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手伸到我面前,我使劲闻了闻,打了个喷嚏。他要摸我,我躲开,他自己闻了闻手,说:“不香了。”
我凑过去闻,不过几秒,他的手上确实没什么香味了。什么都没了。业皓文的手上只有业皓文的味道。
稍晚些,我去了老城人民路上的杨红梅英语培训班上课,十来个人的地下室小教室,边上不是小学生就是中学生,上课时都很认真,我们一块儿学雅思。中午课间时,我拿出手机看了看,小宝和范经理都来问我,是不是下午去殡仪馆。我说,人前天就火化了。范经理回:晚上天星吃个饭吧。
我们约了晚上十点去天星宵夜。
下午,我陪盒盒妈去附一院化疗,体检。在电梯里遇到了周主任,周主任看到我,笑呵呵地来握手,可随即他就不笑了,问我说:“医院又不是什么好地方,你怎么老在这里进进出出?你妈妈还好吧?”
他瞅着我推着的轮椅,盒盒妈坐在轮椅上,戴了口罩,戴了帽子,周主任没认出她这个女飞贼来。她看到周主任,有些怯,捂住口罩,低下头。
我说:“她挺好,谢谢周主任关心了。”
周主任点点头,一看我,问:“这又是谁的妈妈?”
我说:“这是小业的妈妈。”
我陪盒盒妈跑上跑下做体检的时候,业皓文还是在我边上。电梯里,他也在。他听到我的话,愣了愣,随即对周主任露出微笑。周主任打量他,才要说话,电梯门开了,我推着盒盒妈走了出去,业皓文紧跟着。盒盒妈扯下口罩和我生气:“你怎么乱给小业认亲戚?”
我说:“那刚才你也不否认啊?”
盒盒妈又戴上了口罩,闷闷地叹息,说:“唉,见到这个周主任,觉得有些丢人……”
业皓文捏了捏她的肩膀,说:“没事的,没关系。”
我说:“小业给你当儿子,你就有钱做手术了,手术做完去做个假胸都可以,比我和小宝强多了,”我顿了顿,说,“也比小余强。”
盒盒妈按住了轮椅的轮轱,说:“我自己进去。”
我一看,到了她的主治医生的办公室门口了,她看一看我,又看业皓文,眼神混浊,朝我们摆了摆手,道:“你们下去等我,我自己去找你们。”
我说:“我们在住院部下面的花架那里。”
她自己推着轮椅进去了,还关上了门。我往电梯的方向走,业皓文数落我:“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
我说:“盒盒不会回来了。”
他说:“有点希望不好吗?”
我说:“有了希望,把自己的现状衬托得更绝望?没必要吧。”
他说:“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样……”
他顿住,想了好久,说:“潇洒。”
我笑笑,没接话。
一会儿,他补了几个词:“想得开,想得透。”
他补了句话:“很多人还是会做梦,会幻想的。”
我们去了花架下面抽烟,花架上缠着的全是黑藤了,看上去很脆弱,像很多粉末聚成的,一碰可能就会散。天气阴寒,我抽烟,业皓文去买热咖啡。时不时就有别的人过来抽烟,我遇到一个三十五六的男人,他走到花架下面,先看了我一眼,点上烟后,又看了我第二眼。我对他笑了笑。他的样子不讨厌。
男人过来和我搭话,问我:“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我说:“你是哪个小朋友的爸爸?杨红梅英语培训班?你接过孩子?”
他笑了,问:“你是培训班老师?“
他一笑我就知道了,他或许是某个孩子的父亲,但他不会去接孩子。他可能连自己的孩子在上英语班都不知道。他接着问:“你平时兼职做直播?”
我也笑,抽烟,吐烟雾。男人问:“加个微信?”
他的声音,体形,接近人的方式我也不讨厌。我叼着烟,和他互换微信。加上好友了,他按手机,发来一条信息:融江小雪花?
那是我的直播花名,范经理起的,他给我们每个人都起了一个,小宝叫春城小宝贝,盒盒是南村一枝梅,s不做直播,但是我们几个凑在一起帮他也起了个花名:霸道冷酷总裁在线调教。
业皓文回来了。他喊了我一声:“你朋友?”
男人看他,我看那男人,冲他眨了眨眼睛。男人露出心领神会的笑容,收起手机,走了。
业皓文坐下了,抬眼看我,点烟,又抬眼看我,说:“这个和那个黑金刚有什么差别?下一次找个别那么黑,那么壮的吧,看上去就不怎么配。”
我不喜欢他赤裸裸的眼神,一阵烦,说:“你管不着吧?”
