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濯正站在练习室面向走廊透明的玻璃窗外,平时这扇窗户都会用百叶帘遮住,但是今天却为了祁濯打开了。男人从容地站在那里,时不时和身边节目组的制作人聊上两句,目光扫过里面年轻的四张面孔,像是在郁子尧身上多停了一会,又像是没有。
郁子尧心烦意乱,他承认一开始他是故意唱错的拍子,为了整一整龚艾,报复他前两天在跳舞的时候给他捣鼓的小动作。但后来余光看到祁濯的身影,他就是真的丢了魂了,站在那里浑身发痒,也不知道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如果郁子尧有过家长坐在台下看汇报演出的经历,他或许就会发现自己的状态和那种感觉相似,但非常可惜,郁建安和他那个继母显然不会给郁子尧体验的机会。
龚艾在郁子尧前面的一段刚好是他在整首歌里面的最高音,而两句歌词离得太近,郁子尧一接不上,他就得跟着重来。
虽然嘴上说着祁濯管不了他,但是龚艾毕竟还是知道尽量不要给父辈惹麻烦这个道理,他耐着性子又陪着郁子尧反反复复来了几遍。
“停。”声乐老师也有些纳闷,这四个男孩里平时让她最省心的就是郁子尧,别的方面不说,至少他在音乐上面天赋还是很好,并不太需要她的关照,这种集中式的出错还是很让她意外,“子尧你怎么回事?这段之前自己没有跟伴奏练过吗?”
“练了。”郁子尧摸了摸鼻子。
龚艾的眼神和表情已经不加掩饰,在最后一次高音唱哑了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转头怒视郁子尧:“你他妈……”
“咳,咳咳……”一旁的贾宇舟忽然爆发出一阵咳嗽,他的面目表情实在太吓人了,一瞬间声乐老师就跑了过去弯腰扶住他。
“你没事吧?”
“没事。”贾宇舟虚弱地挥了挥手,“老师,我昨天晚上有点发烧,现在还是觉得有点难受,我能先去一趟医院吗?”
郁子尧看向他的表情也有些许变化。
昨天晚上?
如果郁子尧没有记错的话,昨天晚上贾宇舟还在客厅里坐着看节目回放,那个时候他看着挺精神的,看上去并不像是发烧……所以,他这是在帮他和龚艾找个台阶下吗?
“行,那你快先回去吧。”
都到这个份儿上了,声乐老师也不能拦着人不让走。
就在训练中断的时候,祁濯忽然敲门走了进来,一时间旁边的制作人和抬起头来的声乐老师表情都很精彩。
“不好意思。”声乐老师连忙道了声歉,她以为是大老板看见里面训练中断所以进来的,毕竟在前面三个练习室视察的时候,祁濯都只是站在外面看了一会,没有多余的动作,“这个练习生好像生病了,我先让他回去。”
“贾宇舟?”祁濯目光落在他身上。
不知道是不是郁子尧的错觉,他总觉得贾宇舟在祁濯看向他的一瞬间眼睛亮了亮,那种眼神,就和那天安迪在烧烤摊看着远处HW大楼的眼神一样。
“哟,你看,祁总还记得你们每个人呢。”旁边制作人打着哈哈,笑得满脸都是褶子,“你们可得好好训练,到时候在镜头前面一亮相,叫那帮小姑娘都追着你们跑。”
说的比唱的好听。
郁子尧垂下了头,嘴角露出一个轻蔑的笑。
第9章 第九章
“脸怎么了?”祁濯的问话声一落,郁子尧蓦地抬了头。
“磕的?”祁濯的话是对着龚艾发问的,从始至终没有落在郁子尧身上。
郁子尧一边暗骂自己自作多情,一边重新垂下头去,深吸一口气,想冷静一下脑子里面混杂的各种情绪。
他不想再在这里待着了,他想立刻从这扇大门离开。
自从参加节目之后的一切都像是一场闹剧,他承认自己却是喜欢唱歌,但是从来没有想过要真的成为一名歌手,也还没有做好为此付出的准备。
至于祁濯……
嘴里面说着要管他,要照顾他直到他能独立生活,但实际上扭头却会去关心另外一个不相干的人。
哦,也不是完全不相干,毕竟那可是光兴影业股东的儿子。
有钱人都是一个样,他爸也好,祁濯也罢,他们哪一个不是唯利是图,还摆出一副好人面孔,希望别人对他们的丁点付出感恩戴德。
“……你很有潜力,我想如果你能更聪明一些一定能走得更远,龚艾。”祁濯的脸上没有显露出任何多余的表情,仿佛这句话也只是过来人对后辈的寒暄,“一个偶像应该学会保护好自己的脸,不要等哪天在观众面前出洋相。”
