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朗的脚步缓缓地挪动着,最后停在了自己的房门口。
浅褐色的木质门框上,有许多道几不可察的划痕。
它们从符朗膝盖高的地方开始往上延续。
他缓缓地蹲下身,伸出手,抚摸着最底下的那道划痕。
他还记得在许久许久以前,他常常忐忑又兴奋地站在这个地方,眼睛使劲往上瞅着在按在他头上的大手。
那双手的指甲剪得整整齐齐的,总会认真地在门框上比划半天,才小心翼翼地刻下一道横线,然后温柔地揉一揉他的脑袋。
符朗一道一道地细细地抚摸着。
岁月的打磨,让那些痕迹不再扎手,浅浅的,却无法轻易磨灭。
哪怕慢慢地,那双大手不再摸他的头了,这些划痕依然静静地留在那里。
可是,无论他怎么回想,他都想不起那双手的触感了。
符朗无力地跪倒在地,头重重地磕在门框上。他的额前泛起了红,他却浑然不觉疼痛,反而昂起头,再一次一头撞到门框上。
一下,又一下。
过了良久,他站起身。
木框上的最后的一道横线,也不过到他肩膀那么高。
等到吴玥踮起脚也看不到他的头顶,那道横线便再也无法划下去。
或许最后一次母亲替他在头顶刻下横线的时候,他还期待有人能帮他继续划下去。
可是,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了。
毁掉这一切的人,是他自己。
符朗紧咬着唇,嘴里血腥味渐渐弥漫。
他红着眼,捡起打包行李时扔在一旁的裁纸刀,缓缓地举到颈侧。
过了良久,锋利裁纸刀才被举过头顶,深深地在门框上刻下最后一道痕。
第63章
梁易澄坐立不安地候在走廊上。
他很想敲一敲卫生间紧闭的门,但他明白这扇门绝不会轻易地朝他打开。
上一次,他不过是侥幸,在符朗喝醉的时候趁虚而入。
他好不容易夺了一把钥匙,却没料到他要打开的门不止一扇。
符朗从洗手间里出来的时候表情平静,脸上已经看不出端倪,仿佛刚刚那副泫然欲泣的样子都是梁易澄的错觉。
唯独前额的发梢还滴着水,衣襟也湿了一片。
符朗顺着他的视线低下头,伸出一手撩起衣服下摆,把湿漉漉的衣服脱下,漫不经心地扔进了洗衣机,淡淡地说:
“洗脸弄湿了。”
那一顿饭是梁易澄有记忆以来吃过最煎熬的一顿饭。
新餐桌散发着淡淡的木材的味道,面对面坐着的两人相顾无言。
饭是温的,菜是凉的。
梁易澄咬下第一口时就想去把它们拿去重新热一热,但符朗恍如不觉,筷子一下接一下地夹着菜,心不在焉地咀嚼几下便匆匆咽下。
照这架势,菜如果是热的,符朗的咽喉兴许还会被烫伤。
梁易澄只能把凉透的菜放进嘴里。
叉烧的汁水彻底凝固,变成干巴巴的一团,如同嚼蜡。好不容易吞下之后,他还能清晰的感觉到干硬的饭菜缓慢地刮过食道。
顶心顶肺。
符朗吃得很快,但放下碗筷之后他没有离开,只是静静地坐在那,凝视着那张餐桌。
饭菜越发地难以下咽。
梁易澄捏紧手中的筷子,垂下头,轻声说:
“朗哥,你不喜欢这张桌子,明天我就把它退了吧。”
“不用。”
符朗的回答果断得让出乎他的意料。
梁易澄蓦地心头火起,可他抬起头,对上的却是一双满是哀求的眼,登时哑了火。
梁易澄觉得,符朗就像一颗鸡蛋。
坚硬的外壳固若金汤,他好不容易等到有隙可乘,才敲开了一角,满心以为可口的蛋黄能从破洞里流出来,却发现这颗蛋已经熟了,蛋白依然把蛋黄裹得严严实实。
他既无法把剩余的蛋壳全然敲碎,也不忍把柔软脆弱的蛋白戳个稀烂。
无从下手。
自从那顿饭不欢而散,那张餐桌便再也没有用过了。
一方面,符朗要带新来的实习生,下班时间越来越晚。原本除了休息日,符朗下早班的时候还会回家做做饭,现在却抽不出时间了。
另一方面,梁易澄如鲠在喉。好几次他分明都把饭菜都做好了,可放到餐桌上的那一刻,他就忆起符朗的那个眼神。
最后,他把热腾腾的饭菜都放进冰箱,打电话让符朗陪他出去吃饭。
不知不觉间,那张餐桌好像变成了一根刺,悄无声息地扎在那里。
周六这天,符朗久违地排了个早班.梁易澄懒洋洋地摊在沙发上,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吃着零食,寻思今晚或许能吃上符朗做的饭了。
“叮咚——叮咚——”
门铃响了。
小白猫警惕地竖起耳朵,飞快地从梁易澄的肚子上蹦下,钻进了沙发底下。
梁易澄疑惑地坐起身。
此时不过下午四点,距离符朗下班回家还有一段时间。
当然,符朗也不会按门铃。
梁易澄从猫眼里往外窥视,隐约看见访客是一位瘦小的中年女人,以为是居委会抄水表的大婶,便打开了门。
门外的中年女人穿着朴素,背着一个大双肩包,手里还提着一个大环保袋,看见他,表情有些诧异。
梁易澄挠挠头,礼貌地问:
“您好?请问找哪位?”