他一手香烟,一手咖啡纸杯,喝咖啡,说:“是啊,管不着。”他的视线逐渐向下,声音渐渐低沉,沉得很轻,“反正你都无所谓,什么都行……”
我弹弹烟灰,说:“阿槟和我分手,他说我本质是好的,其实我本质就很坏。”
我让自己听起来像开玩笑。
业皓文嗤了声:“他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说:“你也差不多吧?”我看着他,问他,“友谊宾馆的新前台还可以吧?”
他看我,说:“你没钱付学英文的钱,没钱参加导游考试?是直播赚得多还是线下交易赚得多?”
我们两个盯着对方,都不眨眼,都不动。我的眼睛有些酸了,但是不愿意服输,不甘示弱,我再问他:“孙毓喜欢你,你知道的吧?“
他眨了眨眼睛,我坐下了,笑了,乘胜追击:“他和秀秀,你喜欢谁多一些?”
他揉着眉心,手肘撑在膝上,抽烟,说:“你们怎么都爱问这个问题,你不觉得这个问题很奇怪吗?爱是能测量,能衡量的吗?怎么测量,怎么衡量?我一样的爱他们啊。”
我说:“对谁都一样,不就和对谁都无所谓一样?你也别和我抬杠了,我们彼此彼此。”
他看我,目光锐利,说:“这怎么会一样?“
“怎么不一样?”
他说:“你什么都不给,谁也不给,我会给……我什么都会给……”
这话很好笑,很容易反驳,我说:“我什么都不给,好吧,那大家手上就都是零,都是空的,你什么都给,你都一样地给,大家手上都是一百,都是满的,一百看一百,和空的看空的不一样吗?有和没有有什么差别,一点差别都没有。”
我说:“我生下来,我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我也会一个人死,你也一样,谁都一样,到头来什么都会没有。”
业皓文不说话,他的手机响了声,拿出来看,和我说:“快递到了。我买了盒拼图。”他小声地说,“你不是说要拼么?”
我惊讶:“我自己也买了,应该今天也会寄到。”
也无奈。我们真是一点默契都没有。我怎么会想到他会买拼图给我?
我说:“你可以留着自己拼。”
他握着手机,一言不发。
我说:“我可能生性不是这样,本质不是这样,但是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我现在就是这样。”
我强调:“我现在就是这样。”
业皓文说:“孙毓都是有事找我,”他问,“你不想我接吗?”
我说:“无所谓。”
他低下头,又很气愤了:“孙毓说,他不想在我这里变得面目可憎,不想我忘记他。我很奇怪,一度不能理解,我还和他说,怎么会呢,我从来不觉得我喜欢过的那些人谁面目可憎,我也没有忘记过谁。但是我真的想忘记你,有一段时间,大学毕业到工作,再到结婚,我完全忘记你了。”
我说:“对啊,你当然想忘了你阴差阳错,毁了不止一个人的生活这件事。”
他说:“是有一点这个因素在里面。”
他说:“对不起。”
他说:“另外是因为……我非常想忘记你,忘记你十分钟前在礼堂外面抽烟,和一个男的亲亲热热,衣服都是乱的,十分钟后就站到讲台前作优秀学生代表,衬衫塞进裤子里,皮带扣得很紧,纽扣扣到最上面,你抬着下巴看人,目光很高,很高。”
他低着头:“我还不认识你,就已经讨厌你了,我不知道还可以这样……你有多面目可憎你知道吗?”
我说:“我不知道。”
我拿出了手机,翻阅日记,试图找到自己面目可憎的时候,挖掘自己面目可憎的原因。阿槟说他爱我,他觉得我可恨。我在他眼里是面无可憎的吗?我曾想努力忘记谁吗?
业皓文说:“我拍了你的照片,我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要拍,拍来干什么,我到现在都说不清,你什么都说得清,想得清……”
我说:“你是不是成绩很差,嫉妒我读书好?”
他轻笑:“得了吧,我也不差。”
我说:“你也记记日记吧,吾日三省吾身,这样很多事情就能想明白了。”
我翻着我的日记:“就算一时间想不明白,但是事情记下来,回头再看看,一定能自己找到答案的。”
我相信日记里一定有能让我明白我身边发生的所有事情,我的所有行为,所有举动的蛛丝马迹。
日记里有我的经验教训,我的领悟,我的总结。我会从日记里学到很多道理。
业皓文说:“记日记就行了?就能明白为什么我爱你?为什么不像爱别人一样完全地爱,有时候我不止想给你一百,想给你两百,三百,有时候还想给你负一百,想把你绑起来,锁起来,脑袋里全是很阴暗的想法,我觉得自己很可怕,爱不是很光明,很正能量的东西吗,爱一个人怎么可能会恨他?怎么会这么阴暗?有时候真的不想见到你,再也不想想你了,再也不想自己变得那么可怕,但是我想到你,很多次。”
我没空和他争辩抬杠,我认真地看日记,我找,找啊找。我不想听到他说对不起,说我爱你,它们肉麻又恶心,还不切实际,我是这么想的,我知道的,但是他说对不起,说我爱你。我没有生气。
我以为我懂了很多道理,我以为我有了很多经历,我全写进日记里,我就不会忘记,我就能从中吸取经验,学到教训。
但是,我还是学不会不伪装,不粉饰。不幻想。
业皓文问我:“不玩牌了?”