然而祁濯后面说得这些话郁子尧一个字都没听清,耳朵里如同蝗虫的嗡鸣声越来越响,周围的空气都沾黏在一起像一块搅不动的水泥。
他用肩膀撞开祁濯的身子,在众人惊诧的眼神中逃出了练习室。
好事成双,坏事也成对。
刚出了大厦外面就飘起了雨,这是今年初夏第一场雨,来势汹汹,很快就又雨点变成了雨丝,再后来就如同瓢泼,顺着城市钢筋丛林的顶端一口气扑向地面。
郁子尧站在路边的公交站上觉得自己就像是一条狗,还是流浪的那种。
他抿了抿嘴角,破皮的地方有点大,昨晚的新伤还没有结痂,被他这么一舔又重新裂开。
好疼啊。
郁子尧一只手捂住嘴巴,蹲在了公交站棚子下面。
“郁子尧?”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叫喊,郁子尧抬了头。
一个十七八岁的女生正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向他跑来,齐耳的短发刚好露出微尖的耳廓,杏眼一转看上去特别机灵:“你怎么在这啊,大明星。”她的语气里面带着点幸灾乐祸,晃着自己手里的雨伞。
这是郁子尧原来班里面的体委,刘洛函,属于好学生那一挂的。但她跟别的好学生还有点不一样,可能是出于对体育运动的热爱,她和那些差生们的关系还算熟,偶尔还会在操场和他们打打篮球之类的。
“没带伞。”郁子尧老实回答,“也没钱。”
他出来的匆忙,身上什么都没带,现在有点后悔了——他的手机和钱包全都在练习室,而练习室每天晚上十一点就锁门了,也不知道东西还拿不拿的回来。
旁边有几个姑娘听见刘洛函叫出来的这一声,开始对着郁子尧小声犯嘀咕。
《造星手记》的国民度并不是很高,但是在年轻女性群体里十分受欢迎。这附近离郁子尧之前的学校不远,现在正是放学的时候,周围的人聚得越来越多,郁子尧感觉到有些不自在了。
“借我点钱,我得赶紧走。”他把自己的外套往上拉了拉,遮住下面小半张脸。
“去哪啊?”刘洛函发问。
“……不知道。”
女生盯了他一会,撑着伞拽着他往回走。
“喂,你干嘛。”
“就你这样别做公交车了,一会再被围起来。”
祁濯出来的时候刚好看见一男一女两个学生模样的共伞在雨里走,他烦躁地揉了揉眉心,坐在车里没说话。
助理点着了火也没敢踩油门走人,只能假装在前面调温度和雨刷器,等着祁濯指示。他知道祁濯今天的日程安排,本来今天下午安排的是和一个剧组谈投资,结果上午临时就被祁濯改掉了,换成来《造星手记》视察。
其实HW底下的部门很多,根本不需要祁濯亲自下来一趟,但今天看到郁子尧和光兴那个小太子爷脸上挂的彩,助理就想明白为什么祁濯非要自己来这一趟。
等了半天,祁濯还是坐在后座上一言不发。
助理抬头从后视镜里端详了一下自己老板的表情,发现他的目光仍旧落在郁子尧和那个女生身上,眼看着两个人就快拐过街角,助理终于出声发问:“祁先生,要不要我喊他上来。”
祁濯的视线一直追随着郁子尧的背影直到再看不见他,随后冷冷说了一句:“不用,走吧。”
阔别几个月的校园什么都没有变,但是郁子尧就是感觉很陌生,那种感觉就像是已经过了好几年一样。
随后又想了想,其实变的是他自己。
那个曾经最大目标就是和家里人作对的少年,那个每天琢磨怎么和老师顶嘴的少年,那个因为打架斗殴而被罚写检讨的少年,都已经消散在他的记忆里。
从今往后,他面对的就只有“生活”二字,却让他感到愈发疲惫。
郁建安下葬的那天,他对着那块方方正正的小盒子,脑子里忽然涌起了一个矫情的想法——原来一无所有的人还可以再丢失点东西。
就算郁子尧对于郁建安和祁濯之间的协议再怎么表现不满,他也心里明白那协议上的内容是真实而必要的。大部分人的十八岁都只是一个年龄的分界线,狂欢着庆祝完成人礼之后,只剩下空虚和对未来的迷茫。
成年了,然后呢?
面对生活依旧一无所能,像个孩子一样只想寻求依赖。
“你怎么也不跟我们打声招呼就把退学手续给办了?”刘洛函身上的校服沾了雨水,肩膀处颜色有些深,但她看上去满不在乎,拽着郁子尧跑去顶楼的自习室。
学校的自习室是面向毕业年级开放的,平日里面很少有人。
郁子尧脱了湿外套,摇晃着脑袋抖落发梢上的水珠,仿佛是刚从球场里回来:“这不是去当大明星了嘛,要你们知道还不得缠着我要签名?”
