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子皓安静地等候,不催也不继续发问。这个问题凌子皓想过很多遍要不要问,跨年那天他能察觉到夏圣歌想说又犹豫不想说的心情。当时的他没有那个资格开解对方,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担好这个责任,下意识便选择了逃避,那天以后每每想起这件事,凌子皓都会问自己那个时候这么做到底对不对。
就如同自己梗在心里的刺一样,没被挑开之前觉得什么问题也没有,地球照样转,日子照样过,只是每当想到这件事,心中还是难免会在意。
如今刺被挑开又被夏圣歌轻易抚平,凌子皓才知道这些看似不在意的事情,原来还是会在潜意识中造成伤害。
而横在夏圣歌心里的那根刺更长更深,扎了他许多年,也让他痛了许多年。
夏圣歌在外总是树立坚强又独立的形象,别人觉得他冷漠又无情,对不想回应的问题冷脸相待,对阻碍拍摄的人无情呵斥,可是凌子皓注视他两辈子,也就心疼了他两辈子,尤其是在越来越了解夏圣歌后,这种心疼的感觉就更甚了。
一个人的心到底有多柔软,才会像这样拉下面子和一个曾经讨厌的人道歉,还愿意和他交朋友?一个人的心又到底有多脆弱,才会将一件事深藏在心里那么多年,一旦被触碰到,就竖起全身的铠甲抵挡?
凌子皓想像夏圣歌抚平他心中的小刺那样,去给予他一点小小的安慰,就算只有一点点作用也好,有人愿意听你发发牢骚,说说心底话,是不是心里的压力就能减轻少许了?
这回夏圣歌沉默的时间有点长,心里的小人在来回拉扯,他看进凌子皓的双眼,那里一片清澈,不见一丝探究和好奇,就像刚刚提问的人不是他那般,却意外地让人心情也跟着平复下来。
半晌过后,夏圣歌重重地叹出一口气,摇了摇头苦笑一声,“我的好朋友啊,你以后别轻易用这种眼神看别人。”
凌子皓顿了顿,脸上露出狐疑的表情。
夏圣歌抬手覆在自己眼睛上,像是放弃了什么似的,喃喃道:“这故事无聊又冗长,你愿意听我诉诉苦吗?”
第45章
夏圣歌的故事说长但也并不长,无非就是那些陈年旧事,上辈子凌子皓听过许多个版本,如今却是第一次从本人口中听到完整的故事。
夏圣歌说起自己的事情,就像个局外人似的,偶尔会皱个眉头表示对自己的不解,但更多的时候还是没有太多感情在陈述这件事。
然而这些话在凌子皓耳中听来,却心疼得要命。
他不知道这些往事得折磨这个骄傲的人多少年,才能让他放下了任何的情绪波动,用如此平静的语气说出口。
凌子皓记得上辈子在他重生之前,夏圣歌曾上过一个访谈节目,当时的他在娱乐圈已经混了超过十年时间,人比现在成熟很多,看待问题的角度和现在也不一样。
那时候的他已经能放下许多包袱,身上的棱角在漫长的岁月中被磨平很多,能以很平和的态度回答主持人的问题,也不避讳说出这些年来困扰他的事情。
凌子皓记得他当时是这么回答的:“年轻时不知天高地厚,当然觉得自己是最厉害的,只不过我从来没有这个机会去验证自己是不是真的这么厉害,原因嘛,大家也都知道,这话题被营销号被媒体朋友说过很多次了,我就不重复了。但是……但是如果有机会让我再选择一次,我还是希望自己能以最公平的方式,从零开始打拼,或许会失败,或许不能到达如今的高度,但这是我的人生,我想以自己的能力去开拓。”
这番话凌子皓印象很深刻,在节目播出后,许多媒体大肆渲染夏家父子关系不好,夏圣歌出道十年依然记恨夏修凯云云,当年夏圣歌年少成名一举夺得新人奖的事情也被翻出来说,暗示夏圣歌当年的奖拿得名不正言不顺。
可是到现在,夏圣歌却说:“有时候我会想这到底是我的问题,还是我父母的问题?我想靠自己的双手去打拼,这个想法错了吗?但每次我提起这一点,总会有人说我身在福中不知福。”
夏圣歌说完“呵”了一声,脱力地靠倒在沙发上,扒了一下头发,“或许真是吧,我也不懂,人总是不能设身处地地站在别人角度思考问题,我觉得那些人不懂我,他们也觉得我不懂他们,所以时间久了我也不想多谈这件事了。”
眼见夏圣歌又要将自己锁回到那个困住自己的小房子里,凌子皓下意识伸手去拉了他一把。
看着凌子皓拉住自己的手,夏圣歌愣了一下。
凌子皓后知后觉也察觉出这个动作有点越界,连忙缩手,“嘿嘿”笑了一声想借此忽悠过去。
他表情很快变得认真起来,安静地思考了一会儿,斟酌了很久才说:“我觉得,不是那样的。”
“嗯?”夏圣歌心神不定,手腕仿佛还残存着刚才凌子皓手心的温度,心里像被小蚂蚁爬过一样酥酥麻麻,半晌才反应过来凌子皓在说的是什么。
凌子皓又道:“夏老师,我只说我自己的看法,你随便听听,不用往心里去,可以吗?”