“你好,我找小符,符朗,请问他是住在这吗?”
“呃,是的,请问您是……?”
“我叫李荷,是他……以前的好朋友的妈妈。”
据梁易澄所知,能称为符朗的“好朋友”的人寥寥无几。而那惆怅的过去式,让他立刻就确定了李荷的身份。
是冯文轩的妈妈。
梁易澄把李荷请了进来,趁着李荷脱鞋的空档,立刻给符朗打了个电话。
但这个时间符朗恰好在查房,没有人接,他又看见李荷提着的环保袋似乎很沉,连忙放下手机,帮李荷搬进了屋里。
李荷进屋后规规矩矩地坐在沙发上,脸上却是掩饰不住好奇,看看角落的巨大猫爬架,又看看那散落一地的猫玩具,忍不住问:
“小符是养了宠物吗?”
“是的,养了一只小猫。”
“真没想到他会养小动物啊——”
李荷说到一半,又摇摇头,自言自语道:
“不过,他确实是个很温柔的孩子,从小到大都是。”
梁易澄轻轻地笑了,随手捡起小白猫拨到地上的遥控器和纸巾盒放回桌上,又把妨碍通行的猫玩具收到了收纳箱里。
他从柜子里端出符朗平常泡茶用的红木茶盘,在紫砂壶与白瓷盖碗中犹豫了片刻,小心翼翼地取出白瓷盖碗,又在茶盘上摆好成套的白瓷茶托和茶杯。
他笨手笨脚地洗好茶具,问:“李阿姨,您想喝什么茶?”
李荷怔怔地看着他手上的盖碗,答道:“白瓷盖碗,就喝凤凰单枞吧。”
梁易澄愣了愣,才应道:“好。”
凤凰单枞是符朗最爱喝的茶。
梁易澄从茶叶罐里倒出茶叶,滚烫的开水注入盖碗,白瓷渐渐变得滚烫。
他虽然对茶艺一窍不通,但也注意到了符朗只有泡凤凰单枞时才会拿出这套白瓷盖碗。泡的手法特别优雅,有一次便缠着符朗教他用盖碗泡茶。
符朗嘴上答应了,却磨磨蹭蹭了半天才把盖碗交到他的手上,他那时还以为符朗是不愿意教,顿时兴味索然,只草草学了个架势。
直到此刻手中的白瓷盖碗烫得他的手发红发痛,他才恍然顿悟。
符朗只是怕他烫伤。
符朗是个细心体贴的爱人。
而他不是。
他只是个既胆怯又没有耐心的人。
明明一直退缩的人是他自己,还要觉得不闻不问是一种体贴。
十指连心,指尖的刺痛让他的胸中翻江倒海。
他的手颤抖着,在面前的两个小瓷杯中注入热茶,堪堪停在了七分满。
茶倒七分满,留下三分是人情。
可符朗为他倒茶,总是满的。
不设余地,不留退路。
“阿姨,请喝茶。”
李荷道了谢,拿起白瓷杯端详了良久,闭上眼,闻着单枞的茶香,慢慢抿了一小口,轻叹一声。
梁易澄也喝了一口,意识到自己茶叶放多了不说,还没把握好时间,热水浸泡茶叶太久,茶汤入口涩极了。
李荷却依然闭着眼,似是回味无穷。
“以前我就常常听我儿子说,符家最爱喝凤凰单枞。以前每回他们去小符家玩,小符就会学着他爸爸的样子,拿白瓷盖碗给他们泡单枞喝。”
“单枞泡久了会很涩,不适合小孩子的口味,但小符总会逼着他们喝光。到了后来,小符越泡约好了,孩子也喝习惯了,回家告诉我单枞其实很好喝,先苦后甜,入口越苦,后劲越甜。”
“我记得那时候我说,等有机会你一定要跟小符学学,回家泡给我尝尝。他还很开心地答应了。”
李荷心不在焉地把玩着手中的白瓷杯,喃喃道:
“后来,我和孩子他爸都出去打工了,没想到就……再也没有机会喝到他泡的茶……”
“现在,也算是了却了一个心愿。”
李荷声音发颤,梁易澄口中越发苦涩。
李荷静了半晌,轻叹一口气,说:“小帅哥,谢谢你给阿姨泡茶,还听阿姨发牢骚。你叫什么名字?”
