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昨夜迷路误打误撞到了一个荒僻之处,今夜有了禹泽山的地图,闻瑕迩不信自己还能走错。
他沿着地图上所画的位置一路上山,行了约摸半个时辰,果不其然便看见一座被流水环绕的楼阁。
此时已是入夜,那楼阁却仍隐在一片稀薄的云雾之中,借着周遭的数盏石灯,闻瑕迩才朦胧的看清那楼阁的牌匾处的字——
夙千台。
闻瑕迩深吸了口气,压下了心中涌起的波涛汹涌,从容不迫的脱下了自己的鞋藏在了旁边的岩石背后,又拿出一张隐蔽符贴在了身上,不慌不忙的往夙千台的入口处走了去。
楼阁前淡紫色的花圃在夜色中显得尤为安静,花簇被风吹动摇颤着身体,像极了一片流动的紫色云幕。
闻瑕迩路过蓦尾花田时用衣袖蒙住了脸加快了脚步,逃也似的远离。
他自出生起便与这蓦尾花是天敌,只需一点花粉便能让他浑身无力,体内疼的像火烧。
闻瑕迩这怪毛病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据说是因为他的生魂与蓦尾花所散落的花粉相斥,两者一接触就会在他的体内互相抗衡,产生的后遗症便是让他刺痛不已,灵力涣散。
他父亲在世时也曾为他探寻过各界的名医,最终得到的答复却都是药石无灵。
他年幼时对其十分不在意,所以在蓦尾花身上栽了许多次很吃了些苦头,年纪稍大一点后才长了记性。
夙千台的大门是半掩着的,露出的空隙刚好够一个人穿过。
闻瑕迩提起衣摆,动作轻缓的走了进去。
屋中的光线有些暗,他蹑手蹑脚的边往前走边打量着屋内的环境,扫视了一圈也没见到半个人影,胸中那点刚燃起的火苗瞬间小了一圈。
水流潺动的声音在寂静的房中忽然响起,听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入了水中,拨动水流。
闻瑕迩站在原地停了停,循着水声的方向而去。
他穿过一扇门后,又走到了室外,视野豁然开朗。
院中的一侧筑有一个白玉池,此刻正水气氤氲,热雾蒸腾,他与那白玉池隔的不远,借着月色影影绰绰的能看见那池中有一抹人影。
闻瑕迩心头瞬时涌上一股热意,整个人变得紧张起来。他已经想好了,在离开禹泽山之前见上君灵沉一面,见了之后他就立刻下山。
他小心翼翼的往那人影靠近,动作迟缓,如履薄冰。
这是个男子的背影,身形修长,腰间的线条流畅唯美,如墨般的发披在身前,露出半截净白如玉的背,残留的水珠从他的肩头处滑落,顺着背部滴入池中发出轻泠的声响。
这是个美人,闻瑕迩有些恍惚的想。
他走到对方身后动作僵硬的在池边慢慢的半蹲了下来,右手停在对方的脖颈后方滞留了半晌,终是没敢碰上去。
他张了张嘴,吐出两个气音,落在眼前人看不见的地方。
似有所感般,水池中的人身形一顿,几缕发丝从胸前垂落至肩头。
与此同时只听铮的一声清响,被人搁置在池边的剑倏的一下自剑鞘中飞出,迅速的朝闻瑕迩刺来。
闻瑕迩愣了愣,在剑即将刺向他时往池边的方向倾了倾身才堪堪躲过一击。
他认得此剑,这是君灵沉的佩剑留阙,只是无缘无故的为何会突然攻击他?这让他十分不解。
留阙来势汹汹的第二击近在咫尺,来不及多做思虑,他待从池边起身躲开,手臂却在此时被人突然桎梏住,身体瞬间失了平衡,整个人一下子跌进了池里——
池中爆发出一阵巨大的声响,水花四溅,淋湿了岸边。
闻瑕迩呛了几口水后才站稳,捂着嗓子干咳了几声,一身绛色衣衫已湿的彻底,发梢也开始不停的滚着水珠。
待他缓过神来,头顶上方忽然响起一阵低沉的声音,“你是何人?”
闻瑕迩僵直了身体,动作缓慢的抬起头。
月色下,只见一名赤着半身的男子立于池中,面容俊美,眉间清冷,肩头披了一件霜色的外衫,将那一头如泼墨般的发给掩了下去。
他神情漠然,看不出什么情绪,唯有那一双眼睛渊深的仿若一腔幽洌的水,深邃无比,像是要将望着他的人淹没一般。
闻瑕迩望着这样的君灵沉一时有些失神,只知道傻愣愣的看着对方,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就在他出神之时,君灵沉抓着他的手臂又沉声问了一遍:“……你是何人?”
