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暮洲作为一个非文科生,对于后宫女人的最大印象都来源于影视作品。当年他上学的时候,同系几个女生天天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追甄嬛传,许暮洲耳濡目染,剧情听了个乱七八糟,惟独留下了一个极其深刻的印象——宫里的女人是老虎。
许暮洲跟着少年七扭八拐地走出他们住宿的小院,脑子里已经天马行空地脑补了一出争宠大戏,差点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给自己脑补出一身鸡皮疙瘩。
他晃了晃脑袋,把满脑子的灵异悬疑片晃了出去,准备到时候见招拆招。
许暮洲有这脑补的功夫,少年已经带着他来到了一间正院。这院子比他们住的地方宽敞许多,约莫是平剑营平日办公的地方。现下这院子里满满当当地挤了四十五十个人,一个个列队站好,许暮洲一眼望过去,只看见了一堆相差无几的后脑勺。
他和少年显然来的不算早,许暮洲掂量了一下在这种场合迟到的后果,然后把少年划在了“自己人”的范围内。
永无乡还是挺靠谱的,许暮洲想,不但没给他一个太监身份,还变相给了个新手引导人员。
旁边的那位“新手引导人员”显然不知道许暮洲在心里琢磨些什么有的没的,他心累地推了推这位不知道什么叫着急的大爷,把人往队列末尾一塞,跟着站在了他身边。
许暮洲的身高在这群人里不算出彩,站在队列末尾更是被人挡住了大半视线,他试探地从左右两边的缝隙往前看了看,除了看见一排后脑勺之外别无所获,只能遗憾地站直了。
也不知道严岑选了个什么身份,许暮洲忽然想,先前他装睡得太入迷,一时间把这事儿忘了。
——不会选了个皇上吧,许暮洲心里没底。
一边觉得选这么个身份太过分了,一边又觉得凭严岑的性格,大概没什么事是他不敢干的。许暮洲越想越没底,生怕再过一会儿就有一纸诏书下来满城找一个叫“许暮洲”的小太监,顿时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凭心而论,许暮洲在进入这个任务之前还在跟严岑半冷战,现在一时间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跟他相处,但这个朝代对他来说太过陌生了,又是在宫里,说不准一个不小心,他就成了扇动翅膀的那只蝴蝶,风险太大。
许暮洲咬了咬牙,把眼神落在了身边的“新手引导员身上”。他在心里做足了心理准备,才伸手戳了戳对方。
“兄弟。”许暮洲压低声音说:“问个问题。”
“什么啊?”少年不耐烦地看他一眼,小声道:“你有话快说。”
“劳驾问一下——”许暮洲谨慎地凑到他耳边,问道:“咱们陛下姓什么?”
少年:“……”
少年像只被掐了脖子的鸡,要不是许暮洲有先见之明地按住了他的肩膀,这人就该蹦起来了。
“你你你——”少年一脸震惊。
“我我我。”许暮洲伸手捂住他的嘴,与他耳语道:“我前一阵子任务撞了脑袋,有些事想不起来了。”
感谢影视文学,许暮洲想,撞脑袋失忆梗用一百遍也不嫌多。
没经受过现代多媒体荼毒的天真少年显然接受了这个说法,用一种同情又悲悯的目光看着许暮洲。
许暮洲:“……”
“你真是……什么都敢忘!”少年恨铁不成钢地一跺脚,看了看身边没人注意他俩的动静,也依样凑到许暮洲耳边,用只有俩人能听见的声音飞速说:“姓卫。”
哦,不是严岑。
许暮洲一时不知道自己是放心更多,还是遗憾更多。
这些任务世界下来,许暮洲也摸到了一点规律。他严哥性子傲,用别人的身份不但要换成自己的脸,还不肯换姓,非得找跟自己同姓的才行,也不知道是哪来的毛病。
这便宜皇上姓卫,那就肯定不……等会儿,古代有姓卫的皇帝吗,许暮洲想。
他绞尽脑汁地在自己脑子翻腾古代究竟有没有姓卫的皇帝,连那位大名鼎鼎的指挥使啥时候从屋里出来的都不知道。
等许暮洲反应过来的时候,这战前动员都做了一半了。
