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没放弃过与人交往。
从没想过要把自己彻彻底底地锁起来,切断跟世界的联系。
从没放任自己跌入消极自弃的深渊。
他像是一颗被埋得太深的种子,巨石压紧了他头上的土壤,却极其顽强地向着日光,破土而生。
姚暑雨心里五味陈杂,又心疼,又没由来地气。
怎么会有人舍得欺负他呢。
这么好的小祁寒。
苏启明斟酌着说:“小姚,叔叔有个不情之请,如果小寒适应不了宿舍生活,不知道能不能……”
姚暑雨深吸一口气,勉强维持一个妥帖的微笑,打断苏启明的话,说:
“让祁寒住我这儿吧,室友那边他如果能好好相处当然最好,但晚上……还是过来我这边吧,反正走路去东大门也就十分钟,早晚我会陪着他的。”
苏启明也没想到他这么干脆,愣了愣:
“会麻烦你吗?”
姚暑雨摇摇头:“不会,我一个人住着也闷。”
苏启明心中大石落地,难掩感激地说:
“小姚,你真是太好了,实在是太谢谢你了,唉,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你给我留一个账号吧,我先把房租打给你。”
姚暑雨感受着这熟悉的发好人卡方式,心里有些好笑地摆摆手说:
“那倒不用,我也不靠这个赚钱。您只要别介意我老让他做饭给我吃就行,房租钱就留着,每月多给他打点生活费吧。”
当天下午,姚暑雨带着苏祁寒和苏启明在A市转了一圈,在外面吃过晚饭才回来。
苏启明硬要买单,不要姚暑雨尽地主之谊,姚暑雨也没硬给。
回到他家后,苏启明拿上自己的包,说:
“那我就先走了,明天一早再过来。”
苏祁寒愣了愣:“你走哪儿去?”
姚暑雨连忙把人拦了下来:“叔叔,您今晚就在这儿歇着吧。”
苏启明连忙推拒:“太麻烦你了,小寒在这儿,我去酒店就好。”
“您就别客气了,哪儿能让您住酒店。”姚暑雨直接伸手拿过苏启明的包,放回沙发上,然后抬手指了指里屋,说,“这两天您就睡客房吧,卫生间用外面的就行,我用屋里的。”
然后他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有点呆愣的苏祁寒,说:
“祁寒……就跟我挤一挤吧。”
☆、有缘一线牵
“那、那个,今天已经有视频投稿了吧?海选那三十个。”
“嗯,上午十点就投了。”
……
“唔,明、明天九点起床真、真的来得及吗?”
“放心吧,来得及。”
……
“你早饭,呃,想吃什么呢?”
姚暑雨枕着自己交叠的双手,仰面躺在床上,叹了口气,无奈地说:
“小祁寒,我又不会对你做什么,你那么紧张干嘛?”
就算真想做什么,现在这个情况也不太允许啊。
他俩中间还隔着一个大爷似的阿火呢。
阿火,就是那位极有尊严的F站限量版纪念玩偶。
此刻它正面带着幸灾乐祸的笑容,四仰八叉地躺在姚暑雨和苏祁寒中间。
虽然大晚上的脸红别人也看不见,但苏祁寒还是有些心虚地小声辩驳:
“没、没有紧张。”
姚暑雨的如意算盘打得啪啪响,先成功让苏启明留宿,再理所当然地把苏祁寒安排进自己的主卧。
但他就是没想到集千恩万宠于一身的阿火,会出现在他的大床上。
百密一疏,失策失策。
他借着黑暗,微微侧头,静静瞟着旁边跟自己相隔甚远的人影。
苏祁寒正朝着他的方向侧躺着,虽然眼睛不知道在看哪里,反正就是没看他,手里还薅着阿火脑袋顶上的小火苗。
整个人蜷着,几乎跟阿火差不多大。
姚暑雨直接侧过脸,问:“我空调开低了么?冷?”
苏祁寒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不冷。”
姚暑雨拖着长音嗯了一声:
“抱歉,空调被就两床,一床拿去了你那屋,只好委屈你跟我一起盖了。要不然我还是再去拿一床厚被子来吧,空调开低一点盖着也舒服。”
然后他作势要从床上坐起来,苏祁寒连忙说:“不用!”
一秒,两秒,三秒。
苏祁寒磨磨蹭蹭地,往床中间挪了挪。
姚暑雨轻笑一声:“行了,睡吧。”
静谧的夜晚,无论是言语声还是笑声都不自觉地被放轻了,羽毛似的,轻飘飘地挠人,怪痒的。
苏祁寒耳朵有点烫,他不自在地吸了吸鼻子:
“有、有点睡不着,姚总,你困么?”
