道:“别在乐遥面前说什么不该说的。”
杜景不置可否,坐到餐桌前,拆开纸袋,拿出咖啡喝了口,周洛阳把弟弟的轮椅推到餐桌前,径自进去洗澡。
“想重开你爷爷的店?”杜景等周洛阳出来,又问。
周洛阳眉头皱着,一瞥弟弟,知道一定是乐遥说的。
乐遥只顾着低头吃早饭,闻言朝哥哥笑笑。
“待会儿我陪你去仓库吧,”杜景说,“我开了车。”
“不去。”周洛阳擦着头发出来,上身篮球背心,下身短裤,拖鞋声响,说道,“今天有安排。”
他半裸露的肩膀依旧白皙,就与当年念大学时一般,似乎毫无改变。
“哥哥,我正想睡会儿,”乐遥说,“起太早了,你去吧,工作要紧。”
哪有什么工作?周洛阳很想这么回答,破仓库里剩不了多少值钱东西,古董都被亲戚们瓜分完了,书与废纸倒是很多,除了几幅字画,剩下的只能称斤卖给废品回收站,而下个月的伙食费,从哪来还不知道,只好拿信用卡去拆东墙补西墙地套点钱度过难关。
投出去的简历,也没有回复。
杜景又朝周洛阳一扬眉,示意走?
周洛阳最终无奈点头,他还有许多话想与杜景说,毕竟他在他的心里,还是很有分量的,不,曾经有一段时间,他甚至觉得杜景是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人之一。
如果后来没有那场变故的话。
“他是你很好的朋友吗?”乐遥问道。
出门前,周洛阳在客厅里穿鞋,杜景已经下楼开车去了。
“是的,”周洛阳说,“很好很好的朋友。”
乐遥说:“可你从来没说起过他。”
周洛阳说:“因为中间发生了一些事……他和你有一点像,所以我总是不愿回想,你如果想知道的话,我可以……”
乐遥说:“不,我不是好奇……只是……嗯……没什么,你去吧。”
“只是什么?”周洛阳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乐遥有点伤感地笑了笑,说道:“他在知道你从来没向我说起过他时,似乎有点难受。”
“因为他是个渣男。”周洛阳一本正经地说。
乐遥说:“怎么能这么说人家。”
周洛阳说:“有的男生,不只是对爱情渣;对待朋友,也有很渣的。走了,待会儿给你电话。”说着摸了摸乐遥的头。
“这些年里你究竟去了哪里?”周洛阳取了外套下楼,看见门口停的奥迪,没有半点意外,拉开车门,轻车熟路地坐进了副驾驶座。
“说了去治病,”杜景戴上墨镜,说道,“没治好,不想来见你。”
“哎,杜景。”周洛阳终于说道。
杜景:“?”
杜景随之转头,在墨镜后注视着周洛阳。
紧接着,周洛阳挥出了重重的一拳,当场揍在杜景帅气的侧脸上,那一拳伴随着沉闷的声响,将杜景的墨镜揍得飞了出去,撞在内车窗上。
杜景:“……”
车里一阵沉默,周洛阳抖了下手腕,心想你这家伙骨头有够硬的。
“神清气爽。”周洛阳乐道,“走?”
杜景的嘴角被揍出少许血来,周洛阳从车前抽了张纸巾,说道:“擦下。”
杜景漫不经心地擦了下,看了眼纸巾上的血,点了点头,把墨镜放好,打方向盘,掉头,出了小区。
“这些年里,到底去了哪?我最后问一次,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不骗你,真的治病去了,你这……”
“怎么?”
“没什么,你这拳真够狠的。”杜景开着车答道,嘴里还带着一阵血腥味。
周洛阳看着车窗外的景色,杜景又问:“需要多少钱?”
“我不知道。”周洛阳有点迷茫地答道,“乐遥都告诉你了?”
