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算个什么玩意儿?老子凭啥给你个讨债鬼要饭?”隋一伟刚骂了一声,一看隋祈青委屈的小眼神,火气马上消了一大半。再一看丑娃身上穿的一件又薄又破的大棉袄,心里更加不落忍了,接过他手里的碗,一口把那所剩无几的汤喝了下去。咂摸着这清汤寡水的棒子面糊糊,一想村里过的好的人家都能吃上白面馒头了,自家连窝头都吃不上,这年可咋过呀?隋一伟心里更不是个滋味了。
“行了,俺出去趟,回来给你扯块布做个新棉袄。”隋一伟语气温和了些,把碗往小孩手里一塞,找了个麻袋拎着气冲冲地走了。
直到天黑了,隋一伟才回来,是拎着那个麻袋两手空空的回来的。隋祈青正烧火做饭呢,随口问了一句:“哥,你干啥去了?咋才回来呢。”
隋一伟喉结滚了两滚,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哥,你怎么了?到底有什么事,你和我说说吧。”小孩看着隋一伟在炉火照耀下的脸有些狰狞,心里有些怕,但还是打着颤凑到他哥跟前。
隋一伟低头看着他,冷笑一声:“谁他娘的是你哥?!滚吧你!饿死那老不死的,再饿死我这个小畜生,这个家就清净了!”
隋祈青虽然知道他哥说的是气话,也知道他哥肯定是在外边受了委屈没处发火呢。但他心里还是难过的不行,他宁愿他哥狠狠地打他一顿,也不愿意听到隋一伟说一句不是他哥的话。小孩的心真的被隋一伟无意的一句话伤着了。隋祈青看了他哥一眼说:“饭再烧一小会儿就行了。”说完扭头就往外走。
隋一伟在他身后骂:“能得你!长本事了?!还一句话都不让骂了?!你要滚就滚!滚了就别回来了!”小孩朝外走的脚步迈得更快了。
隋一伟和隋宝柱吃完了饭,火也就灭了下去。“老爷,你说丑娃该知道回来吧?”隋一伟隐隐约约有些担心。
“不知道嘞。”隋宝柱一抹嘴,打了个长长的呵欠,也不知道是说他不知道还是隋祈青不知道。
隋一伟到底还是不放心,寻出了门去,可这黑灯瞎火的去哪找去?隋一伟就一边在村子里乱转一边高声吆喝“丑娃”,引得村里的狗叫个不停。
隋祈青其实没有走多远,而是爬进了光军家的一个小草棚里,草棚里盖着草帘,很暖和,里面堆满了大白菜。一开始隋祈青还噘着嘴觉得满肚子委屈,不一会儿肚子饿扁了就觉得后悔了,他哥会来找他吗?万一他哥真不要他了可咋办?小孩越想越心焦,刚想钻出去偷偷回家,突然隐约听到了他哥喊他的声音,再仔细一听,真真的嘞。小孩高兴了,一高兴心里有了底气了,就又委屈了,老老实实窝着不吭声。
那边隋一伟更担心了,生怕丑娃跑到弥水河边去,转了脚步就往那边走。隋祈青听着他哥声音远了这才连忙爬出来,连声喊:“哥,我在这呢。”
隋一伟回头一看真是这个恨煞人的小鬼呢,只好强压了火气,说:“在这干啥呢?你不知道这草棚子里都是长虫和大马虎鬼?就爱在黑天吃你这种小娃子!快回家去!”
小孩吓得手心冒汗了,连忙跟着他哥走。
“等一下。”隋一伟停了脚步,突然钻进了草棚子里,等出来时一只手里拿一棵大白菜。
隋祈青羞红了脸,心里有点不舒服:“哥,你这样不好……”
隋一伟踹他一脚,“俺偷俺的,关你屁事,回家去!”
晚上,听着隋宝柱哼哧哼哧的呼噜声和丑娃轻微的呼吸声,隋一伟翻来覆去地睡不着,静悄悄地自己披了衣服坐到了屋槛上,看着天上的月亮发呆。不一会儿,一个睡眼迷糊的小脑袋蹿到了他怀里。
“咋不睡觉呢?”隋一伟皱了皱眉。
“睡不着。”小孩刚说完就打了个呵欠。
“哥,你有啥事不舒服和我说说,说说就好了。”小孩搂住隋一伟的脖子撒娇道。
隋一伟转了转眼珠,“哎,俺给你讲个故事吧。”
小孩悄悄吐了吐舌头,刚来他家时,隋一伟天天晚上给他讲黄鼬子吃人手指头的故事,吓得他晚上都不敢出去上茅房。但现在为了让他哥高兴点,小孩还是硬着头皮点了点头。于是,隋一伟就开始讲故事:
“话说从前啊,隋家庄有这么一个老畜生,这个老畜生特别孬。有多孬呢?天天赌钱喝酒打牌,不干一点正事,三十好几了还说不着媳妇。老畜生的父母就天天骂他啊,叨叨着要抱孙子。这老畜生就说,放心,过年前就让你们抱上孙子。结果还真抱上了。你猜他是咋娶的媳妇?”