“我还好,想聊天么?”其实现在时间还早,至少还没翻过十二点,姚暑雨这位习惯了爆肝的UP主确实不太困,于是说,“明天去报到,有点激动?”
谁知苏祁寒却有点蔫蔫儿地说:“有、有点担心。”
姚暑雨心里骤然一紧,随着呼吸间的放松,又泛出些些许许的酸疼来。
苏启明讲的那些话一下子又涌进了他的脑海里。
他斟酌了一下,有些小心地说:
“小祁寒,今天你爸跟我讲了一些……你高中的事情。那个,对不起,当时你来A市的时候,我该直接告诉你的。”
苏祁寒闻言,像是肢体习惯了这样反应似的,下意识地有些僵硬,但随后却慢慢放松了下来。他摇摇头,不带一丝消沉地说:
“不、不用道歉,你和他们又不一样。”
姚暑雨一愣,旋即好似呢喃地重复了一遍:“……他们。”
苏祁寒小猫一样,又往他跟前凑了凑,几乎是挤住了阿火,说:
“他们……唔,爸爸应该给你讲了吧,总之我、我那一年确实不、不太愉快。”
姚暑雨微微皱眉,岂止是不愉快。
简直是太糟糕了。
苏祁寒的话音里却意外的平淡,甚至有些轻快:
“可现在也……还挺好的,我也不会变成他们说的‘哑巴’。况且,以后的生活也和他们没有交集,所、所以都过去了。”
姚暑雨听见这句“我也不会变成他们说的哑巴”,愣了一瞬,旋即笑了笑,又有些心疼。
“如果以后又遇到这种人怎么办?会怕么?”
苏祁寒唔了一声:
“我、我是有点担心这个,但不怕了。”
他不自觉地给阿火顺着毛:
“我在学着跟人交往,对什么样的人……应、应该怎么做,所以不会再像高中时候那样了。”
不会再去为了融入一个根本不会接纳他的环境而委屈自己了。
他顿了顿,有点不好意思:
“而且我还是觉得好人更多,就、就像姚总你这样的……”
“这时候还能顾得上给我发好人卡?”姚暑雨哭笑不得,干脆侧身,跟苏祁寒面对面,毫不吝啬地表扬道,“小祁寒,我吧,是真心觉得你很厉害,真的。”
苏祁寒被他突然转过来吓了一跳,往后缩了缩,又被一把抓回来,红着脸磕磕巴巴:
“没没没有的事。”
姚暑雨顺手抚了抚他的头发,又稍微用了点力气,捏了捏他的耳朵:
“相信好人多,这没毛病,但得以保护自己为前提——我现在想起当时你跟我素不相识就敢单独出来面基那劲儿就来气,幸好我是个老实巴交的好人。”
说完,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些微透过窗帘的月光流淌在他盈满认真与坚定的眼里:
“不过以后……有我在,不会再让人随随便便欺负你,你呢,只管好好上你的大学,开开心心地做你想做的事情就行。”
苏祁寒张了张嘴,呆呆愣愣地嗯了一声,小声嘀咕:
“这话好熟……以、以前也经常有人这样跟我说的……”
姚暑雨挑眉:“嗯?”
现在难道不是该进入感动时间了吗?
哪有人在别人深情剖白之后评论一句“这话好熟”的?
苏祁寒听不见姚暑雨心里的吐槽和不满,还跟他絮叨了起来:
“以、以前我在家闷得慌,就会去我爸爸他们学校里玩,有、有时候和爸爸同事的小孩一起,有时候自己去。”
“好像是哪一年夏天,记得特、特别热,我就坐在水池边上做功课,然、然后认识了一个打球的哥哥。”
“他当时好、好像是在等人,很、很无聊的样子,就跑来逗我玩儿,后、后来还把我一块儿带去球场了。”
“明、明明是他要带我去的,最、最后还莫名其妙地批评了我一顿!特别凶地让我以、以后不能随随便便就跟不认识的人走。”
“他当时说……‘还好我是个老实巴交的好人,不然你个小屁孩儿现在已经不知道在哪儿了’。”
“我没上过学,问过他‘上学好玩吗’之类的话,他、他跟我说,‘只要好好上,就好玩,可以开开心心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我就一直记着了,也对学校更、更憧憬了一些。”
“从那之后我就经常跑去看他打球,只、只是后来他毕业了,就再没见过了。”
苏祁寒呆呆地看着姚暑雨,发自内心地感慨了一句:
“果、果然还是好人更多吧?”