许暮洲匆匆回神,却越听越觉得前面正说着话的声音实在很耳熟。但他面前挡了四五十人,什么也看不清,这院子又不小,许暮洲听得也不太清楚,实在不太敢确定。
“劳驾,再多问一句。”于是许暮洲又戳了戳身边的少年:“咱们指挥使叫什么。”
少年一脸“你怎么怎么麻烦”的表情,警惕地四下看了看,小幅度地用脚后跟蹭了下地面,不着痕迹地往他身边挪了挪,小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严怀山。”
第133章 长生天(三)
宋雪瑶死在初春。
惊蛰刚过,万物复苏,天上纷纷扬扬一场春雨下来,连着一声惊雷打醒了冻土。
御花园中生机勃勃,刚刚冒尖的青草和凌晨凝成的清露混杂在一起,那味道清爽甘冽,是典型的春日气息。
这满宫城的花啊草啊可不归人间的天子管,任他宫城内外数十里白幡重孝,姹紫嫣红的花儿该开还是开得绚烂无比。
约莫是因为皇后早逝,宫城内的活人反倒没有什么赏春的兴致,许暮洲跟着严岑一路从外宫往内宫走,见到的太监宫女皆是低头敛目,一个个行色匆匆的模样。
宫墙上落脚歇息的小麻雀正巧踩在一道两指宽的阳光缝隙中,还没等站稳,就被一粒破空飞来的石子惊得跳了起来。小雀探着头看了一眼宫墙下的罪魁祸首,愤愤地飞走了。
许暮洲百无聊赖地从宫墙上收回目光,看向身前的严岑,觉得他好像有点不对劲。
严岑今日话好像格外少。
自从二十分钟前他被严岑从人堆里挑拣出来之后,对方好像除了一些必要的情况说明外,就没主动开过口。虽然跟他说话也能得到回应,但是怎么看,怎么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吗,许暮洲费解地想。
他一边这样在心里盘算着,走在他身前的严岑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了脚步,一回身还没来得及说话,差点撞上没刹车的许暮洲。
“暮洲。”严岑按住他的肩膀,皱眉道:“你怎么魂不守舍的?”
许暮洲:“……”
莫名地感觉被恶人先告状了,许暮洲恨恨地磨了磨牙。
“我没事。”许暮洲说:“倒是你,你刚才这一路在想什么?”
“我在想宋雪瑶的事。”严岑拉着他往宫墙根挪了挪,压低声音道:“按理来说,皇后崩逝要么是暴毙,要么就是病故。这两种情况交由太医院验过无误之后就可下葬,怎么会拿出来给平剑营这种隶属于天子的私兵去查。”
“或许是皇后的死有蹊跷。”许暮洲一提起正事,方才那种乱七八糟的猜想顿时一扫而空,他顺着严岑的思路往下猜,说道:“如果不是病故,也不是暴毙,而是被害,那找人来查这件案子不是很正常的吗?”
“不。”严岑摇了摇头,正色道:“你的思路或许不太能理解古代的行事方式……我打个比方,宋雪瑶身为皇后,是后宫之主,如果她是被害的,那么她会是被谁害死的?”
“被其他后宫嫔妃啊。”这是许暮洲的第一反应,他说完后看着严岑的脸色没有缓和,又想了想,迟疑地说:“……或者阴谋论一点,是被皇上害的?”
严岑不提,许暮洲之前还没想到这一点。他先前一直在想,宋雪瑶这一生过得这样顺遂,又有什么执念可言。
但现在换种思路想想——如果她死得冤枉呢。
那好像就说得通了。
任谁光明锦绣的一生被人拦腰折断,恐怕都有怨恨。
“都有可能。”严岑说:“但是你仔细想想,如果是卫文轩自己想办法弄死了宋雪瑶,那他定然不会秘密托平剑营查这件事。”
许暮洲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严岑口中的“卫文轩”就是那位便宜皇帝。
“你就这么直呼皇上大名啊?”许暮洲干巴巴地说:“小心治你大逆不道之罪。”
“这有什么。”严岑皱着眉低头扒拉了一下腰带侧方系的白布孝带,嫌弃地说:“要不是这地方人多眼杂不方便,谁要给个小丫头带孝。”
许暮洲:“……”
听他的语气,好像还没把人家堂堂天子放在眼里似的。
许暮洲很担心,在这种一步一个坑的时代背景里,他跟严岑会不会还没做完任务,就被推出午门斩首了。
“……算了。”许暮洲艰难地把话题拗回来:“那是不是就说明,宋雪瑶的死是后宫别的嫔妃干的?”
