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你有洁癖,所以从来不洗衣服,从来不做家务,我出去应酬喝醉了酒,在车上睡了一夜,第二天醒来看看手机,连个电话都看不见,”邢烨心灰意冷,“我让你入股你不肯入,说这是我的事业不是你的,吃闲饭让人笑话,你说想转到深夜节目想要拍戏,没时间没精力要小孩,我没说半个不字,可你和那姓王的走那么近,我多少次劝你注意,你从来没听过我的。”
“那我说现在上面查的越来越紧,卡的越来越严,让你早点转型,别再做单价那么高的菜品,想办法提升翻台率,这些你听了么,”勾雪峰凉凉掀唇,“我说你开在崇圆门的那两家扩张太快房租太高,四周老字号竞品太多,你测算的回本时间过于乐观,这些你听了么?这么多年过来,自从你创业开始,你哪天不睡在酒店,哪天不背一屁|股贷款?我就没见过你这样的老板,永远不会放权,永远不爱回家,永远不相信别人,永远觉得别人什么都不懂,永远不会听取建议,永远只会纸上谈兵······别急着反驳,邢烨,你就是这样的人,胜负欲和自尊心比野狗还强,说什么你都能顶回来,嘴上从来不落下风。走到今天这步,我对你仁至义尽,你怪不了我怪不了市场,只能怪你自己,这一跤你迟早都要摔的,今天摔个头破血流,说明上天还眷顾你,给你改过的机会。”
勾雪峰挺直腰背,盯着邢烨的眼睛,他的声音抑扬顿挫,语调越来越高,并不在意自己的形象,更不在意四周的声音。
邢烨像被骤然降落的暴雨击垮,他脊骨弯起,手背青筋爆出,两条血线从鼻间涌出,淋漓沾湿嘴唇。
勾雪峰的话像一根刺,扎破了摇摇欲坠的气球,生机从破洞里飘散出去,邢烨的脊背越弯越深,像在沸水里煮透的红虾,那血流从鼻间涌到下颚,噼啪砸上被子,揉出几个血涡。
勾雪峰低呼一声,慌忙给他递纸,邢烨吞咽血水,下颚擦出红痕。
他接过纸巾,大力摩擦嘴唇,对自己的现状厌烦透顶,擦几下抹掉唇皮,腥甜萦绕鼻端。
“你说的对,”邢烨自嘲笑笑,“我就是一条丧家犬,可惜没有自知之明,混成这样算我活该。”
身旁的合同被溅上两滴,勾雪峰不着痕迹拿来,小心吸干血迹。
邢烨盯着他的动作,提起的生气散了,想说的话说不出了,他靠上床头,略略掀开眼皮:“想要我签字,可以,先做我要求的事。”
勾雪峰不止洁癖,还有些晕血,平时连鱼都不敢杀的,他看着一脸狼狈的邢烨,满心只想拔腿逃开,那只露在被子外的硬邦邦的脚,比刚出锅的山芋还要烫手。
他探出手臂,夹住邢烨小腿,将他的脚抬起半寸,尴尬悬在半空。
“你扛炸药呢?”邢烨笑了,向下努嘴,“放在你大腿上。”
勾雪峰即将去录制节目,担心时间不够,直接将礼服穿来医院,他看看自己雪白的裤子,再看看邢烨长长的趾盖,心里天人交战,百般不愿同意。
“八套核心地段房产,六百万现金,比不上一分钟的洁癖,”邢烨凉凉笑着,闲闲摇晃脚背,“你这名字起的不错,小龙女都要甘拜下风。”
勾雪峰紧咬牙关,下定决心,将那脚底按在腿上,抓住一根脚趾,剪掉半块趾甲。
轻微咔响传来,肌肤相触的瞬间,似乎有若有若无的温存,从相贴的皮肤传来。
再疏离的婚姻,也有被温情包裹的时刻。
邢烨有一瞬间的恍惚,他的人生像一场幻梦,按部就班的结婚,蠢蠢欲动的创业,风光无限的成功,摧枯拉朽的失败,戛然而止的终局。
梦想像驴子前头的萝卜,完成一个再出现一个,它们不断催促他向前,让他不断奔跑、追逐,要做的事可以写满整个笔记,想完成的目标可以填满几张表格,他想过自己满头白发、垂垂老矣的样子,可从来没有想过,他的人生会止步于此。
“我不该结婚,”邢烨恍惚喃喃,“拖累你了。”
勾雪峰手指发颤,指甲剪横划出去,割破邢烨脚趾。
他打开纸巾按住,肩膀瑟缩一下,鼻子像被什么堵住,声音哽咽难辨:“你就是个混蛋。”
“滚吧,和你们副台长好好过吧,”邢烨故作轻松,抓来几页硬纸,唰唰签上大名,按上血红指印,“说太多没意思,别剪了,滚吧。”
“门打开门打开把门打开!你们三个堵在这干嘛呢,谁让你们关门的?里面那么多病人,出了事你们谁负责啊?保安!保安!这三个人是干嘛的,谁让他们来的?”