我看着手机,说:“可能我的本质真的是好的,但是发生了很多事,业皓文,我不爱你。我不会。”
业皓文说:“我可能也根本不会,不懂。”
他在手机上打字,我看了眼,他搜索:爱是怎么一回事。
跳出来的是一首歌,偶像剧主题曲。我们互相看看,各自抽烟,都笑了。
晚上九点二十,我和业皓文到了天星。s回来了。看到他,我又惊又喜,坐到他边上,问他:“盒盒有去找你吗?”
他说:“盒盒来了台湾,后来又走了,现在在斯里兰卡。”他说,“他会寄明信片给我。”
他问我:“盒盒妈妈还好吧?”
他看到了业皓文,业皓文接了句:“还好,还是保守治疗,不想做手术。”
s笑笑,目光移到了我身上,我也笑,倒茶,喝茶,在纸巾上搓搓手指,说:“她挺想盒盒的。”
s点了点头,说:“他自己做的选择,他是有能力和勇气承担后果的人。”
我喝茶,招呼阿铭过来点菜。
菜点完,小宝和范经理一前一后进来了,小宝看到s,惊呼了声,跑过来一把抱住了他,四下张望:“盒盒呢?”
我说:“他在斯里兰卡。”
小宝问:“斯里兰卡在哪里?”
范经理敲他的脑袋:“多读点书!”
小宝摸摸头,吐了吐舌头。看到我,他朝范经理直嚷嚷:“范经理!你怎么不说可以带家属?那我就叫肖灼来了嘛,省得他问东问西!”
范经理又是一记毛栗子,说:“谁是你经理?谁是你经理?”
我一望范经理,他坐下了,清喉咙,说:“房子捐出去了。”
s说:“我回来办点手续,房子以后就归文物局了。”
小宝张着嘴,没说话,坐下了,喝了口茶,双手放在桌上,弯着腰,忽然说:“那好再来……就没了?”
没人接话。店里还有别的客人,他们说话,碰杯,大声笑,低低咒骂。
我给小宝倒茶,看大家,说:“我点了美极鸡翼,凉瓜排骨,炒米粉,小炒皇,还有一道蒸鳗鱼,你们要加点什么吗?”
s摇头,范经理的手指来回刮茶杯,刮了很久,说:“喝点酒吧。”
我们加了半打啤酒。
菜上了一半,小宝接了个电话,走到外面讲电话。我从烟盒里抽了根烟,s给我点上,我也给他点烟,他还是抽万宝路。我看看他的烟盒,我们两个互相抬了抬手里的香烟。
就是这个时候,一个戴兜帽的男人从厨房的方向走了出来,他走得很快,步子又大,他径直走到了s面前,他的侧脸在我眼前一闪,手伸进外套里拔出一把枪对准了s的太阳穴。
我看到眼下的一道疤。是肖灼。
我往外张望,天星外面,小宝正背对着我们,面朝马路的方向,他好像在等人。
s没有动,范经理跳了起来,肖灼抠下了扳机。业皓文握住了我的手。
那一瞬,我的脑袋一片空白。那一瞬,我抖了下,我感觉到业皓文也抖了下。
枪没响,肖灼又开了好几下,还是没响,s好整以暇,抽烟,瞄了肖灼一眼,从西装外套里掏出一把枪放在了桌上。范经理赶紧扔了块餐巾过去,遮住那手枪。肖灼一颤,落荒而逃。阿铭朝我们走了过来,问着:“怎么了?怎么了?”
整店的人都在看我们。
我拿出了手机。
业皓文说:“你等等,先别报警,要是警察来了,查到他的枪……”
我删了所有的日记。
我这才放松了。
这一刻,此时此刻。不知道何年何月何日,几点几分。我,业皓文,s,范经理在天星,满桌热菜,半打啤酒,才开始吃,才开始喝。桌上有把枪。
现在我要做什么呢?我该做什么呢?我看业皓文,他也正看着我。他说:“我还以为我们会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