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祺言没递给季落,先问了个问题:“我记得他以前不抽烟。”
季落:“……”
“肺部影像看起来不太好。”宫祺言平淡地说着事实,“你学过医吧,应该知道吸烟肺长什么样子。他至少有轻度的组织侵犯,这才导致了这次的报告结果。”
说着话,宫祺言晃晃手里的报告单。
季落听他讲话,心里咯噔一声。
半响后,他才哑着声音开口:“导致,报告结果?你是说……”
宫祺言点点头:“是。很不幸,冰冻结果显示,虽然80是交接性肿瘤,但20为至少恶性。再加上他本身肺部的问题……季落,你怎么想?按照我们手术方案讨论过的进行的话,是建议切除右肺中叶。”
季落觉得眼前突然一黑。
身旁的季俊德不懂医,还在继续问宫祺言问题。
但季落知道……
这次手术目的,一是切除肺部结节,拿出来化验看是否为恶性。
如果交界性,那就是万幸,可以保全肺,也不用接手术后化疗。
但这20的恶性,意味着……
“必须要切除吗?”季落握紧拳,说,“就不能,保……”
宫祺言看着季落,没做声。
季落沉默下去。
到底是切除还是不切除,对于病症未来的发展来说,没有一个真正的答案。
以现阶段的医疗水平考量,癌症的发展尚未有绝对性的成因,对于癌细胞的基因突变认知也不完全。
术后化疗是一个坎,复发与转移又是一个坎。
有患者手术后不接化疗或放疗,平安活到80岁都没有问题。
有的患者用尽所有手段,却还是在短期内复发并且有多处转移。
把可能被‘污染’的组织切干净,以现今的医学水平来看,是减少复发可能的一个可取手段。
但是……并不绝对。
而且,还需要再等送免疫组化的结果,来确定下一步化疗方案才行。
当然今天不会得到正确答案。
也没有什么可以参考使用的更多指标。
所以对于季落和季俊德来说,到底要不要切除季凌的一片肺叶,是一个没有标准答案的,靠运气,靠祈祷的选择。
切除,会面临肺叶切除后遗症。
不切除,也许会面临未来病症复发的难关。
季落的胸膛起起伏伏,眼睛通红得像只兔子。
……
为什么会是恶性。
哥哥明明没吸烟多久,为什么会这样。
……
都是我害的……
如果不是我气他,如果我好好和他在一起,他怎么会——!!!
握紧的拳头愈发颤抖,季落感到耳边阵阵嗡鸣,心跳剧烈加速,整个人瞬间自责到快要崩溃!
季俊德在详细了解过情况后,冷静地做出决定:“不切除肺叶。”
季落……这才回神。
他不确定地看看季俊德,又看看宫祺言,片刻后颤抖着声音说:“爸爸,如果不切除的话,那以后万一复发……”
季俊德摸摸双眼红彤彤小兔子的卷毛:“所以,以后你可千万不要再气他了,明白吗?”
“……爸爸。”
宫祺言也淡淡开口:“他绝对不能再吸烟。季落,虽然我不知道他一个以前不吸烟,规律运动,饮食习惯与作息都十分良好的人为什么会染上这个毛病,但是恶果已经见到,无论如何以后都不可以再吸烟。”
季落的小喉结滚了滚,心里明白这些道理。
但他更明白,不切除肺叶可能导致的更严重后果。
……他当然不想让季凌多受到任何苦难,切除一个身体组织对于身体的伤害有多大,季落都知道,可是心里一直都有个盼望,想要这方面的专家告诉他,不需要切除,也可能有希望……
可惜没有人能给他一个肯定的答复。
他自己也没有答案。
只有季俊德决定不切除肺叶。
宫祺言轻叹一声,抬眼看看墙上挂着的钟表,“尽快做决定。伯父,不切除肺叶的话,的确会面临许多风险。”
“做什么事都有风险。”季俊德很沉稳,“人的每一天都活在风险里,重要的是要怎么承担,控制,还有面对它。出问题不要紧,解决问题,还有保持一个乐观向上,积极的心态是最重要的。落落?”