喊话的是这里的查房护士赵月,个子娇小性格泼辣,每天中气十足,喊叫起来魔音穿耳,能把玻璃震碎,她推开几个人冲进病房,一眼看到围起来的帘子,唰唰两下拉开,顿时怒火攻心,那名字卡在舌底,扫过名牌才爆出来:“四号床邢烨,输液还有一小时才能起效,谁让你拔|出|来的?”
她的视线飘上被子,一股火泄了下去:“怎么又流血了?你现在凝血功能不好,告诉你多少次小心小心,怎么就不听话呢?”
勾雪峰坐立不安,被她冒着火焰的目光扫到,一时有些尴尬,他挪开视线,手下不停,把叠好的合同塞进包里,卡来卡去露|出一角,怎么也按不进去。
赵月看他坐在床边,以为是来探望的亲人,长长松了口气:“太好了,四号床邢烨住了一周,总算有家属来了,等等我看看单子·····”
她翻开手里的病历本,揉到最后一页,飞快倒转过来,寻找里面的数字:“欠费一千五百六十二元,你先过去缴费,再预存两万当住院金。”
勾雪峰坐立不安,条件反射抬头,视线和邢烨撞上,慌乱撇开眼睛。
邢烨强撑的那口气散了,他觉得没劲透了,活着没劲透了,死了没劲透了,这么苟延残喘混一天算一天的日子,更是没劲透了。
“不用了,”邢烨缩起膝盖,靠回床头,把两脚塞|回被子,“办出院吧。”
第3章
赵月眼睛一瞪,怒火攻心,丝毫不留情面:“你敢出院试试?你现在给我下床,自己走到一楼,不用别人搀扶,我就让你出院,怎么样?”
邢烨二话不说,掀开被子,两脚踩在地上,掌心按上床沿,起身时支撑不住,前后摇晃两下,旁边女孩的男友看不过眼,上前把他扶住:“大哥大哥,大哥你先坐下,有话好好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我去缴费,”勾雪峰捋平衣服,拍掉身上浮灰,“你好好休息,别胡闹了。”
邢烨抬眼看他,慢慢坐回床沿。
刚才签署的协议不止一份,他心里明白,勾雪峰走出病房大门,两人十来年的缘分······就算断了。
勾雪峰眉头紧皱,忙着折腾文件,折角不够平整,按下葫芦浮起瓢,这金山压弯背脊,让他头重脚轻,如同踩在云里。
房门咔哒一声,勾雪峰离开病房,几个人的脚步声交错响起,渐渐听不见了。
赵月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看邢烨满脸血痕,被子上都是星星点点的血迹,立刻就要给他抽血化验,邢烨直愣愣坐着,任由她抽出三大管血,小心放进容器。
“护士站给你配个义务护工,今天晚上到岗,”她匆匆写好便利贴,啪一声拍上床头,“人家可是一分钱不要,看了几十份病历,选择来你这的,你好好配合人家,别让人家难做。”
她知道邢烨肯定拒绝,没给他说话的机会,急匆匆踹开房门,风风火火走了,到一楼忙过一圈,正遇上刚刚在邢烨病房里的人,这人身形高挑来去如风,面容精致俊秀,乍一看像个熟悉的明星,一时间叫不出名。
赵月看着那人带几个人走出医院,坐上停在门口的保时捷,踩油门扬长而去,她转头折回缴费室,砰砰敲敲窗口,弯腰低头问人:“罗姐,三楼二零八四号床的邢烨,欠费交齐了吗?住院金补齐了吗?”
罗敏挪动鼠标,从电脑里调出表格:“交了,正好两万,不多不少。”
赵月切了一声,翻个大大白眼:“早知道多说几万。”
“你大声点说话,我这隔着玻璃,什么都听不清。”
“没什么。罗姐,你看刚才缴费那个,像不像哪个跑龙套的三十六线?”
“你还有时间追星,”罗敏瞄她一眼,“夜班排太少了吧。”
“哎哎哎,你可别犯忌讳,夜班之神会惩罚我的,”赵月心有余悸,“上次小陈兴高采烈说今天夜班没人,肯定能早点回家,我捂她的嘴都来不及······”
“听说了,你们俩晚上命快丢了,第二天请了全急诊的人吃饭,吃掉了半个月工资,”罗敏无奈耸肩,敲敲电脑屏幕,“你上去告诉那个四号床邢烨,这两万用不了几天,让他家属尽快筹钱。”
“别提这个了,一提我就头疼,”赵月愁眉苦脸,“这邢烨脾气真臭,路都走不了了,刚才我激他一句,说什么都要办出院。哦对了,分配的那位护工今晚到岗,我看看名字······ 叫温元嘉的,以后缴费的事,可能由他来办,罗姐你记住啊。”
“丫头,你相中那个四号床了?”罗敏探出脑袋,额头贴上玻璃,“下次联谊叫他参加?”
