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他还要买一些百合,买一些玫瑰,买一些向日葵,他要扫空离学校最近的一家花店里所有表达爱的花,不管是表达什么种类的爱。
所有形式的爱意他都认为自己具有,因为现在是年轻做主导。
这天的气温一度飙升到四十度,曲潮沅在办公室写文章。
按照预警信息,明天或者后天恐怕会有暴雨,台风擦边绕过这座城市,把温度降下来。
蝉声潮起潮落,一波一波,把这个曝光过度的上午延展得无限长。
工作稍微告一段落后,曲潮沅站起身来到窗边放松眼睛,便看到树和路都亮得刺目,乍一眼只有白硬的光,景物原本的颜色都难以辩识。
灿灿空中连只飞蛾也寻不见,他看着看着,眼前果真出现微波般红莹的热浪,在马路上翻滚着。
早晨曲潮沅光是走到停车场就已经汗流浃背,车里的温度过高,之前全唐送给他但又忘记拿上楼的巧克力已经化了。
这样的天气,贫血的人出门走几步路怕就要瘫倒在地上做了煎蛋。
自从全唐在超市给他带上一袋软糖,这个学生每日就变着法给他塞甜的零食吃。
然而他又不像是在讨好,不像是假意逢迎。
全唐一直让曲潮沅头痛。
今日这么热的天,好在学生们都已经过了最初需要指导的工作阶段,可以不用再过来了。有些人已经回家,有些人还待在宿舍,倘若明日真的暴雨,曲潮沅就直接在群里让大家都别再到法学院院楼来。
极端天气,即使不用通知,一般学生也不会来。他要提醒好好照顾自己的,只有那一个固执的小男生。
那个固执的小光头。
小光头太亮了,离得多远曲潮沅也能一眼看得出来。这枚锃亮的小光头就总是出现在法学院门口的那条大路上,慢慢接近他。
一般人剃了光头都会生出几分滑稽可笑之色,但全唐却因为新的发型增添了玩世桀骜的态度,变得富有攻击力。那张月亮似的柔脸、那对永远注视他的狐狸眼。
曲潮沅原先并未因全唐的靠近而感到异样,如今已经会为了和他拉开距离而苦恼。
他从未想过自己要离年轻人远远的,现在却有意保持距离。
因为在不知不觉中,这个年轻人滚烫得让他难忍,比这个夏天更烫。
管什么南极北极,千米厚的冰层把他封起来,他都能凭借自己的热气闯出一条冰河解冻万物复苏的路来。
曲潮沅忽然觉得,就在这冷气阵阵的房间里,光是看着外面的夏天,他都要被热到窒息了。
在窗边静静地看了一会之后,年轻有为的法学教授走回座位继续整理他的思绪。
然而却是思绪一旦飞到别处去,就再也飞不回来了。
倘若他再年轻十五岁,或者回到仅仅几年前成为最年轻的教授那时的志得意满,他或许都会放任自己的心动和不体面。但是三十五岁的曲潮沅已经不再需要这份放/荡的心动。
于他全无好处。
手机振动,高温预警,曲潮沅顺势在工作群里发了一条通知,让大家明天不必再来工作室,等待气温稳定再来也不迟。
他便又看到了全唐的微信头像。
全唐和他的聊天总是因为经常而把对话框排在第一或者第二位的。
他又怎么察觉不出这个男孩笨拙而努力地想要进攻他的兴趣领域,在那些艰深的问题里取得和他的共鸣。
这笨拙的姿态让他也觉得棘手。
今天倒是一反常态,全唐并未和他聊天。
连曲潮沅也稍感意外了。
他既没有来工作室,也没有和他发信息,不符合这个男孩的做事风格。
炎炎夏日,他又在干嘛呢?
如此漫长而残酷的炙热白昼,他在干嘛呢?
他是否在宿舍里为了某一部影片哭泣?还是在空调的冷风里梦见了他?
曲潮沅心神一晃,半晌无言。
投入工作之后,周围的一切都在飞速远去,曲潮沅察觉到饿的感受,但没有人来主动唤他去吃饭,对于这项必备事件,曲潮沅也无精打采、懒得动弹。
就如此,他一直工作到傍晚。
肩背完全酸硬僵直,曲潮沅准备下班回家。
此时他接到了一个电话。
“是曲老师吗?”
一个年少的男声。
“是我,请问您有什么事?”
那个男声听起来有些许的羞赧:“您的学生全唐给您送了个同城快递,我给您送到法学院院楼下了,您来拿吧。”
“全唐?”
