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顷,顾桓一抬眼皮,看清了自己所处的环境,也看到了不远处居高临下的蒋立亮。
低瓦数的白炽灯像吊在钢丝桥上的一枚鸡蛋,摇摇晃晃地从横梁上垂下,看上去随时会罢工,却依然竭尽全力地工作着,在微弱荧光下映出砖瓦房里堆积如山的杂物。
蒋立亮眯着眼打量顾桓,见他不动不闹,反而漫不经心地看着自己,眼底浮现了一抹古怪的笑,随即上前,把绑着顾桓双手的绳子又紧了紧,关上门离开。
木门“吱呀”一声合拢,横梁上摇摇欲坠的灯泡随之轻晃了几下,顾桓低着头,从微光下辨清屋里摆放的杂物后,往里走了几步,倚着角落堆积的木柴坐在地上。
他手指够到已经松动一半的袖扣,又稍微使了点力气,终于把它拽了下来。
顾桓凝神注意着外面动静,手指攥紧袖扣,拿立体棱角的一侧在坚硬的地面轻磨,待磨成尖锐的利角以后,对准麻绳,开始一点一点地挑开。
约莫过了一刻钟,顾桓听到一声哒哒哒的脚步,收回手,继续懒洋洋地曲着长腿,姿态极其放松。
蒋立亮推开门,发觉顾桓换了个愈发慵懒的坐姿,不禁冷笑了下,随即拉过一条板凳坐上,点根烟,边抽边乜斜着眼看顾桓:“小顾总挺有闲情雅致,都这样了,还有心思赏月。”
顾桓眉梢轻轻挑了下,这才将视线从墙上唯一一一扇玻璃处收回,懒洋洋开口:“你想要的是钱,又不是我的命,更何况,我若是出了事,对你们也没什么好处。”
蒋立亮被说中,还顾桓了一个耐人寻味的眼神,他抬手拍去身上散落的雨滴,吐出一口烟圈,看向顾桓:“小顾总,后悔没?你要是早点答应我的要求,也不至于沦落到现在这种地步。”
屋子里安静了片刻,暴雨噼里啪啦地打在砖瓦檐上,隔着未关严实的木门渗进来时,给屋内蒙上了一层聒噪的水汽。
“那你呢?后悔了吗?”少顷,顾桓抬眸,嘴角扬起了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绑在背后的手指却悄无声息地换了个方向,继续极轻地挑着开始变得松散的麻绳,“明明可以用真实的身份和我合作,却非要把自己逼到现在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步。”
“轰隆——”这个瞬间,一道摧枯拉朽的闪电劈开天际,将黑压压的夜空照得亮如白昼,房间里再无丝毫动静,仿佛陷入了死亡一般的凝滞,惟有从横梁上吊下的灯泡还在轻轻晃着,发出细微的滋滋啦啦的电流。
猩红的烟头簌簌抖落,跌入堆积一层烟灰的地面,再然后,被布满泥点的皮鞋狠狠踩灭了。
“顾哥,我是该夸你太聪明,还是太了解我。”“蒋立亮”回过神,一双亮的吓人的眼珠在月色里闪着幽幽的光,脸上是掺着些许凄凉和茫然的笑,“连我家那个死老头子都没发现,你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顾桓手指轻巧地换个角度,将有些松散的麻绳往旁扯了下,继续耐心地和它作斗争,嘴上依然不紧不慢道:“过誉了。”
“蒋立亮”坐回粗糙的木椅,重新点燃一根烟,狠狠嘬了几口,这才说:“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顾桓抬眸,对上“蒋立亮”斥满阴郁和复杂的目光,良久,在他手中的烟头即将熄灭的刹那,开了口:“游戏结束的时候。”
“蒋立亮”猛然起身,似是不敢相信顾桓这么早就看穿了他苦心经营的假象,他凹陷的眼珠子不受控地大瞪着,仿佛嵌入一颗骷髅头上的唯一活物,和行尸走肉的身体极其不搭。
房间再次陷入长久的沉默,从起伏的胸膛和攥紧的手指,勾出一条两脚踏入地狱、只余下粗重呼吸的魂魄。
烟头还在无声燃烧,一点点往上蔓延,灼烧了“蒋立亮”发黄的指头,他本能瑟缩收手,看那点猩红直直落在脚下,醒过神,踩灭。
“既如此,就麻烦顾哥还和以前一样,当我已经死了。”他侧身对着顾桓,被烟草摧残过的嗓子满是粗粝,一字一顿开口,狠戾而决绝,“这世界上只有一个蒋立亮,没有蒋立明。”
顾桓闻言,正在挑绳的指尖轻轻顿了一瞬,而后,一边继续,一边抬眸看向阴影中的男人:“值吗?”