闻瑕迩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刚要说话,方才攻击他的留阙此刻又再一次朝他刺来。
那剑身上的杀意,便是隔着数丈闻瑕迩也能感受的一清二楚,他动了动自己的身体想要躲开这飞剑的攻击,却发现自己的手被君灵沉抓的死紧怎么都抽不出来。
闻瑕迩有些急了,“”你先放……”
君灵沉的眸色不知为何突然变得黑沉不已,让他话说到一半便不由自主的噤了声。
君灵沉垂眸看着他,稍显暗淡的左眼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往外滋生。
就在留阙即将刺向闻瑕迩的前一刻,君灵沉抓着闻瑕迩的身体从池中跃了出来,剑再一次扑了个空,却不像之前那样继续紧追着闻瑕迩不放,而是听起来像是有些委屈的长鸣了几声后,钻回了剑鞘之中。
闻瑕迩趁机往回抽了抽自己的手臂,结果一动就被君灵沉抓的更紧,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不太妙,忙开口为自己解释道:“仙君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我是才入门的弟子误打误撞到了此处,若是扰了仙君的清修还请仙君不要和我多计较,我这就离开。”
他说完便做出一副要往外走的姿态来,但君灵沉却没有丝毫要放开他手的迹象,这让他犯了难。
君灵沉一反常态的将视线一直胶着在他身上却一语不发,这让他忍不住开始怀疑对方是不是已经认出他来了。
可转念一想又怎么可能呢?
他如今已经改头换面,除了尚有一丝生魂是他自己的,其余的都是他从别人身上得来的。
初次见面,便是前世与他最亲近之人都不见得能将他认出来,更何况是一直不怎么待见他的君灵沉呢?
闻瑕迩在心中自嘲的想着,随即动了动被君灵沉握着手,道:“仙君这是何意?是要与我这个刚入门的弟子计较吗?”
君灵沉眉心微动,抓着闻瑕迩的手一松,闻瑕迩快速的将自己的手抽回来放在背后,用另一只手揉了揉被君灵沉抓的泛红的地方。
君灵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你是谁的弟子。”
闻瑕迩道:“我是外门的,还没拜进内门仙师们的座下。”
君灵沉不说话了,目光顺着闻瑕迩滴水的衣衫来到了闻瑕迩的脚下。
闻瑕迩跟着对方的目光也来到了自己的下方,赤、裸的脚上不知何时沾满了黝黑的泥印,右脚的大拇指上还残留着被什么坚硬的东西戳破留下的暗红的血迹,此刻看起来又脏又狼狈。
闻瑕迩尴尬的往回缩了缩脚趾,胡编道:“在山上迷路时鞋被树枝挂破了穿不了了,只好把鞋丢了……”
君灵沉抬眸看着他,“你就站在这里别动。”
“什么?”闻瑕迩不明所以。
君灵沉又嘱咐了一遍,“别动。”
闻瑕迩不大明白对方是个什么意思,但还是点了点头,“好……”
君灵沉垂下了眼帘,掩住了眸中的的色彩,转身往屋内走去。
闻瑕迩老老实实的站在原地,看起来倒真像在安静等着的模样,不过等君灵沉的身影一进到屋内,他立刻拔腿就往后跑。
结果刚跑到庭院的墙角,还没来得及翻墙而出,身后就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第11章 夜宿
闻瑕迩顿住脚步心虚的转过了身,道:“天色太晚了,我也该回外门了,便不在此处叨扰仙君清修了。”
君灵沉手中提着一双白靴,披散着一头湿润的乌发,发梢还滴着水,霜白的衣肩被打湿了一大片。此刻隔着几步距离,神色不明的看着闻瑕迩。
闻瑕迩看见对方手中提着的白靴先是一愣,随即心中便涌出了几分有些不大对味的情绪。
他喜欢的人还是和从前一样,即便是对待一个来历不明贸然闯进他殿中的人,仍旧不吝啬的施以援手。
他走到君灵沉面前,指着那双白靴问:“仙君这是给我的吗?”