“您下来拿一趟吧,我这边儿还有单呢,我就先走了。”
还没等曲潮沅再问详细一些,电话就挂断了。
曲潮沅带着怀疑下楼去。
他不知为什么,心脏前所未有地激动起来,他并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将要看到什么,但他的直觉里蒙昧地暗示着一些东西。
法学院的大厅里连保安也没有,见不着那个快递员。
曲潮沅出了门,天边是紫红色。
过了一个拐角,就在他办公室窗户的正下方,曲潮沅看见了一只绿色的三轮车。
绿色的三轮车,承载着满车的花,正在夕阳之下。
曲潮沅刹那间呼吸都停止了。
过了许久,他艰难地挪到了车边。
在幻梦般的斑斓花丛里,安放着一张浅金色的对折卡片。
曲潮沅深吸一口气,伸手拿出了这张卡片,展开——
他从来没觉得自己的手指这样笨拙,连展开一张小小的卡片都要颤抖不已,每个手指头里都藏着一只跃动不安的心脏,指纹处传来火烧的温度。
于是周围的树木便看到这个法学院最年轻的教授红了脸庞,他在缓和过后的烈日下脸庞涨红,像是一个手足无措的女孩,头一次被粗糙男生的盛大示爱吓到。
曲潮沅看了这张卡片两分钟,随后手指仍是颤抖着把卡片收进自己的上衣口袋。
而那一车花花草草呢?
紫金缎带包裹的木槿怎么办?那些天使般的百合怎么办?那些似火燃烧的玫瑰、金银烁烁的扶郎、甜蜜的多头康乃馨、石竹梅和满天星、向日葵和洋桔梗——而曲潮沅此生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品种的玫瑰,也从未见过这么多令人心折的颜色。
还有这一整片草原才能浓缩成的青蒿。这些花,他要怎么收取怎么采摘,怎么放在随身口袋?
那些青蒿,茫茫一片绿水。
茫茫的一片青蒿,易燃、干净、伟岸。
他不会不懂得,他一眼就明白了。
全唐信誓旦旦的话语就响起在他的耳边。
现在他果然是一眼就明白了,只是全唐没有在旁边等着。
他这样金子似的男孩,也会感到害羞吗?难道在别处观察他的表情变化?
“全唐啊......”曲潮沅从这片花色拽回理智,里恢复了一些正常状态,却不由叹息道,“你要我怎么办呢?”
你想要我怎么办呢?
身为师长和成年男性,你要我如何面对你?
身为师长和成年男性,曲潮沅原有一百种体面而冷酷处理这一车花的方法。
但是他没有。
倘若仔细检查曲潮沅的面容,就能发现他是满面的猝不及防。在满面的猝不及防下,他甚至有一丝不想表露却生生流露的欢喜。
见了这一车花,他并没有产生窘迫、气急败坏,而是被他压制下的一丝喜悦。
可这喜悦,又怎么能表露出来?
曲潮沅转头回到办公室去了。
他总是沉静的眼珠在眶子里轻微颤动,喉结亦是上下不安移动,圈在钥匙上的手指收紧又放松,不断摩挲着那个铜制的小物件。
曲潮沅的喉咙仿佛哽住,他在屋里默默走了两圈,停在门前,又走动起来,脚步凌乱地到了窗户。
透过窗是能够看到那些花。
在窗前定了几分钟后,曲潮沅开始打电话。
他始终不敢再面对那车繁盛的花。
此时全唐正在校医院里打点滴,他如一条瘫软的草狗躺在床上安静地一呼一吸。
傍晚的光是温热的血,透过医院天蓝色的窗帘扑在他脸上。
他的脸就交织着橘色和烈烈的红。
仿佛洒了一脸的马缨丹。
第16章
台风天来得太过迅猛,一个被追打的匆匆逃犯,从沿海地带携风裹雨一路乱窜。
全唐的中暑来得也比较迅猛,他在校医院睡了一夜,第二天起来依旧浑身无力。
他一张白净的脸上雨后春笋长了两腮的小片红点,又痒又痛,实在晒得过了头。
楚地生昨天傍晚回来复命的时候全唐半垂着眼,松散地注视着自己插了针头的手背,楚地生进来,他就勉力扫了他一眼。
全唐的整个计划里本来他这个三轮车夫是最重要的一环,但是他的身体实在支撑不住,没有办法,在医院残喘。
“快过来给我调一部电影看。”全唐有气无力地吩咐他,眼皮耷拉着。
楚地生深深地望着他,站在门口,不言不语。