姚暑雨听到一半,脑子里就一片空白了。
他喉咙哽着,憋出了一句:“……你爸在哪个学校来着?”
“我、我没说过吗?”苏祁寒说,“爸爸他在C大。”
姚暑雨:“……”
姚暑雨:“……哦。”
等人很无聊,所以跑去逗小孩玩儿。
把人掳走,莫名其妙地批评了人家一顿。
还说什么好好上学就好玩。
好玩个屁。
姚暑雨此时此刻的心情非常复杂。
甚至感觉有点错乱。
一些本来无关痛痒的记忆片段慢慢拼凑了起来。
姚暑雨刚考进大学那时候,还是一个不完全体的网瘾少年,时常展现阳光向上、热爱体育运动大好青年的那一面。
那天,他抱着个篮球,站在教学楼底下等朋友下课后一起去球场,但到得早了些,手机又快没电,实在是闲得蛋疼。
天气又热,让他烦烦躁躁的。
就在他闲不住四处走来走去的时候,忽然注意到了一个坐在楼前水池边沿上的小孩儿。
看上去大概也就十一二岁。
那小孩瘦瘦小小,白白净净,跟周围树上的知了比起来,可谓是相当的斯文安静,即使是坐在池边也坐得端端正正,膝盖上还摊着一个作业本。
他正在啃他的铅笔后端。
啃得十分带劲。
估计是题不会做。
姚暑雨觉得他皱着一张小脸儿十分有趣,于是凑上去笑嘻嘻地说:
“小孩儿,别啃了,铅笔芯有毒。”
突然听见有人说话,这小孩吓了一大跳,铅笔直接脱手掉在了地上。
他怯懦地抬起了头,瞪着眼睛张了张嘴,没开腔。
完全不像其他胆大的熊孩子那样,回他一句“你才有毒”。
姚暑雨也走热了,就坐在了篮球上,顺手帮他把笔捡了起来,瞟了一眼,果不其然笔端有深深的牙印。
新旧痕迹都有。
“给你,别怕,接着写吧。”
小孩犹豫了一下,从他手里接过了笔。
姚暑雨也没再跟他说话,只是以两只手臂向后撑在水池边沿上的姿势休息,身子微微后仰。
过了一会儿,旁边的小孩儿意外地开了口,声音小却清亮:
“哥、哥哥,请问,你、你在这里读书吗?”
姚暑雨正在想他的王八蛋球友怎么还不下课,闻言一愣,侧过脸来点点头,然后漫不经心地回答:
“是的哦。”
“那,请、请问,”小孩儿忽然抓紧了手里的笔,眼里有些胆怯,却掩不住好奇地问,“上学好、好玩吗?”
姚暑雨不明所以,也没细想为什么十一二岁的小孩会问出这种问题,回答说:
“好玩啊。”
小孩一双小鹿一般清澈的眼睛又睁大了些:
“真、真的吗?”
姚暑雨被这个话都说不顺溜的小孩逗笑,难得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回答:
“真的,只要你好好上就好玩,能开开心心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还能认识有趣的人、厉害的人,能交到很多朋友。”
“看到那边那个哥哥没?”姚暑雨抬了抬下巴,示意小孩往后看,他的球友正无比欢脱地朝他跑来,嘴里还声嘶力竭地高呼着姚总,“那个沙雕哥哥就是我交到的朋友,现在我们要去打球了,你想来看吗?”
小孩几乎是下意识地狠狠点了点头,点完又愣住,小心翼翼地问:
“可以吗?”
姚暑雨站起来,把地上的球捞进手里,有些好笑地说: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走吧。”
小孩儿就像个小尾巴似的,抱着作业本拿着笔,有些期待地缀在姚暑雨身后。
球友吵吵嚷嚷:“姚总,你儿子?”
姚暑雨漫不经心地点头:“嗯,刚捡的。”
啊,对了,那确实是一个夏天。
姚暑雨接过小孩儿递给他的矿泉水大口大口地灌着,碍于手脏才忍住了没在人家脑袋上呼噜一把。
他看着肢体僵硬、显然有些紧张的小孩儿,啧了一声,故作严肃地说:
“还好我是个老实巴交的好人,不然你个小屁孩儿现在已经不知道在哪儿了,以后不许随随便便跟陌生人走啊,听到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