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了?”陆寅柯挖起一勺放进嘴里,铁制调羹和牙齿碰撞发出咔哒碎响。
“大少爷。”对面凉凉应答。
“才不是,”他咀嚼着,“下午要上体育课的,就吃这么点我会晕倒在操场上的,多丢人啊。”
“那你就躺着吧,这里适合风干。”
握勺的手微微颤抖,是陆寅柯憋出了一抹笑:“咋回事啊?我记得上次我俩一个饭桌吃饭的时候,你可是一句话都不说的。”
上次?
糖醋排骨的图像首先蹦入脑海,杜彧又细思片刻后才意识到真正的上一次是那碗西红柿鸡蛋面。这么掐指算下来,自己和陆寅柯的交集倒是多到可怕了。
“吃饭的时候不讲话是基本礼仪。”他把筷子往旁边一摆,抽出一张纸擦起嘴。
“别吧,那多压抑啊,我在家就不讲话的,到外面还不能讲我要憋死的。”陆寅柯无比自觉地伸手从杜彧的纸包里抽出一张,也像模像样地擦了嘴,“借张纸啊。”
“借是要还的,你还吗?”
“操,送我一张好了吧,实在不行先欠着!”他用力把纸团了团,手腕一晃就把它砸进了饭盒里,“爷服了!”
他下午有两堂课,体育和手工连堂,分别教小营和大营。至于表现如何,这么说吧,他在体育课上有多活跃,在手工课上就有多憋屈。
前一天晚上他还问了张璨手工课要做什么,人家跟他说折纸,再问折什么,人家回他折星星。
哦,星星,他知道了。不就是许愿星吗,他初高中都整瓶整瓶地收,挺大一漂流瓶,动辄九九九或上千的,想来也是特别容易,以他超高的悟性必然一学就会。于是无比顺畅的,他表面上一本正经地应下来,实则屁都没准备。
手工课的铃声打响了,他那边刚教完体育,脸上的汗还没干透呢,就两手空空逛进了教室,视察工作的大领导一样。
张璨似乎不太敢跟他讲话,红着一张脸小声商量起来:“我教前两排,你教后两排?”
陆寅柯摸摸下巴思索一阵,特渣男地回复道:“你一起教吧,我也不会呢。”
这下好了,老师减一学员加一,大家围坐成一圈,乖乖看璨璨姐姐在中间演示起来。
“这条长的,先拿一端穿个结,留大概三厘米的长度,长了累赘,短了容易松开。”
“把这个结压一压,按平是个五边形,把刚刚那条多出来的塞进去。”
“然后就把长的那条不断对着绕就行,绕到最后再塞进去,像这样。”
“最后用指甲侧着挤五个角,五边形就变成立挺了,五角星就出来啦。”
陆寅柯点点头,确实简单,想不会都难,于是胸有成竹地拿起桌上的一叠竖条就开始对它上下其手。
“操,这纸行不行啊,怎么我一压就撕开了?”
“诶咋对不准呢?我这强迫症看得怪难受的。”
“为什么这个五角星瘪了?它挤不出来啊,怎么往一边凹呢?”
“我日,这也太难了,谁他妈没事叠几百个这东西,我看脑子有毛病吧。”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终于,他把纸条往桌上狠命一摔,身体向后一靠就大爷似的端起来了,眼光扫过桌上的若干失败品,像是要表演一个念力自燃。
“不许说脏话!”脆生生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但不是张璨,是道童声,“你怎么这么没素质!”
陆寅柯抱着手臂向后看去,把他椅子踢得一震一震的正是昨天翻脸无情的陆筱鸥。她还是没同桌,但姿态依然高傲。
小姑娘桌上散着一把碎星,端正的,饱满的,闪亮的,个个都是精美的完成品。
“哟呵,挺厉害啊。”陆寅柯开口打趣。
“那是,太简单了。”她嘴上说着话,手里却不停歇,甚至不用眼睛去看,单是凭着感觉就又捏完了一个,“你太笨了。”
她似乎是嫌这个难度太低,回头又从书包里摸出一本练习簿,边撕纸边随口说道:“我给你折个厉害的。”
五分钟后,陆寅柯收到了一朵纸玫瑰。米黄的纸张,淡绿的条纹,摸起来有点粗糙,但形状很标致,花瓣立挺挺的,充满着生命朝气。
“行家啊。”他把纸玫瑰捧在掌心里端详了好一阵,才夸张地感叹起来,“跟我学做菜吧?”