善于体察别人微小情绪的全唐错过了这深深的一眼。
全唐离开精神支柱电影和曲潮沅实在太久,打点滴滴进去的也不过是让他的僵尸身体活动的药剂,内里还是虚的。
“你就是为了那个老师?”楚地生的语气里带了不可置信,“你今天骑车几十公里一大早就出门,这么热的天——”
“哥哥,快给我放一部电影。”全唐虚弱地打断他。
楚地生一面过来给他拿手机放支架,一面把自己送花的经历说了。
全唐断断续续地看动画片,听着听着睫毛颤抖了几下,不再动了。
他一觉睡到第二天大雨滂沱。
曲潮沅不曾来到他的梦里。
醒来点滴已经被拆掉,病房寂静深蓝、暴雨嘈杂单调,全唐恍惚间以为自己回到开天辟地时的混沌茫然。
他脸上的灼痛和热/辣褪去了,但是双腿还是无力,胃里空空如也。
全唐摸出手机来看,只有电影群的消息、楚地生的信息、曲潮沅通知大家不要再去工作室,保护好自己。
那一车他用尽心力的花就是泥牛入海,再也没有踪影。
曲潮沅仍是老师的宽和口吻,关切地告诉学生们注意安全,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全唐放下手机,愣愣看着自己的脚。
白色薄被下的脚,是昨天奋力穿行在林间田野的脚。他怎么能不记得昨天那么热,他在外面逐渐融化,太阳和云群却那么美,一帧帧他都想截图下来给曲潮沅看。
他曾奋勇触摸云彩。
曲老师,是他看书时随便一个小问题都会认真解答的老师。
一车花,他看不到吗?
看到了,他没有回答吗?
全唐火速拨通了给曲潮沅的电话。
曲潮沅并没有在第一时间接起来。
然而三十秒之后,还是接通了。
全唐的心脏砰砰直跳,他的舌头往喉咙里面卷,就是一句话也说不好。
“老师老师......”他结结巴巴的,用力攥着手机,“老师您收到我的礼物了吗?”
他总感觉曲潮沅在那边呼吸一滞。
“我昨天本来是要自己送给老师的,但是我身体不舒服!所以让我的朋友送去了!”
他急急忙忙给自己找补。
“昨天我想,老师的办公室里不是没有花嘛,我就想、我出门去好了,我出门去给老师带一点花。”
真是奇怪,为什么说出来的话都这般支离破碎没有逻辑。
曲潮沅低声道:“全唐,台风天,暴雨,你在宿舍不用来工作室了知道吗。”
全唐恍若根本没听到:“老师,我、我也不算讨人厌吧?老师也说过了自己其实并没有局限于男女之间......我长得也不丑吧?”
他开始抓耳挠腮,颧骨上的晒痕被他一抓就用力地痛起来:“老师您喜欢那些花吗?您、您知道我的心意吗?”
曲潮沅的呼吸声就在他的耳边。
曲潮沅说道:“你还年轻。你不要太过于执着,选错了路。”
全唐心脏冰了一瞬,他追问道:“您是什么意思呢?我能见您面,和您说吗?我是不是表达不清楚?是不是说得不对?”
“我是不是......?”
真是奇怪,他和那些伙伴们一起高谈阔论贝拉?巴拉兹和电影符号学的时候,他和他们争执手摇镜头好与不好的时候,他可不是这样慌乱窘迫,可不是这样磕磕绊绊啊。
曲潮沅温和地拒绝了他:“全唐,我们的实习业已过半,剩下来的时间天气不确定,你们不需要再过来了,在宿舍完成任务就好。”
全唐喃喃:“我要见您一面啊......”
曲潮沅叹道:“不必了。”
全唐无措道:“怎么......”
曲潮沅把电话挂了。
全唐环顾四周。
他忽然一掀被子下了床,触地瞬间脚趾酸软,他身形晃了一瞬便穿鞋走人。
狂风大作,气温已经降到十几度,全唐竟也顾不上回宿舍拿一件厚外套。
平时能拦他一拦的迟重又不在这里,若是在此,便是兜头一顿痛骂让他回宿舍发疯去。
这头时时刻刻都在发疯的、鲁莽笨拙的怪兽。
好奇怪,他明明不想给老师留下自己是个偏执狂是个恋爱脑是个没有老师就活不下去的废物,但是为什么还是要为了老师含糊其辞的几句话而去证明去剖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