“阿姨客气了,我叫梁易澄。”
“小梁啊,谢谢你。你是小符的亲戚吗?”
“呃,我是他的——朋友。”
李荷的唇角渐渐弯起:“你们一定是很要好的朋友。”
凤凰单枞的甜味一点点地在舌尖绽开。
“他是我……很重要的人。”
作者有话说:
橙:想揍这个闷骚
第64章
窝里横的小白猫怂包地在沙发底下躲了良久,听见李荷和梁易澄相谈甚欢,没有要伤害它的意思,才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脑袋,警惕地观察她。
“呀,这就是小符养的小猫啊?好可爱呀!喵喵过来——”
小白猫高傲得很,不搭理李荷热情的招呼,但也不怕她了,从沙发底下钻了出来,用力地甩着脑袋。
梁易澄见这傻猫抖了半天背后还沾着一大团灰,叹了口气,把猫捞了起来,认真地替它拿掉身上的灰尘,宠溺地用鼻尖蹭了蹭它的头顶,说:
“蠢猫,再钻沙发底你爹回来又该拖你去洗澡了。”
小白猫似懂非懂地应了一声:“喵。”
李荷噗嗤一笑,梁易澄才反应过来还有外人在,脸唰地红了。
“阿姨,我——”
“没有关系的,我也喜欢自言自语。”
李荷慈爱地看着他,眼里却不经意地流露了些许落寞。
像极了符朗。
痛失至亲的人,是不是都是这样的眼神?
一颗心分明是火热赤诚的,却活生生地被冻在不幸的过去里。
“阿姨,你要抱抱它吗?”
“我可以抱吗?”
“它很乖的,不会咬人的。”
小白猫察觉到自己的身体忽然凌空,惊恐地嚎叫:
“喵呜——”
李荷的手稍稍抬起,却犹豫了,没有接过小白猫,梁易澄便把它放在了她的腿上。
李荷身材瘦削,小白猫却不小了,四只爪子有些无从下脚,弓着身局促地踩着李荷的腿,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她只好伸手把它稳稳地搂在怀里。
小白猫刚开始十分不安,但梁易澄就蹲在旁边,不住给它顺着毛,柔声安抚着,慢慢地它平静了下来,仰起头,水汪汪的天蓝色眼睛好奇地凝视李荷。
“它的眼睛真漂亮,像颗蓝宝石。它叫什么名字?”
“呃,它叫白狼。”
“噗。”
虽然早就知道任何人听到这么个高大威猛的名字安在这么一只小白猫身上都会忍俊不禁,梁易澄还是替符朗害臊,澄清道:
“是朗——呃,符哥取的名字!”
李荷笑了,爱怜地抚摸小白猫的脑袋。
小白猫被两个人伺候着,惬意地眯起了眼。
梁易澄陪着小白猫蹲了良久,腿脚发麻,终于支撑不住了,缓缓站起。
他一站起,小白猫就从李荷的腿上蹦了下来,大大地伸了个懒腰,钻进了猫爬架上的小窝里。
李荷眼神温柔,轻声说:“今天真是打扰你们了。小符什么时候下班呢?”
“今天是周末,应该不用加班,现在应该已经下班了。不过从医院回来开车要大半个小时。”
“这么远啊?”李荷神色惊讶,“那他为什么不住在医院附近?”
梁易澄愣了。
他不是没意识到过这个问题,但在一起之后他恨不得和符朗越近越好,符朗要是搬到医院附近,距离他的学校就很远了。
然而,在他们认识之前,符朗就已经在这住很久了。
他绞尽脑汁,猜测道:“可能是这一带房租便宜,毕竟这里去医院走高速还是挺方便的。”
李荷打量着宽敞的房子,若有所思。
“他是一个人住吗?这是租的房子?”
“呃,是……”
“那为什么不租一个医院附近的小一点的房子,算起来应该更便宜,更省时省力。”
梁易澄语塞了。
确实,对于一个独居男性来说,这个家也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