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是淡定,没事人一样,我当时就觉得这人不简单。”罗少钦沉默了一会,吸管“咚”一声落下,“他来这里是逼不得已,走肯定也是。”
比赛间隙,郁小龙看到张有些熟悉的面孔,那人倚着车门刚好转身,朝他们这边挥了挥手,郁小龙没动,看了眼罗少钦,发现罗少钦的注意力压根没在这边。
他在看手机,跟什么人发消息,头像郁小龙扫过一眼,总觉得是某个他认识的人,但一直没问过,潜意识里这两个人不应该有什么交集才对。
看台下那人朝他们走来,在郁小龙身边坐下了,罗少钦后知后觉从手机上抬头,跟他打了个招呼,给郁小龙介绍,“杨任,下一届的学弟。”
“嗨,帅哥,我们见过的。”杨任歪头,看着郁小龙,清秀的外表下,说话却有几分不相称的自来熟,回想上次他对着夏琮时的内敛,郁小龙有些不真实感。
“你们见过,什么时候见的?”罗少钦皱眉,一时没想起来他之前还评价过的事了。
“上次啊,他不跟那谁一起来的吗。”杨任说着笑了笑,不客气地打量郁小龙,“话说我还是第一次在他身边看见这一款的,想叫人印象不深刻都难。”
郁小龙脸色微变,罗少钦在背后使眼色,让杨任赶紧闭嘴。
结果这人不知道是没看见,还是真欠,反而还来劲了。
他手肘推推郁小龙,眼里藏不住八卦,“哎,你跟夏琮,你俩谁上谁下啊,他说他不做零,你看着……似乎也太不像啊。”
罗少钦脸都黑了,夏琮特地关照过,说郁小龙忌讳聊这些,让他平时开玩笑注意分寸,哪想到才见过一面的人,上来就往枪口撞,还试图拖他下水。
“你不好奇吗?”杨任朝他眨眼。
“”罗少钦看郁小龙的样子以为他要动手了,就他上次揍夏琮那一拳,他自认不是对手,刚想提醒杨任自求多福,郁小龙握紧的拳头又松开了,甩过去一个冷笑,“你跟他睡过?”
“没有。”杨任说:“虽然我挺想,但还真没有。”
罗少钦松了口气,不管这一句否认是真是假,至少眼下的场合,这人还知道分寸,不过说实话夏琮要真没跟他睡过他也挺意外。
只听杨任又说:“他从去年开始就没有了,你的功劳?”
“没有就好。”郁小龙一字一句,声音冷到了极点。
“呵,原来你看重这个啊。”杨任讽刺一笑,不太相信,“你跟了他这么久,应该也没少捞着好处吧。”
郁小龙起身,踩着前排的椅背跳了下去,杨任看着他的背影,故作夸张地瞥了瞥嘴,“真让人嫉妒,不过喜欢谁不好,奉劝一句,喜欢他,可是会受伤的哦。”
郁小龙去洗手间洗了把脸,他当然不会因为这几句话就怎么样,只是今天晚上,提到夏琮的次数太多了,让他有种被强行曝光无处藏身的感觉。
半年了,他其实知道,他数着日子,一天都没有放下过,很多回忆根植在他的记忆深处,他们相安无事天下太平是因为他刻意压着不去翻动他们。
不翻不代表不存在,不会被微不足道的细枝末节摧枯拉朽般地纠扯出来,有些东西就像病毒一样,早在他的神经里生根筑巢,只等一个疯狂蔓延的机会。
他突然没来由地觉得累,像是蓄满身体的能量一下被清空了,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差点认不出来,憔悴暗淡,毫无生气,就连新长出来的发茬都枯萎无光。
他怎么变成这样了……
他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他觉得可笑,怎么会有人看不出来他和夏琮谁上谁下呢。
当然是他卑微在下,所以他变成了这副模样。
水还在流,远处发动机的轰鸣依旧刺耳,可周围却一下变得很安静,他什么都听不到,耳朵里塞满了各式各样的尖叫声,凄厉得像是要齐齐划破他的喉管。
他感觉万物皆在死去,而他是这世间,唯一还苟延残喘着的独苗。
后来事实证明,那一晚死去的不是他的万物,是蔡群英的,在被下过几轮病危通知后,郁行强的生命到这一刻,终于走到了尽头。
郁小龙最后其实释然了,不管郁行强对这个家做过什么,他没有杀人放火,没有罪无可赦,他只是不如他们期盼的那样爱他的妻子和孩子罢了。