君灵沉深深看了他一眼,将白靴往地上一扔,一语不发的掉头就往屋内走。
闻瑕迩愣了一下,捡起地上的白靴就跟在君灵沉的身后走,亦步亦趋。君灵沉脚下的步伐加快,他也只好跟着加快,君灵沉突然停了下来,他也停了下来。
君灵沉侧过身看他,闻瑕迩立刻道:“大门在前面,这里出不去。”言下之意便是他不是有意跟在君灵沉身后的。
君灵沉闻言,忽然一把抓住闻瑕迩的肩膀将人往屋内带。
闻瑕迩睁大了眼,诧异的看向君灵沉,“仙君这是要做什么……”
君灵沉不语,拖着他就往屋内的床榻而去。
闻瑕迩眼下就是个少年人的身形,偏偏还是没几两肉的那种,比君灵沉足足矮了半个头,此刻被君灵沉这么抓着毫无反抗之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对方将他丢到了床榻上,把被子往他身上一盖。
君灵沉立在床边,俯视着他道:“禹泽山子时禁严,擅闯山中者一律按门规处置。”
闻瑕迩眨了眨眼哦了一声,看了眼窗外说道:“眼下离子时还有些时辰,我现在下山应该还来得……”
屋内的蜡烛突然扑腾了几下,灭了。
四下陷入一片黑暗,明显是有人刻意而为。
闻瑕迩紧张的喉头上下滚了滚,摸不准君灵沉此举是什么意思,想了想有些踌躇的道:“仙君,我衣服还是湿的……”
话音方落,闻瑕迩便感觉紧贴在自己皮肤上的湿润感霎时消失无踪,他摸了摸自己的外衫,干了。
君灵沉似乎没有半分打算向他解释的意思,立在床侧没站一会儿便往外走了,离开之前还顺手将床帘给放了下来。
闻瑕迩抱着靴子躺在床上心情很忐忑,小心翼翼的翻了个身隔着床帘往外面望了望,映入眼帘的却只有一片漆黑。
他方才在庭院里翻墙出去的时候被君灵沉抓了个正着,对方眼下虽没什么动静,但肯定已对他有了警惕。
不过当时他是方寸大乱一时情急才会想出翻墙而出的法子,现在冷静下来想想,他如果一味的躲开君灵沉,好像才更让对方生疑。
理清头绪后,闻瑕迩便打定主意先在君灵沉的住所先度过一宿,反正他现在这幅样子没自信能在君灵沉眼皮子底下跑下山,索性安安心心的不再给自己找麻烦。
而且他现在躺的可是君灵沉的床,说不定这次睡了就再也没有下次了,闻瑕迩赶紧裹紧身上的被子使劲蹭了蹭,埋头在被子上用力的嗅了一口——
全是君灵沉身上的寒梅香,舒服,满足。
他露出一个餍足的笑,抱着双靴子,睡了。
第二日闻瑕迩醒来的时候,君灵沉似乎已经不在屋内了。
他掀开被子下床榻时,发现自己昨夜受伤的右脚大拇指已经被人包扎了起来。
闻瑕迩伸手摸了摸,原本心中在见了对方一面后就离开禹泽山的念头,瞬间动摇了起来。
他的君君还是这么温柔善良,虽然昨晚稍微有点粗暴,但本质还是和以前一模一样。
闻瑕迩心中一片触动,忍不住去想,对方对待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都尚且如此,那他……是不是可以稍稍妄想一下?
如果换一个身份重新接近对方,那他的那点妄想会不会有成真的可能?
一想到这儿,闻瑕迩便觉得自己心中那股子压抑许久的情愫仿佛活了过来,在他胸膛翻涌不停。
他深吸了几口气平复下自己的心情,从怀中拿出自己捂了一晚上还有余温的白靴穿上,在地上试着走了几步感受了一下。
嗯,有点大。
闻瑕迩把白靴脱下,拿在手中仔细的观摩了一阵后最终还是揣到了怀里,毕竟是心上人送的东西,怎么能随随便便的穿出来让别人看见?
“你在做什么。”君灵沉的声音忽然响起。
闻瑕迩有些慌乱的从床榻边站起,“缈……渺音清君你还在啊。”
君灵沉此刻已绾上了发束上了玉冠,衣冠齐楚,不似昨夜那般衣衫轻薄发丝微乱。又恢复了以往清清冷冷一丝不苟的冷面仙君模样。
这样的君灵沉好看的让闻瑕迩移不开眼,眼神直勾勾的盯着对方看了许久,连君灵沉把他怀里揣着的一双白靴拿走了也没反应过来。
君灵沉提着那双被压的有些扁的白靴,淡淡的扫了闻瑕迩一眼。
闻瑕迩霎时反应过来,便要从君灵沉手中去夺,“缈音清君这是作甚?送出去的东西哪里还有收回的道理。”
君灵沉捉住闻瑕迩的手,将提白靴的手往后一背,道:“我何时说过要将这双靴子送与你?”
闻瑕迩道:“我昨夜没穿鞋,你见了便将这双靴子拿了出来,不是送给我还能是送给谁的。”
君灵沉道:“可我却记得我将这双靴子丢在了院中。”
闻瑕迩抿了抿唇,侧着身体绕开君灵沉,将身子往对方藏在背后的那双靴子旁去探,“既是缈音清君你丢的,那这双靴子便不是你的了,谁捡到就是谁的,现在被我捡到了就该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