宫祺言点点头,随后看向季落:“季落,你觉得?时间紧急,不能再多想了。”
长时间全身麻醉,并且保持一个胸腔打开的状态,对于患者来说非常不好。
季落却拿不定主意。
……他几乎没有拿不定主意的时刻。
但这次,他真的怕。
一方面怕哥哥受苦,一方面怕以后又要面对一次癌症。
怎么办啊。
谁来告诉他……
怎么办……!!!
“季落。”宫祺言冷静地叫他名字,把季落从一个惊魂不定,咬牙战栗的状态中叫醒,“别犹豫。”
“……”
可是我真的怕,季落心想。
潋滟的桃花眼里从来没有这么多无助的情绪出现过,季落分外迷茫,耳边回荡着时钟指针一点点走向下一刻的滴答声,眼前浮现着的,是男人躺在手术床上失去意识的景象。
怎么办!!……怎么办……
为什么躺在那里的人是他啊。
他什么都没做错。
是我做的错事……
却让他承担这种后果。
呜……为什么不是我躺在里面受罪……
宫祺言凝视季落一会儿,放缓了些声音,说:“麻醉前,他还和我说了句话。”
季落恍然抬头。
“他说,他不怪你。”宫祺言慢慢地说,“不管结果是什么样的,他都不怪你。季落,我看得出来,他很爱你。所以……他也让你,帮他做这些决定。你好好想想,然后告诉我你的决定,好吗?”
“……”
季俊德也看向季落。
他的双眸中充满了鼓励与爱。
季落定了定神,低下头,捂住眼睛。
“不、不切除……”在谁都注意不到的音域里,少年的声音被染满细微的哭腔,“不要切除啊……他会没事的,他一定会没事的……”
……
……
季凌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回到了麻醉室里。
季落和季俊德被豁免进入麻醉室,都在他身边,陪着他。
他还戴着呼吸机,身体功能也还没有完全恢复,所以暂时说不出话。
而季落看到他醒来以后,凑过去在男人的脑门上,先亲了一口。
‘啵唧’
……季凌无奈地动动眼皮,努力想要抬手,揉揉季落的脑袋。
季落很乖,读懂他的意思,自行把毛茸茸的头蹭了过去。
随后他抓着男人的手腕,让他五指张开。
也将自己的手指张开,和季凌的一起,比划着‘击掌’的姿势。
少年纤细白皙的手上戴着两个戒指。
一个是他自己的订婚戒指,一个是帮季凌戴着的,他的戒指。
“手术顺利完成啦,好棒啊。”季落说着话,把无名指上属于季凌的戒指摘下来,轻缓地戴回给他,“哥哥,以后不许抽烟了喔。要是有烟瘾……嗯,你就亲亲我,就像这样。”
说完,小考拉又凑过去,在男人尚未恢复温热的脸颊处,再次亲了一下。
“……”季凌含笑望着季落,无声地点点头。
他哪里有什么烟瘾。
他的瘾,叫作季落。
……
这一夜,季落陪床,彻夜未眠。
他一直坐在男人的床边,一步也不离开。
术后24h不能进食也不能喝水,但又上着呼吸机,所以唇瓣与口腔十分干燥,季落就频繁地给季凌用棉签沾水擦拭,保持他的皮肤润度。
也要经常活动双腿,预防血栓。
虽然注射过抗凝,但季落仍旧亲力亲为,在夜里也隔着一定的频率帮他按摩疏通。
……
季落从没想过,自己会有这样照顾他人的一天。
从出生起就过着被伺候的人生,傲慢的要死,甚至连杯子都没有自己冲洗过,何况做这些苦累的活。
……但季落愿意。
一整晚,季落都在看着男人熟悉而英俊的睡颜,听着他轻轻的呼吸声,握着对方骨骼分明的手掌。
他们十指交缠,紧密不分开。
心电监护设备的‘滴滴’声虽然吵闹,但在季落听来,却比世界中的一切音乐,都要更美妙,更好听。
它代表着生命的延续。
代表……他最爱的人,无事,平安。
第129章
手术后的第一晚,季凌睡的并不踏实。
虽然脊椎插着镇痛泵, 但是皮肤被切开, 内脏组织被部分剥离的痛感依旧明显,镇痛泵也组织不了割裂的痛处。
季落在一旁陪着他, 却做不了什么,也只能干着急。
但……季凌每次微睁开眼, 都能看到红着眼睛的小考拉陪在自己身边。