隋祈青摇了摇头,觉得这个故事跟之前的不一样。
“他强奸了隔壁村的一个十八岁的黄花闺女。你知道啥叫强奸不?”隋一伟怪模怪样地一笑,“就是把人给操了!这闺女也可怜,竟然怀了孕,她胆子小,还傻,想法子瞒着家人,等家人知道的时候,她的肚子都七个月大了。那闺女本来都订了亲了,对方知道后就坚决不要她了,那闺女家对这个老畜生真是恨得牙痒痒啊。后来一天,这老畜生竟打扮得人模狗样地去这闺女家求亲,还跪在人家门口发誓说以后一定好好过日子,改邪归正。那闺女家也没了法子,心想或许这老畜生真的改好了呢,就把闺女嫁给了他。刚嫁过去没两天,这闺女就生了个小畜生,还真赶在了年前。”
“那后来呢,后来老畜生改好了吗?”隋祈青眨巴着眼也不困了。
第10章
“改好了那还叫老畜生吗?”隋一伟哼了一声,“那老畜生见有了媳妇又有了娃,就更变本加厉了,还是天天的赌,偷家里的钱赌,赌输了就回来打他媳妇。老畜生的父母劝都劝不住,这老畜生红起眼来连他父母都打。就这样,老畜生把家里的东西输了个干干净净,他娘生了病都没钱买药,天天躺在床上哼哼,他媳妇就抹眼泪。
后来有天,老畜生输得一点东西都拿不出手了,就把六岁大的小畜生给赌了,还是输了。小畜生的娘追出二里地去才追到小畜生,搂着不撒手。老畜生就狠狠地打他媳妇,打得那些人贩子也看不下去了,就对老畜生的媳妇说,这样吧,我们不要你儿了,你跟我们走吧。”
“然后他媳妇就走了?”隋祈青连忙问,“那小畜生不就太可怜了?”
隋一伟看了他一眼,说:“没有。老畜生的媳妇对人贩子说,俺可以跟你走,但俺得回家收拾收拾东西,明天再跟你们走。人贩子见她可怜心想人也跑不了就同意了。
当天晚上,小畜生哭着拽着他娘不撒手。他娘就说,她是骗人贩子的,明天咱就收拾收拾东西回姥姥家。小畜生就信了,第二天醒来一看,他娘吊死了嘞。”
“你知道他娘在哪吊死的不?”隋一伟狡黠地眨了眨眼。
隋祈青缩着脖子摇头,做好了被他哥吓一跳的准备。
果然,隋一伟一指门口,“就在咱家门口的那棵柳树上。她死的时候舌头伸得老长了,得有这么长吧。”隋一伟说着猛地伸长了舌头翻了个白眼,伸手猛地掐了掐小孩的脖子。
隋祈青还是被他哥吓了一跳,哆哆嗦嗦地捂住脖子说:“你骗人,她干嘛跑咱家门口上吊呢?”
“咳,这不是讲故事嘛,你还当真了。”
“那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隋祈青拽了拽隋一伟的衣角。
“哪那么多后来?睡觉去吧。”
“不!你接着讲嘛,后来呢?”
隋一伟叹了口气,“后来那小畜生姥姥家就不依了嘛,领着人来闹。老畜生的爹对老畜生恨得没法,又不好交代,只好拿着棍子打老畜生。老畜生被打恼了,就回过身来打他爹。你说巧不巧,那老畜生推了他爹两把,他爹一下子倒在地上,后脑勺正磕在锄头上,血哗哗地流了一地,然后也死了。再后来老畜生的娘又病又气的,没两天也死了。行了行了,都死了,快睡觉去吧你。”隋一伟拽了拽隋祈青,但没拽起来。
“还没完呢。那老畜生死了吗?还有小……小畜生呢?”
“你还来劲了你,睡觉去,别冻病了。”
“不嘛,你讲完,不然我今晚就不睡了。”
隋一伟摸了摸鼻子,他原先觉得这丑娃挺听话的,等相处久了才发现,丑娃其实挺犟的,是个一根筋的货。
“老畜生没死,活的比谁都长呢。村里人都骂他,唾沫星子没把他淹死!他自己也难过,就切了自己两根手指头,说是要彻底改好了。然后就跟着一个建筑队在省城里干了两年,挣了点钱,回来时还领了一个大着肚子的媳妇。他不好意思再回家,就在马范村又重建了个家。顺着弥水河一直往下游走,走上半天就是马范村了。
那小畜生被他舅舅家接去住过一阵,但舅家人恨着他身上的另一半血,再说这小畜生也不是个什么好玩意儿,脾气秉性都随了老畜生,就又被他舅家撵回来了。又过了几年,小畜生跟着人去杀人,被公安局的人逮住一枪给崩了。行了,可算讲完了。你还有啥问题?”