月光从狭窄的窗户照射进来,和屋内愈发昏黄的灯光混合在一起,在整个身子都没入地狱的魂魄后方,映出恶魔的身影。
“值。”他回过头,瘦削的脸上挂着一抹满足的笑。
顾桓抬眸看他,目光平静。
就是这般平静的目光,却仿佛刺激到了男人此刻脆弱的神经,他大怒,一脚踢飞身前杂物,一双凹陷的眼珠闪着嗜血的仇恨:“顾哥,求求你了,别再用这种同情的目光看我了,你不懂,我他妈的就因为比他晚出生了十几分钟,所有的东西都要给他,凭什么?!”
他边说边狠狠扯开衣领,干涸的嘴唇因为长时间没有喝水,随着他剧/烈动作迸出点点血渍,他却浑然不觉,依然扯着早已变得七零八碎的领口,仿佛喘不过气似的,大吼大叫:“哈!可这些本来都该是我的!我才是哥哥!都怪那个该死的保姆,发现记错我俩的出生时间后跑去告诉了死老头子,就让我继续当哥哥不好吗?要知道我一直都是被当成蒋家的继承人培养的啊,现在全没了,全没了......”
如果不曾享受过金字塔顶端的奢/靡,大概也不会在失去以后,如此贪恋。
顾桓瞥了眼已经完全变成疯子的男人,收回目光,继续专注地解着绳扣,没再说话。
疯狂的吼叫伴着后半夜愈来愈大的雨声,逐渐由急变缓,蒋立亮骂累了,颓然坐回木凳,望着窗外怔怔出神。
少顷,屋外嘈杂骤起,急促的脚步声踩着密集的雨点,从四面八方朝一处汇聚。
顾桓眉梢微动,半睁半阖的眼眸倏然睁开,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光,一双还在和绳索继续作斗争的手,即刻加快了动作。
重新恢复冷静的蒋立亮站起身,搓把脸,透过窄窄一丝门缝看向院落,一眼就认出了被众人紧紧围住,却依然神色淡漠的某个身影。
是纪玦。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大概还有一到两章哈,提前祝小可爱们国庆快乐啦,爱你们!
第67章 2019.09.30
冷风卷起一地飘零的树叶, 在刹那冰封的空气中弥散出一股似有若无的寒意,暴雨倾盆,沿着纪玦黑色的发梢和衬衫不断滑落, 他没说话, 只是任由众人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 一双眼眸淡漠轻抬, 看向姗姗来迟的纪泱。
短短几十步路, 被纪泱走出了红毯的气势,有人撑伞, 有人护卫, 还有人着急忙慌地搬板凳,赶在纪泱到达之前搞定一个缩小版的移动行宫。
纪泱昂着高贵的头颅,走进屋檐下, 站定, 转过身,瞥了眼不远处还在淋雨的纪玦, 斯文一笑,随即将他尊贵的身体优雅置于简陋的皇座。
“真就一个人来了?”纪泱翘着二郎腿,淤青未消的脸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 像论功行赏般,对身旁一个护卫挥挥手, “来,给我的好弟弟撑把伞,别给淋感冒了, 这听话的孩子就能享受听话的待遇嘛。”
数道急匆匆的身影即刻围住了纪玦,将本就密不透风的围堵彻底变成了一个插翅难飞的人肉监狱,纪玦却连眼皮都没动一下,淡漠地站在原地,从湿漉漉的发梢下露出一双凉意逼人的眼:“顾桓在哪儿?”
“咦,不是说了是无关紧要的人?你怎么这么着急见他?”纪泱笑呵呵地晃着二郎腿,居高临下地俯瞰纪玦——他真喜欢现在这幅场景啊,往日不可一世的纪玦成了只卑微的小蚂蚁,随时都能被他捏死。
纪玦冰冷抬眸,语气平静:“我和你谈的是交易——小顾总没事,我们这场交易才有资格进行。”
纪泱斥血的眼眸眯起了一刹,紧紧盯着纪玦,似是要从他面无表情的冰川脸下发现些许漏洞,可惜,他把纪玦从头到脚都仔细检查了一圈,也没等到纪玦流露一丝一毫的慌张。
纪泱阴沉着脸,不耐烦地一点下巴,示意蒋立亮带顾桓出来。
“小顾总,走吧。”储物室,蒋立亮重新戴好半人半鬼的面具,走到顾桓跟前,准备像来时那样粗暴拽他时,横在空中的手指,突然犹豫了。
顾桓仿佛察觉到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内疚,慢条斯理起身,双手规规矩矩地背于身后,将松散一半的麻绳牢牢攥于掌心,随即对蒋立亮轻声说:“麻烦蒋总开下门。”
蒋立亮微愣,陡然清醒过来,颤着手指去拉顾桓的胳膊,在和顾桓并肩行至门口时,猛然大力抓住顾桓肩膀,一脚踢开门,将顾桓拽出。
木门发出“吱吱呀呀”的一声响动,在雷电交加的雨夜如同落入大海的石子,几乎无声无息。
但纪玦还是第一时间听到了。
他轻轻抬眸,寻找顾桓的身影,垂于两侧的修长手指随着无声滑落的雨滴,极轻地动了一下。
寒风呼啸而至,隔着漫长的走道穿堂而过,在纪玦清晰捕捉到顾桓身影的瞬间,悄悄吹开了冰面上一丝裂缝。
纪泱和蒋立亮交换了一个眼神,止住顾桓准备继续往前走的脚步。
顾桓见状,懒洋洋一耸肩,停下脚,背对着光立于原处,身后是砌着薄薄一层灰土的破败砖瓦。
他脸上表情看不真切,微挑着眉,目光懒懒扫过乌泱泱的一群人影,内里透着和往常一样的漫不经心,唯独在直直看向纪玦时,眼眸极轻地扬起了一瞬,紧接着,嘴唇微动,无声喊他:纪玦。
轰——纪玦心脏不受控地颤抖着,一直僵到现在的冰冷血液,开始缓缓流淌。
清浅的俩字沿着顾桓未曾出口的舌尖滚入喉结,将他杂糅着安慰和思念的诸多复杂情愫一一压回心底,他直起身,敛去眸中倏忽闪过的温柔,继续好整以暇地倚着墙角,看向纪泱。
纪泱昂起头,眯眼打量这两个表情永远无懈可击的“死对头”,少顷,才将翘起的二郎腿放下,身子前倾,对顾桓诡谲一笑:“小顾总,要不,你和我弟弟商量商量,看拿什么换回你的命?”