出乎许暮洲的预料,严岑依然摇了摇头,说:“也不能确定。”
“堂堂皇后,如果真的是被后妃坑害致死,那皇帝的首选查案人选应该是他身边的宦官,而不是我们这些人。”严岑说。
“为什么?”许暮洲说。
“平剑营隶属皇帝本人不假,但我们的存在不算秘密。”严岑解释道:“如果真的出了这种家丑事件,皇帝不会希望太多人知道的……何况人多口杂,若查出来是个误会倒好,若查出来真的是某个后妃鬼迷心窍,那应该怎么办。”
“暮洲。”严岑语重心长地说:“龙椅上也只是个普通人,他需要权利来掌控国家……而这些权利除了血脉之外,有一大部分都来自于他的臣子。”
许暮洲懂了。
他的思考模式过于现代化,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几乎是他的本能思考依据,但是他忘了,在这种封建年代里,掌权者的个人意愿是大于“法理”的。
如果宋雪瑶的死真的是一桩命案,那么凶手无外乎就是后宫这些女人之一。等级太低的女人做不到这个,等级过高的女人娘家又各个不好惹,如果真的查出了个一二三,卫文轩无论是要秉公处理给宋雪瑶家交代,还是为了包庇某个权贵之家压下这件事,都会造成人心生乱。
卫文轩是做皇帝的,不会把自己逼到两难的境界里。
“何况如果宋雪瑶真是被后妃所杀,那还在宫里的太后也不会同意大张旗鼓地查案。”严岑叹了口气:“她会嫌丢人。”
“丢什么人?”许暮洲问。
严岑看了看天色,示意许暮洲跟他往前走,接着说道:“宋雪瑶是他们宋家的嫡女,从小不但要学琴棋书画和女儿家的规矩,也有母亲教导后宅中事。按宋雪瑶这种家世身份,哪怕不入宫做皇后,从小到大也必定接受的是正室的教养……学了十几年,最后如果连后院都管不住,反而平白在妻妾手中丢了性命,人家只会说宋家女儿无能。”
许暮洲作为一个根正苗红的现代青年,有点理解不了这种往受害者身上甩锅的神奇脑回路。
但纠结这个没用,封建朝代存在了这么多年,父权社会思想根深蒂固,无论遇到什么问题都能往女孩子身上甩锅的事多了去了,许暮洲自觉管不了。
“有点惨。”许暮洲干笑两声:“所以你想说,卫文轩找你来查这件事,本身是就个坑?”
“十有**吧,或许卫文轩想让咱们查的不是宋雪瑶的死,而是什么别的事,只是他不好明说。”严岑说着皱了皱眉,他看起来纡尊降贵地忍了片刻,最后还是不打算委屈自己,把这句话吐了出来:“真是……跟这些只知道跟臣子和女人较劲的帝王打交道,够麻烦的。”
许暮洲:“……”
没什么不对了,刚才什么心事重重的都是错觉。许暮洲木然地想,还是严岑本人,原装保真。
严岑带着他走过了一道无人看守的偏门,伸手按了按他的肩膀,小声提醒了一句。
“过了这道门就是后宫了,说不准会有什么后妃公主之流,别冲撞了。”严岑说:“眼睛往下,看地面。”
许暮洲一边腹诽了一下规矩多,一边戳了戳严岑的胳膊:“我们现在去哪?”
“去宋雪瑶停灵的地方。”严岑说:“现在天气渐暖,宋雪瑶只能在皇后宫中停灵七天,咱们得抓紧时间。”
他说着,已经带着许暮洲熟门熟路地走进了一片面积不小的花园里。
“对了。”许暮洲忽然想起一个问题:“我听平剑营的同事说,卫文轩对宋雪瑶痴情一片。在抛开完全理智的猜想情况下,有没有可能是卫文轩真的很喜欢宋雪瑶,才会作出这种决定。”
“可能性不大。”严岑实事求是:“卫文轩后宫人数不少,除了一位来自奉国公家的贵妃,其余三妃已有其二,底下零零散散的更是一抓一大把。”
“一般来说,若皇后年轻且无大错的情况下,不应封个贵妃来给皇后添堵。先不说这种位高权重的妃子会不会威胁宋雪瑶的绝对地位,也不利于宋雪瑶管理后宫。”严岑说:“而且除此之外……卫文轩已经至少三个月没见宋雪瑶了。”
“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许暮洲狐疑地问。
严岑:“……”
他可疑地沉默了片刻,然后干咳一声:“你们集合的时候,我抽空查了后宫侍寝的记档。”
严岑带他走的这个小花园并不大,说话间的功夫就已经穿了出去,许暮洲跟着严岑又走过一道门,就发现不远处的一座宫殿开着门,空气中传来烧黄纸独有的呛人味道,细听还能听见殿中传来的歌声。
许暮洲听着,像是某种超度用的经文。
“那是什么地方?”许暮洲问。
“是宫内祭祀用的地方。”严岑说:“但不是皇家用的主殿,看规格应该是给一些平日祭祀或上香等事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