“啊?”隋祈青眨巴眨巴眼,“小畜生死了?他怎么能死呢?”
“怎么不能死?畜生嘛,早枪毙了好,省的再祸害别人。”
“他不能死!”
“好好好,不死,活着呢。”隋一伟说着把隋祈青扛上肩,“畜生跟王八一个样,都能活千年呐。”
隋祈青往被窝里缩了缩,听着他哥轻轻的呼噜声,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不傻,他知道他哥说的是自己的事呢。他还记得田福揍他哥那天骂的话,他一直以为“把自己爹给活活打死”是田福编派来污蔑他哥的,现在他才知道,田福骂的是隋一伟的爹。
隋祈青原先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可怜的人,哪里想得到这世上还有个隋一伟呢?
隋祈青其实一直觉得所有的人都亏欠了自己,因此一直怀着一股子恨意看人。那隋一伟呢,他从这个世上感受到的恶意绝不会比自己少,但他仍愿意分出那么多的善意给自己。
隋祈青想,他可比他哥幸运多了,起码他还有个哥能疼自己,那他哥呢,谁又能疼他哥呢?
隋祈青越想鼻头越酸,悄悄伸手擦了擦眼角的泪,吸了吸鼻子,又往隋一伟身上靠了靠,轻声说:“哥,你放心。我以后一定好好疼你。”
隋一伟过了一会儿在黑夜里睁开了眼,但他没动弹,只是想,这丑娃咋这么知道心疼人呢?自己又怎么会把他捡了来呢?缘分这事还真说不好。
隋一伟搞不懂自己今晚怎么会想到跟丑娃讲这些,可能是脑袋又抽筋了,不过讲出来后这心里还真舒坦了不少。
只是隋一伟还有些事情没讲,那年他家出了这些事后,家里就剩了他和隋宝柱,就是在那年隋宝柱脑袋变得不灵光了,变的糊糊涂涂的,好些事记不住了。
还有,今天其实是他的生日,他跑到他爹隋田保家要粮去了。当年隋田保干建筑回来后没给过他一分钱,他舅家虽说把自己撵回来了,但好歹年年会接济自己一点。
他舅家一看隋田保这种态度,当即不干了,叫上了三个村的村支书去找隋田保理论,闹了好几天,隋田保这才答应从他舅家接过了赡养隋一伟的义务,每年给隋一伟五十斤小麦和十块钱。
隋田保先是往这送了两年,后来就要隋一伟自己去取,再后来隋一伟每次去都要看隋田保和他媳妇的脸色,总是被狠狠骂上两句才能拿到那点粮。
他舅当初就是怕隋田保会反悔,才定了在隋一伟生日这天给抚养费,希望那老畜生能念点亲情。所以,每到隋一伟生日这天,就是隋一伟一年中最痛苦的一天,每次看到老畜生那副歪着脑袋斜着嘴骂自己的样儿,隋一伟恨不能活活咬死他。
今天他去了,隋田保的胖媳妇一看到他就坐在门口指着他骂,难听的话说了一箩筐,死活不让他进门。隋一伟不屑于和女人动手,站在门口吆喝隋田保,但隋田保躲在屋里,压根就不肯露面。
隋田保的小儿子跑出来,端了一盆脏水泼到了隋一伟的脚上。隋一伟忍了又忍,但看着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一脸仇视他的样儿,心里的难受怎么也咽不下去了,隋田保毁了自己的家,却给这个孩子一个完好的家,说隋一伟心里不嫉妒、不憎恨那肯定是骗人的。隋一伟终于忍不住想破口大骂,但刚骂了一句:“隋田保!俺操你……”
隋一伟就住了嘴,他这才意识到他和隋田保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俩人流着一样的血呢,而他连骂隋田保的权力都没有。
隋一伟在那刻突然觉得受够了,他给这个老畜生当了十四年的儿子了,他真受够当小畜生了,给他当这些年儿子,已经算是对得住这个老畜生了。
隋一伟搓了搓脸,往地上啐了一口,冲着屋里大声喊:“隋田保!从今天起老子再也不是你儿子了!今后咱俩见了面那就是仇人了,你小心着点,你是越来越老,老子可越来越壮呢。以后别让老子看到你,不然见一次揍你一次!”
隋一伟骂完转身就走,竟也没见那老畜生出来揍他,许是巴不得跟他脱离关系呢。隋一伟更难过了,彻底死了心,一边走一边抹了两把泪一把鼻涕。
想到这些,再想到家里就剩两口袋玉米面了,可怎么撑到明年麦熟呢?
隋一伟悄悄从小孩怀里抽出手按了按太阳穴,头疼啊。但忍不住摸了摸丑娃的脑瓜,又看了看隋宝柱的背影,隋一伟心想,愁啥呢,还有人去疼,也有人疼自己,挺不错了,日子一天天的过吧,总能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