“菜什么菜,你以为我没看过那个口香糖广告吗?”陆筱鸥不经怼也不经夸,拽过桌上的小熊公仔,用熊耳朵偷偷遮住了自己笑出的两个小酒窝。
陆寅柯咂咂嘴,手上闲不住地左摸右摆,企图给它分离架构,但身边忽的就窜来一个人影,而且还停在他面前不走了。
那人影百般为难地抬头看看已经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璨璨姐姐,又低头看看前方两个不算好惹的一大一小,终于可怜兮兮地开了口。
“那啥……这星星我还是不太会叠。柯基哥哥……教教我呗?”
陆寅柯漫不经心地抬起眼,是阿虎那小子。
“别,这我也没辙,我就是个混子,过来跟你们一起玩玩,”他把手里的玫瑰花递给阿虎看,“你要拜师找她,她可厉害着呢。”他脑袋微侧,用下巴比了比陆筱鸥。
跟陆筱鸥搭话明显比跟柯基哥哥搭话难了不止一个档次,阿虎可没忘记这女孩昨天是如何用一种愤怒和凶狠的眼神瞪了他,便浑身一哆嗦。
“也……也不要这么难的,就星星,简单的那种就好。”他搓着手里的一条纸,不住地和柯基哥哥对视,妄图寻求他的半分庇护。
“你真想让我教你?”他的柯基哥哥回头从桌上拿起自己的几个“得意之作”,伸手就往他面前一丢,“你看看,我能教你吗?强人所难啊你这是。你拿几道数学题来问我还行,再不济语文英语也可以,就是这个,恕臣无能为力啊。”
阿虎愣了愣:“啊?树尘……是什么?”
“饶恕的恕,臣子的臣,宽恕我的意思,以前官员跟皇上讲的话。”陆筱鸥终于看不下去了,没好气地捏起陆寅柯丢在桌上的玩意儿,“你这做的都是些什么啊?你真长手了吗?这么简单的东西都不会?”
接着她又瞪回因为站立而比她高出半截身子的阿虎,骄傲得跟个小公主似的:“这样吧,你跟我道歉,我就教你折纸。”
阿虎棕褐的脸上浮出赧然的红痕:“道……歉,道什么歉嘛!昨天你声音……确实……确实小嘛!”
“这是你不道歉的理由吗?”陆寅柯用指关节敲敲桌子,凶神恶煞的。
“行吧……”男孩其实也知道自己做错了,最终乖顺地低下头去,鞋底互相磨蹭着,扭捏的像个姑娘,“对……对不住啊。”
“哦,错哪儿了?给说说。”陆筱鸥没吱声,她本家反倒是先笑眯眯地开了口,一副不嫌事大的模样。
阿虎略显怨念地瞅了眼他,沉默半晌终于又开了口:“错在对女孩子不尊重,不该随便羞辱人。”
“不对,你看你果然不清楚自己错在哪里。”陆寅柯撑起头,坐姿歪歪扭扭,“不单单是女孩子,不管台上的是谁,同学也好,老师也好,无论你认不认识,你只要站在台下,就应该乖乖闭嘴。”
“倾听,懂吗?”他重复道,“倾——听——”
“知道了知道了哥哥,我真的知道错了。”阿虎神情略微狰狞,似乎下一刻就要捂住耳朵跳出去,“那同学,你能教我折纸了不?”
陆筱鸥倒没陆寅柯那股严厉劲,看阿虎被他欺负得这么惨甚至都带上了几丝同情,于是轻巧地点点头让他坐在了自己身边的座位上,还张口跟他搭起话:“我叫陆筱鸥,这下该记住我的名字了。”
“行,行,陆筱鸥。”男孩终于得到赦免似的一屁股坐上了板凳,“我叫高勇虎,你叫我阿虎就行。”
“那咱以后就是好朋友了!”阿虎兴冲冲把纸条拿出来就往人家手上递,跟给大佬递烟的狗腿子一样。
陆筱鸥接过纸条,神情有点愣怔,过了好半天才细声细气地吐出一句:“你才不是我朋友。”
“咋就不是朋友了,说了话就是朋友了。”男孩发育晚,阿虎长得比陆筱鸥矮,又是乡下人,带着一种傻不愣登的土气,“以后一起玩啊,带你去我家吃玉米糖还有芝麻饼,对了,我是五三班的。”
陆筱鸥盯着自己手里的长纸条,手上动作个不停,只侧着耳朵听他说话,直到折完了一个才嘟囔起来:“你说也没用,我放完假就回去了,又不在这个小学读书。”
“嗯?怪不得。”阿虎一听,眼睛瞪得滚圆,“我就觉得你跟我们气质不太像,白净得很。”
陆筱鸥点头:“所以没必要跟我做朋友。”
阿虎奇怪地瞄她一眼,是难以理解的那种眼神:“你在哪儿读书跟我和不和你做朋友有什么关系?朋友遍布全国不是反而很厉害吗?”