“得了吧你。”刘洛函翻了个白眼。
“节目我看了,我觉得你不太认真啊。”刘洛函抱着臂看他,“亏我们还在网上替你骂回去,你得自己争点气。”
“你们?”郁子尧疑惑地抬眼。
“可不是!再怎么说都是自己的同学,就连好多不看节目的男生都借我们手机号注册小号呢。”
郁子尧抿着嘴没说话。
他和学校的同学原本就关系一般,自从被祁濯带走之后他就换了手机,和之前同学的联系也就断的差不多了。他没什么朋友,更没想到还能有人帮他在网上骂回去。
“别帮我骂了。”郁子尧一本正经,“我不想当歌手,也不想出名,早晚要被雪藏的。”
“为什么啊?”刘洛函眨巴眨巴眼睛。
因为那是祁濯的意思,他不想让祁濯得逞。
郁子尧心里想着,没说出来。想起祁濯,他颇为烦躁地皱了眉头开始赶人:“你们差不多该上晚自习了吧?不用管我,你走吧。”
初夏第一场暴雨并没能维持多久,来得快去得也快,在晚上六七点华灯初上的时候就停了。郁子尧一个人趴在自习室里面也不开灯,桌椅转过去面向窗户,听着楼下汽车从沥青地上压过去的声音,昏昏欲睡。
祁濯是在这个时候给他发的短信,只有两个字:“回家。”
郁子尧看了一眼屏幕,锁上,扔到一边。
他不明白祁濯究竟为什么对他这么执着,明明他都已经表达的如此清晰,他打心底就不可能认祁濯这个“家”。家这个字给了他太多不切实际的希望,每一次被郁建安践踏的时候,这团希望的火苗就会熄灭一点,直到他花了很久才明白,这团火的存在本来就没有必要。
但那个时候这团火已经化为了灰烬。
不知道是郁子尧太敏感还是怎样,他总觉得祁濯在跟他说话的时候似乎会把“家”这个字眼经常性的挂在嘴边,就比如这个短信,他可以有别的表达方式,比如回来、过来、我找你有事。
但祁濯偏偏单独给他发了两个字,回家。
郁子尧皱着眉头又把手机从一边捞过来,打开看了一眼,最终像是豁出去一样揣进兜里,跺了跺脚走出教室。
回到公寓里的时候已经快要晚上九点,一晚上没吃饭,又在雨里面跑,郁子尧又累又饿,带着一肚子的气,按开了公寓大门——这里早先录过他的指纹,看上去祁濯对这个小了他快一轮的男孩并没有什么防备之心。
郁子尧想过很多种开场白,但是祁濯见他回来一句话都没有说,就把他拽去了别墅二楼。
“你干嘛?”郁子尧一个措手不及,像是被拎了后颈的猫,挥舞着双臂但在祁濯使得巧劲面前没有发挥的余地。
祁濯大力将他拽进了一个房间,“嘭”的一声关上房门。
“为什么打架?”
他沉着脸发问。
第10章 第十章
公寓很大,设计的也有些弯弯绕绕,郁子尧向来喜欢把自己一个人憋在屋里面不出去,因此很多房间都没有进去看过。
这会郁子尧环顾四周,发现是一间书房。只不过这间书房看上去和他想的不太一样,祁濯的书房里真的只有书,几排书架整齐码放,中间空出来的地方摆了一套桌椅,除此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
连一张休息用的沙发都没有。
除去书架的话,这里更像是公安局里的审讯室,空无一物,只剩下一盏吊灯在桌子上方散发着没有温度的白光。
哦对,其实也不能算是空无一物,至少这张桌子底下铺了地毯。
郁子尧总是会对地上到底铺没铺东西比较在意。
“这是磕的。”他抬起头,正对上祁濯的目光,表情淡然……如果他的手没有在抖的话,看上去还挺像那么一回事的。
郁子尧是故意这么说,反正祁濯在练习室里就是这么给龚艾找的借口。
对面的男人一双眼睛盯着他,郁子尧话音刚落,就听见他冷笑了两声:“郁子尧,你是不是觉得什么事情都能靠拳头解决?”
“我说了是磕的,你也说了是磕的!”他像是被人戳了肚子的刺猬,一瞬间竖起自己满身的刺,企图用大声说话的方式来掩盖心里面的不安,实际上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说什么,“为什么龚艾可以是磕的,我就不行?!”
说完他就想给自己一巴掌,这话说的着实不高明,好像是在跟龚艾比着什么一样。
他才不屑和龚艾那个傻x比。
祁濯这回是真被气笑了,他盯着郁子尧的眼睛看了好一会,才终于出声又问了一遍:“你的意思是你没打架,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