杜景滑了下固定在方向盘边上的手机,示意周洛阳看,上面是他的银行账户,说道:“需要多少,你自己转过去用。”
上面有六十多万,周洛阳看了眼,拿过来,给自己转了三千块钱,又让杜景转头,杜景看了眼,解锁面部识别。
“都拿去吧。”杜景说。
周洛阳想了想,答道:“需要的时候,我会开口。”
周洛阳看杜景的私人银行账户app,顺手查他的消费记录,杜景看也不看自己的手机,仿佛这行为理所当然。
“我替你赎回这个,”周洛阳说,“换个理财产品。”
“随便,”杜景轻松地说,“钱对我来说没有太大的意义。”
周洛阳忽然停顿,说道:“你不可能是余健强的助理。”
杜景:“还是这么聪明,但为什么不可能是?”
周洛阳:“你不缺钱,没必要去挣这薪水。”
杜景:“人总要有份工作,这话是你说的。何况你怎么知道我现在有钱?我已经和家里断绝关系,好几年没朝父母要过一分钱了。”
“那么你也没必要去当助理。”周洛阳被杜景说得有点疑神疑鬼起来,恰好这时手机来了电话,他便按了免提。
“杜景?”那边是个男人的声音,“正找你呢,跑哪儿去了?”
杜景说:“没空,不去了,替我请个假。”
周洛阳说:“他马上就去。”
周洛阳开口时,杜景马上脸色微变,那边听到周洛阳的声音,忽然有点诧异,说道:“你是谁?”
杜景无奈道:“回来了,等我二十分钟。”
说毕杜景把车开快了点,在十字路口转弯,开上高架,去了另一条路。
“慢点开。”周洛阳说。
杜景没吭声,在一栋楼前停车,看周洛阳,意思是“和我一起上去?”。
周洛阳摆摆手,低头玩手机,杜景便关上车门,却没熄火,手机也没拿,快步进了大厦里。
周洛阳看着杜景的背影,转念,有点奇怪——这栋楼看上去有些年代了,且应该不是余健强的公司地址。
他看了眼定位,没有显示,连个楼名都没有。
第4章 未来
周洛阳在车上调整了坐姿,随手翻了下挡光板后面,以及所有的视线可及之处。杜景的车里装饰十分朴素,连个公仔也不挂,看上去不像他自己的车,或许是余健强给他开的?
余健强是gay,会不会在某个程度上看上了杜景?但根据他的相亲类型也即自己推断,这地产老板理应不喜欢杜景这种类型的。
他是怎么找到这份工作的?周洛阳实在不能想象杜景当人助理的情形,在一贯对他形成的印象中,周洛阳总觉得他也许会做份别的工作。可是做什么呢?他也说不出来。杜景是个不能被困住的人,周洛阳总觉得,总有一天,他将离开钢筋水泥的樊笼,回到那个属于他的世界里去。
至于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周洛阳自己也说不清。
他还记得与杜景彼此相熟起来,花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也许因为杜景服用的药引起了他的兴趣,也许是因为他觉得这室友很孤独,于是多多少少生出点救世主的责任感,希望走进他的内心。
五年前的秋天,军训结束,回到寝室后,周洛阳打着赤膊,朝杜景提议,是不是得给寝室做个大扫除?
杜景对周洛阳的提议没有任何意见,只是单纯地点头,戴着耳机起身,周洛阳说:“你去接一桶水吧。”
杜景就接水去了,周洛阳回到寝室后实在有点矛盾,一方面他希望与杜景交交朋友,多说几句话,否则寝室里这么死气沉沉的氛围总有点不对。另一方面,理性又在不停地告诉他,每个人都需要互相尊重,强行交朋友是不行的。
杜景个头高,周洛阳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便站着开始擦风扇。趁着这时,周洛阳看了眼杜景带到学校来的家当——东西很少,一个电子书阅读器,一个Mac笔记本。三双篮球鞋,价格不菲。
“我帮你把衣服挂上?”周洛阳抬头问道。
杜景看了眼周洛阳,点了点头。
周洛阳便光明正大地打开杜景的衣柜,里头两身休闲装,几件杂乱的运动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