陆筱鸥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她僵硬地转过脖子看向阿虎。后者正模拟着她的动作跟她同步进行着,见她视线飘了过来还疑惑地抖了抖。
“你咋停下了?我快会了,快继续呀。”
“我还挺喜欢吃玉米糖的,”陆筱鸥咬了咬嘴唇,“那个很甜。”
第31章 衬衫
——你好,听说令软件人均受教水平双一流,所以我想请教一下哥德巴赫猜想怎么证明。
——不会。
山里的日子说快也快,说慢也慢,太阳东升西落,支教的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一半。
一行人每天呼吸的是新鲜空气,眼里倒映的是孩子们灿烂的笑脸,灭了凌人的盛气,收获的是从大城市里消逝许久的灵魂解放。就连陆寅柯这般不羁到浮躁的人物,也都越发享受起深山的悠闲,感叹第一次享受到规律作息的快乐,就连骚话都递减了起来,跟杜彧的相处也莫名其妙和谐了许多。
不过这个人从今天一大早开始就特别亢奋,理由也无他,只因杜彧穿上了他在游乐园买的那件衬衫。
杜彧并不矮,骨架不大但比例很协调,是属于略显纤细实则匀称的类型。这件衬衫穿在他身上特别清爽,墨绿和黑白的搭配,把他儒雅的书卷气都衬出个十足;修身的版型棱角分明,看上去分外挺拔;纽扣一丝不苟扣到最上面一颗,甚至有些禁欲的性感。
“真好看,我就觉得适合你,”陆寅柯眼神牢牢锁住他领口线条优美的脖颈,舌尖不由自主舔过上颚的一颗虎牙,“还真是只有你能撑得住。”
他来回打量着对方不算宽厚的肩膀,那是几乎一只胳膊就可以完全揽住的肩膀。揽住后再自然而然地带进怀里,肌肤贴着肌肤,骨骼膈着骨骼,感受体表温度的上升和躁动不安的心跳。
想去触碰。
但只是想去触碰而已。
但为什么会这样想去触碰呢?就像是得了什么饥渴症一般按捺不住,有什么要破土而出似的。
难道这就是欲望吗?
不正常的欲望。
错误。
时间地点人物性别,没有一项是对的。
但是真的不对吗?
他也迷惑起来。
“你说,”为了掩饰自己内心肮脏的想法,他瞪着一双略微发红的眼望向杜彧,语调是假装出来的调侃,“阿虎和筱鸥最近关系是不是有点微妙?说不好也谈不上,说好的话又吵得厉害,难道已经步入青春期了?”
杜彧正夹着书走在去教室的路上,匆忙的步伐有片刻的闪顿。
他这么问是有缘由的。
说来也怪,自从那一次的搭话后,两个小孩儿的关系就突飞猛进地发展起来。阿虎的朋友多,跟谁关系都好;陆筱鸥朋友少,除了每天和支教的几位哥哥姐姐说话就是和阿虎争吵。
他们正好是一个营里的,关系不好还非要做同桌相互折磨,在体育课上还不明显,但一到教室里就原形毕露。从上课吵到下课,三八线都不知道画多少道了但就是不分桌。
陆寅柯闲来无事就喜欢霸占着最后一排,翘起二郎腿用一种极为浮夸的坐姿撑头听杜彧讲课,听到精彩处还应和两声,因而两个小朋友关系的变化他也看得一清二楚。
“想太多了,”杜彧回他,“小朋友男女敌对现象严重是正常的。”
“是吗?”陆寅柯眼珠向上翻了翻,似乎是在回忆往事,“我小时候就很乖啊,从来不跟女生吵架。”
“是吗?”杜彧瞥他一眼,像模像样学着他的语调重复了一遍,“我小时候经常跟女生吵架。”
陆寅柯一愣,眼里那抹绿色突然鲜亮了起来,语气是难以置信:“你?真的假的?”
“你猜呢?”杜彧轻飘飘地反问了一句,第一次戏谑地挑眉掠过陆寅柯的脸。但只是一眼,他便跨进了教室,留下陆寅柯一人在后排抓耳挠腮个不停。
今天是平凡的一天,杜彧备课很充分,语文课精彩得一如既往,向外延伸的文学常识也让小孩子们都听得津津有味。
陆寅柯上课又不好好听讲,他盯着杜彧来回走动的墨绿色的身影,视线逐渐模糊起来。那模样并不像是困倦,只是没有焦距,更类似于一种茫然的发呆。
但今天又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天,杜彧这边课才上了一半,正是十分钟的课间休息,那边就有一位妇女扒着门框焦急地把头探了进来,像是城市里送书的家长。
她的视线快速扫了一圈,最终定格在了正和一个小姑娘打闹的男孩身上,仓皇的神色总算缓和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