每次看到季落的时候, 季凌都感觉身体的痛苦减轻许多。
特别是当他醒来后疼痛难忍, 屏息忍耐, 却只能重重吐出低喘的时候, 季落就会很快贴过来,用稍微凉一些的脸颊和他贴贴, 再软软地叫一声‘哥哥’以后, 季凌便会感到舒服许多。
也觉得这些苦难, 与以前缠绕久久不散去的心脏的痛苦相比,其实不值得一提。
有季落在,他什么都可以顶住。
左手中指的戒指, 传递给他一阵阵的温暖悸动。
欢喜也好, 痛苦也好,绝望也好。
他爱到骨髓与血液中的小朋友, 属于他就好。
……
一夜之后,清晨的阳光终于洒进病房。
当值班医生来查房时,看过季凌的各项身体指标以后做出‘可以撤掉心电监护’的决定以后,季落终于长长地输出一口气。
撤掉心电监护, 意味着患者的身体情况平稳。
也意味着手术非常顺利。
这样推测,季凌的身体,肯定恢复更快。
季俊德一早回到病房,看到一只侧头歪在病床边,面露疲惫,可还依旧顽强地睁着眼的小考拉。
“一夜没睡吗?落落。”季俊德看看季落,又看看一旁的护工,“有护工在其实可以休息一下。”
护工是宫卓特意指派的,经验老道,经历各种危重病患的护理。
季凌这一次胸腔肺手术,对于他们来说,可以算是非常easy的护理等级。
当然季落不同意,“我可睡不着。”
说完,还不满意地‘哼’了一声,“哥哥做手术,我不管他谁管他啊?爸爸你就会瞎说,不懂吧你!做完手术24h最危险啦,要预防各种并发症,比如血栓啊,肠梗阻啊。他睡觉身体不能用力气,我还要帮他翻身啊……之类的。”
季俊德瞧着季落一会儿,好笑道:“你还会做这些事情?”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世家少爷,伺候别人,说出去谁信。
季凌的呼吸机终于撤掉了,这会儿说话很虚弱,还伴有很重的沙哑,可他还是顽强地替季落说话:“是落落……做的。”
男人脸色不太好,穿着竖条纹病号服,但也难挡他的帅气。
季落眼睛一亮,开心地看向他。
护工也赞同地补充:“没想到,季少爷什么都会,什么都亲自亲为,我也没帮上什么忙,就给打打下手,接点热水。”
于是季落瞬间更得意,小尾巴噌噌地摇。
季俊德瞅着他俩,“行,长本事了。要是我以后做手术,或者得什么病,看来还能指望你。”
“——当然能指望我啦!不指望我指望谁呀,哦,指望哥哥或许也行。”季落笑嘻嘻地回答,随后马上板起脸,“不过爸爸,你瞎说什么呢,你不会有什么毛病的,也不需要做手术!”
一家里有一个做手术还不够,还要每个人都体验一次吗?疯啦。
“哈哈。”季俊德挥挥手让护工出去,“你看护一整晚也累了,回去休息吧,我替你。”
“不要不要。”季落揉揉眼睛,还打个哈欠,“我还行!”
季俊德:“行什么?眼睛红的像个兔子,一整夜不睡觉怎么行?还有,你早饭不吃了吗?”
季落:“……我不饿!”
季俊德:“……”
季凌:“……”
刚说完,季落的小肚子就‘咕咕’两声。
很给面子。
很配合。
一阵尴尬的沉默以后,季落‘咳咳’两声,“是有点饿,不过我随便吃一点就可以了。等会儿问问宫祺言,他们医院食堂好不好吃。”
季俊德淡淡回答:“宫卓已经告诉过我,食堂就是豆浆烧饼油条包子这些。你要吗?”
季落:“……”
嘎?
我当然不要!
我才不吃这些呢……
我要吃金枪鱼cheese帕尼尼,我要喝现煮咖啡,我要吃新鲜的水果拼盘,呜呜呜!
季落瞅着季俊德一副老神在在,‘爸爸看透你了’的模样,就觉得这位季大佬话里有话,指不定等着自己说些什么好听的求他。
于是季落漂亮的桃花眼转了转。
一堆甜言蜜语准备就绪,打算好好恭维一下爸爸,再让他允许自己继续在这里待着,别把自己轰回家!
结果……没想到,还没等到他说话,病房的门就被敲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