他去送他最后一程,想要在临终前握一握他的手,可郁行强却嫌他一厢情愿,不想跟他言和,哪怕到这一步,还拼着最后一口气把手抽开了。
郁小龙感觉到郁行强在怪他,怪他不孝,没有在救他上尽他所能。
所以一直到他咽气,他都没有再近过他身。
来了几个郁小龙连称呼都叫不上来的亲戚,围着病床或高声哀嚎或窃窃私语。
郁小龙靠着柜子坐在角落里,拿出他刚取钱时打的凭条,施杰给他的卡里还剩了三万多没花完……
不对,不止,他还有一套随时可以兑现的房,价值不菲。
他确实没有尽全力,至少在一年前,他不应该看重那些他得不到的,他应该趁着夏琮对他欲罢不能的时候多捞一点。
第五十五章 走与跟你走
为郁行强举行完葬礼的当天下午,因为统计租的花围时发现个数对不上,蔡群英拿到账单后随口提了一句,二姑妈便一口咬定她话里有话存心污蔑。
理由是大家都看在眼里,当初和殡仪馆协商时是二姑父出的面,现在说数目对不上,不是暗指他们又是在说谁。
蔡群英没那意思,又争不过,说句算了,反而被指是心虚了,二姑妈由此变本加厉地闹了起来,非要跟她就这一两百块钱的事掰扯清楚。
其实不怪他们态度恶劣,两家恩怨由来已久,据说当年二姑父生病要开刀,问郁行强借两万块钱,郁行强和蔡群英跑出去玩了,期间挂了他们不下十次电话。
最后钱是打了,却一次没去医院看过,后面更是多少年都没有联系,按二姑妈的话说,钱已经还清了,能来参加葬礼已经是念着最后那点血缘。
蔡群英自己把人缘做得那么差,还指望着落难时别人能帮一把,郁小龙当初说她找亲戚朋友借钱是异想天开一点没冤枉她。
蔡群英百口莫辩,说着说着哭了,郁小龙从外面进来,听他们吵了几句后将她拽去一边。
他在这伙亲戚里人品一向是出了名的差,不学无术,好吃懒做,穷凶极恶,为祸邻里,编他什么的都有。
反正父母都这幅德行了,能教出什么好种来,甚至还有传言说他是混黑社会的,以前杀过人蹲过大牢,传得有鼻子有眼。
所以一到这种时候,他都不用狡辩什么,脸一沉比什么都管用。
果然二姑妈一看他出面,气焰立刻消了大半,背过身嘀嘀咕咕一阵,不知道骂了些什么。
郁小龙说就按报的把钱算给他们,她没要,抄起包走了,扬言以后跟他们桥归桥路归路老死不相往来。
其他亲戚两边各劝了一阵,事情一过也走得差不多了。
蔡群英自从那天过后,整整半个月,一次家门没出过,见人不说话,饭端到嘴边也不吃,动不动就低头抹眼泪。
她深受打击郁小龙能理解,但很多时候他都感觉到,蔡群英会这么做,是故意给他脸色看。
她试图用这种方式让他认识到,郁行强这件事上,他做得不对,他犯了很严重的错。
当然她也为此做了深刻的自我反思,觉得确实像外人说的那样,从小没教育好是一方面原因。
因为无论她怎么强调家庭亲情,怎么不遗余力地试图把自己对郁行强的感情观灌输到郁小龙身上,结果却总是背道而驰。
她承认他有做得好的一面,但现在这些都没有用了,仅是这一点,就成为了他永远的诟病,人死不能复生,再没有忏悔挽回的机会留给他了。
而今天这样的场合,他二姑妈之所以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对她口不择言,肆意地揣测她,羞辱她,不正是欺她身后没人吗。
郁小龙在忍了很长一段时间后,终于在这一天的饭桌上摔了碗筷,他让蔡群英接受现实,“不是我想让他死,是他命就这样!”
“谁说他命就这样?谁命里该死吗?”蔡群英摔得比他还大声,“你敢说要是早点救,去大医院,就一定救不回来?那么多得了癌症的,活得好好的不是大把人在!”
“我没救吗?!”郁小龙反问:“那什么介入治疗,一次就要一万,一共做了六次,我哪次欠过他了。”
他还想问,那些该做的检查该开的药,哪一样他没照做,最后手术没做成不是因为他不同意,是做不了了,这难道也要怪他?
郁小龙站在桌边,只觉心口冰凉,“没用是吧,还是不够,我得一边腆着脸供着他,一边还能凭空变出钱来,然后不吃不喝全他妈往里砸你们才满意?”