顾桓闻言,懒懒一掀眼皮,将身子往后一靠,混不在意沾满了一身夹杂血渍的泥泞,他甩掉滴落在发梢的雨珠,嘴角微微扬起,吐出俩字:“好啊。”
说着,侧头看向纪玦,清清亮亮的眼眸倏地一弯,蕴出了一抹惟有纪玦才能看懂的温和笑意:“纪总怎么打算?”
笑意隔着厚重的雨雾直击纪玦心底,他喉结微动,极深地看了眼顾桓,随即偏过头,强迫自己死死压回快要冲破冰川的岩浆,不疾不徐地朝纪泱的方向迈了一步:“你不就想要我在纪家的股份,我给你。”
纪泱身子陡然坐直,眼珠瞬间成了灼灼发光的探照灯,沿着纪玦身上来回扫射,仿佛要判断他这句话几分真几分假——然而,不待他飞快运转的大脑想通哪里可能有诈,就听到纪玦冷声补全了后半句:“但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就怕纪玦没条件的纪泱闻听此言,心里疑虑顿时去了大半,迫不及待追问。
纪玦却突然不说话了。
他淡漠地站在原地,眼底除了一如既往的漠然以外,还堆满不加掩饰的讥讽。
纪泱着急听纪玦下文,见他不吭声,心里恼火,一把推开身边的忠实保镖,疾声催促:“说啊,你哑巴了?!”
纪玦依旧一语不发,只是用带有讽刺的目光缓缓扫了他一眼,随即移开视线,定格在了院内一群密不透风的人肉背景板身上。
纪泱霎时明白了——纪玦这是觉得人多口杂,不方便当众讨论。
暴雨急促坠地,从连成一片雨雾的屋檐下映出纪泱犹疑不定的一张脸,他站起身,谨慎地盯着纪玦打量,思索对方说的话值不值得他冒险一试,少顷,纪泱飞快转头,和远处牢牢守着顾桓的蒋立亮交换了一个眼神,得到蒋立亮的肯定答复后,一咬牙,对院内众人挥挥手,示意他们退后。
“小玦,我该给的诚意都给足了,”等院子里只剩下纪玦他们四人时,纪泱身子骤然紧绷,一双进入警戒状态的眼珠死死地防护着纪玦,手指已经去摸手木仓,“识相点,别搞小动作。”
黑乎乎的洞口直指纪玦心脏位置,无声警告他,纪玦却仿佛对此毫无察觉,嘲讽地瞥了纪泱一眼,俯下///身,从泥泞的地面拿起一个文件袋:“你想要的股权转让协议,都在这里。”
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布满泥点的防水袋上,模模糊糊地露出袋中数张黑白分明的纸,纪泱一张脸激动万分,大步冲上前,伸长胳膊就要去抓纪玦手里的袋子。
却被纪玦拦住了。
纪玦冷着脸,看纪泱拼命跳起,像只猴子似的上蹿下跳,却因为身高差距始终隔着咫尺距离,良久,他才气喘吁吁停下,愤怒地攥紧手。
“小玦,你要什么条件,快说!”纪泱满脑子都是唾手可得的纪氏全部股份,急不可耐地问纪玦,视线未曾离开他的掌心半刻。
纪玦见状,眼底嘲讽更甚,淡漠地瞥了眼已完全变成斗牛犬似的纪泱,冷声开口:“我可以都给你——”
他语气微顿,在纪泱颤着兴奋的双手看向自己时,并未直接提出条件,反而一字一顿地引诱纪泱:“除了这些,我还可以给你更多,你只需要耐心等待。”
“等多久?!”纪泱完全被即将迎来的胜利冲昏了头脑,急切追问,“你手里除了纪氏还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