“闭嘴吧你,”赵月吓了一跳,连连摆手,“被护士长听到,我这个月奖金又扣光了。”
这会夜深人静,住院缴费的人寥寥无几,两人争分夺秒,抓住仅有的空闲,罗敏看四下无人,小心打开抽屉,让赵月看里面的卡片:“说了你别告诉别人,那个温元嘉找到我了,说这卡里有十万块钱,留在这当备用金,如果邢烨钱不够了,立刻刷这张卡。”
赵月惊了一跳:“这是怎么回事,他们之前认识么,到底是什么关系?我还在想呢,这种面向社会的义务护工,大多都是来作秀的,待满一个月的没有几个,可是这个温元嘉不一样,他指明要过来参加,说是在网上看到报名信息,辞了原本的工作来的,他不介意照顾危重病人,还主动拒绝补贴······我还以为遇到了个体验生活的富二代呢,原来这人和邢烨认识。不过罗姐你可小心,还没确定他们的关系之前,你还是别发善心,免得被人卖了,还要替人数钱。”
“你以为我是你啊,”罗敏在键盘上敲动,把单子打印出来,“喏,单子打出来了,带着血样去化验室吧。你是不知道哦,温元嘉那小孩长得太可爱了,激起了我的母性光辉,对了,你还没见过他吧?”
“没有。”
“见了你就知道了,”罗敏隔着玻璃摆手,示意赵月退朝,见赵月转身要走,她又克制不住八卦的欲望,“哎回来回来,你真不知道温元嘉是谁?”
“我为什么要知道,”赵月莫名其妙,“又是哪个十八线明星?我真不认识,忙的没时间吃饭,家里的CD都吃灰了。”
罗敏欲言又止,噘嘴瞥她一眼:“傻人有傻福,走吧走吧,快点拿去化验。”
“话怎么说一半啊······”
走廊尽头传来熟悉脚步,是护士长例行查房的声音,赵月脚底抹油,嗖一下溜得不见踪影。
三楼的走廊开了几盏应急灯,营造适于休息的环境,邢烨靠在床边,手里捧着凉透的杯子,血痂凝在鼻下,淡漠盯着墙面。
他的视线空茫茫的,眼底浸满沉灰,保持一动不动的姿势,看着有些瘆人。
旁边的女孩累了一天,蜷成一团缩在床上,旁边的男友小心拍她,让她沉入梦乡,那男孩时不时看看邢烨,心里悬着这事,怎么也睡不踏实:“大哥,大哥,你睡了吗?”
邢烨没有回答。
他成了个失去电量的机器人,松垮的手脚拆卸在床,眼球像凝固的水晶,半天不动弹一下。
那男生上前两步,拉来一把小凳,坐在邢烨身旁。
四周是此起彼伏的鼾声,借着这环境掩饰脆弱,他捂住脑袋,手指插|进头发:“哥,大哥,我知道你睡了,我心里难受,不知道怎么发泄,就想和你说说话。你说我怎么办啊,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刚毕业半年,我女朋友还有一年才能毕业。她老家农村的,我老家县城的,我们两家都没什么钱,她家还有哥哥弟弟,大学打工赚的那点钱,都寄回去补贴家用了。三个月之前她说她发烧肚子疼,在我们那小地方检查,查不出什么,只能回宿舍休养,后来她吃不下饭,瘦的皮包骨头,记忆力衰退的厉害,头发一把一把的掉,看什么都记不下来,我说这样不行,硬拖着她来这里检查,检查后马上就让住院,我们不敢告诉家里,现在存的钱都花光了,我把同学都借了一遍,在十几个贷款平台都有欠款,利息越滚越高,我又没什么收入,要是再这么下去,我们实在治不了了,只能出院想办法了。我家里人找不到我,好像猜到了什么,天天给我打电话,把我手机打的开不了机,还让亲戚过来找我,我该怎么办啊,我不想放弃她,我们在一起四五年了,我早把她当老婆了,我实在想象不了,要是没有她,我这日子怎么过······大哥,大哥你干嘛,你还醒着啊,你要下床吗?”
年久失修的机器人动起来了,邢烨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地上,脚底板触碰冰凉瓷砖,乌黑眼圈似张渔网,团团包裹眼球。
旁边的鼾声渐渐小了,那男生失去噪音护体,吓得不敢动弹,支支吾吾嘟囔:“大哥大哥,对不起啊,我看你一直坐着不动,以为你睡着了,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心里这些事积太久了,我太难受了,不知道能和谁说,轻松筹水滴筹我暂时还不敢用,还在想别的办法,总会好的是吧,总会有办法的,大哥你也是啊,希望总是有的,别给自己那么大压力······ 大哥大哥你去哪?别动别动,我扶你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