“我什么时候这么要求过你了。”蔡群英气得发抖,抹了把脸,“开口闭口钱,你就只想着钱,钱能有他命重要吗,现在人没了,你就算有钱又有什么用!”
“你当然可以这么说。”郁小龙笑了声,“钱在你眼里,就只是我定期交出来的几个数字而已,哦,不是,不光是数字,还是我的态度,我的良知。”
“你……”
“说我只想着钱,你们呢,你们不想吗?”郁小龙看着她,觉得自己此刻张口闭口钱的样子,在蔡群英眼里一定面目可憎极了,“花在他身上的,有多少是我拿命换来的,我出社会摸爬滚打这么久,到现在身无分文欠债无数,你们关心过吗?想过为什么吗?!”
“怎么没想过,在你眼里,我们就这么不通情达理吗?”
对,就这么不通情达理。
通情达理的人不会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还在强调,还在质问,“你问我们有没有想过,那你自己想过吗,他是你爸,没有他哪来的你啊!”
“……没有他是没有我。”郁小龙吵到这时,神情间彻底染上了悲凉,“可我从来没有过一天,希望你们把我生下来。”
他满眼哀怨,继而又爬上几许嘲讽,极端的情绪变化让他面目有些扭曲,“现在你明白了吧,他的死就跟我的出生一样,都是命。”
“啪”的一巴掌,郁小龙被打得嘴角一热,他用指腹擦了擦,擦下来一道血痕。
“……”蔡群英能有多大力气,刀削斧砍他都躲得过,居然被一点指甲刮破了脸。
不可思议,郁小龙觉得太不可思议了,一个人,怎么会做与不做都是错呢,他不禁开始深刻地怀疑,是不是他自以为是,其实从来没做对过一件事。
被楼道里的黑暗包裹住的瞬间,郁小龙很想给夏琮打电话,在意志终于抵抗不住溃决而下的时候,对这个人的思念,一瞬如疯长的野草般缠绕住了他。
然而手指在通话键上停留了很久,却迟迟没按下去,夏琮会接吗,接了说什么,向他诉苦,告诉他他走了之后他过得有多悲惨,还是质问他向他发泄?
这些都不是郁小龙想要的,或许这一刻他想得很简单,什么都不说,只是听听夏琮的声音,他已经很久没听过了,都快记不清他说话时的样子了。
坐在公交的后排,看着车窗外暗淡无光的风景,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并不想忘了,想一直记着,哪怕清醒地记得的滋味百转千回,并不令他好受。
郁小龙去了夏琮的房子,分开的这半年里,他一次都没来过,门毫不意外地在他手下开了,夏琮既然决定要把这房子留给他,密码自然不会改。
一切跟他那天从这里走出去时一样,什么都没有变,就连沙发旁边,他俩打架碰摔了,又被夏琮修好的三脚落地灯,都稳稳地立在原地。
只是久未沾人气,亚麻的灯罩上落了层灰,郁小龙把其他灯都关了,只留了它,暖黄色的光圈在沙发周围打出一片温和的阴影。
郁小龙坐过去,身体陷进沙发里,那是夏琮惯常坐的地方,他在这里想事情,也很多次地不顾推诿执意与他纠缠。
他学着他的样子,眼神聚焦在落地窗外遥远的天幕上,夜景很美,但因为他的木然,万千灯火落在眼底只剩下惨淡的空洞。
他看了一会,脸上有股热意,刺得痒,他抬手抹了抹。
什么东西?
郁小龙看了眼自己的手,有些不敢相信,迅速地又抹了一把,那东西非但没少,反而越下越多。
他突然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
黑暗里清脆利落的一声,打完他冷静下来,听见口袋里手机一直在响。
他接起来,对面先是沉默,然后叫他的名字,“郁小龙。”一个熟悉的声音说:“是我。”
郁小龙没说话,手机贴在耳边,他手心有些潮,背板似乎发热了,耳廓跟着被传上一阵热意。
夏琮等了一会,等不到他开口,听筒里有浅浅的若有似无的呼吸声,“你在对不对?”他说。
郁小龙紧咬着牙,眼泪不受控制地淌下来,他用另一只手死死地捏住了脸颊。
夏琮几不可闻地轻叹了声,“本来打给你是想听听你声音的,既然你不想说话,那就算了。”
以为他说完这句是要挂断了,却一直没有。
郁小龙把手机拿开了点,他呼吸全乱,太容易被察觉异样。
但他舍不得挂,哪怕夏琮也不说话,只是这样陪着他就行。
“还是听我说吧。”夏琮说:“我想想应该先说什么,先问问你过得好不好对不对……郁小龙,你过得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