夏圣歌回过神来,定定地看着他,看着看着就笑了出声,忍不住抬手揉了一把凌子皓的头,“你尽管说,夏老师挑着听。”
得了他的允诺,凌子皓这才敢大胆说:“我觉得夏老师你陷入了一个非黑即白的怪圈。”
夏圣歌表情收回了一点,静静听他说。
凌子皓道:“你觉得靠父母就是不对的,靠自己才是对的,这是你一切判定的基准,这个基准是在你很小的时候就定下来的,因为当时你的爸爸妈妈做了很多事情,但你年纪还小,他们肯定不会询问你的意见呀,就像是你还在婴儿时期,饿了要喝奶,那你的妈妈肯定不会问过你要不要喝才会决定要不要喂你。”
夏圣歌觉得这话听起来怪怪的,但逻辑似乎又没什么问题。
“但是呢,”凌子皓又道:“到你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意识,就觉得他们没有经过你的同意就让你去拍广告,做小童星,你觉得不高兴,于是就觉得他们侵犯了你的选择权,这个想法就成了你判断他们的行为是对还是错的基准。”
他话锋一转,道:“然而你没有想过,很多人的成长阶段,甚至到成年后都不一定有选择权,因为他们的生活并不允许他们去做选择,而你所拥有的这个选择权,归根到底还是你的爸爸妈妈赋予给你的。”
凌子皓眉头轻蹙着一脸认真,“所以你能明白那些说你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人为什么会这么说吗?就是因为他们从来没有过太多的选择权,甚至连选择的机会都没有。”
凌子皓:“许多人从出道开始就没有太多的选择,没有人脉,没有资源,在各种剧组里打滚,有什么机会就演什么角色,每一个角色都得靠自己争取,争取了还未必能行,而这些角色还是一些小到没有台词甚至没有正面镜头的角色。横店里每天都有几十万群演,绝大多数甚至连出道的机会都没有,就算有机会争取到一个有台词的角色,说不定在后期剪辑的时候发现这个人这句话是多余的就被.干脆地剪掉。”
凌子皓:“久而久之,大家就习惯了,麻木了,在维持生活的基础上,只能先解决好温饱,再去谈理想,渐渐地演戏不再成为理想,而是成为解决温饱的工具,就像天底下大多数工作只为生存的人一样,演戏也只是一个寻常的职业而已。”
夏圣歌一怔,眉头越发紧皱起来。
凌子皓叹了口气,说到这里心里也有点难受,“这个世界上有太多明明有条件却不努力做好的人,也有太多明明有天赋却一天天将天赋消磨殆尽,归于平凡的人,在我看来夏老师只是抓住了这个机会,努力做好了而已,比起明明有条件有机会却不懂珍惜的人,夏老师明明已经做得很好了呀。”
“机会只是一切起步的基石,你拥有了比别人更多的选择权,但是要不要去做这件事,决定权在你手上,要不要做好这件事,同样也是取决于你。”
凌子皓看夏圣歌不再是那副局外人的模样,眉头紧锁着显然在思考他的话,语气变得温和起来,“夏老师的追求不能说绝对的对或是错,就像你说我模仿别人的拍戏方式的道理一样,同样我觉得别人也不能以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就说你身在福中不知福,因为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每个人身处的环境不一样,追求不一样,想法也会不一样,就像或许我在《凄煌传》时模仿了别的老师表演的技巧是不好的,可是我在《0号》里面模仿了电子合成音的做法却是对的一样,这是夏老师你教给我的事情,你自己说对吗?”
夏圣歌一时间被他的话说愣了,半天找不回自己的声音。
他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会被自己说过的话教育,这小鬼……
凌子皓说的话有一定的道理,他不强求别人一定要接受,甚至在一开始的时候就说了那是他的想法,可是顺着他的思路下来,却能轻易地被说服。
他的话给了夏圣歌新的思路,这个世界不是一定就只有对还是错的选项,一些困扰了他许久的问题,换个角度去看,或许也有不一样的风景。
只不过……
夏圣歌揉了揉脑袋,眉头也放松下来,“你让我想想,我还得再想想……”
凌子皓见状,暗自松了一口气。
说完那些大言不惭的话后,其实他也有点紧张,他给夏圣歌递了瓶水,嘻嘻笑了一声说:“夏老师有什么需要我开解的地方,随时可以来找我呀,我们是好朋友,是可以互相听对方的心声的。”
夏圣歌接水的动作一顿,笑了开来,拿过水瓶往凌子皓脑门上轻轻戳了一下,“你这小子,没大没小。”
夏圣歌的心结由来已久,并不是凌子皓随便一番话就能轻易解开的,但不得不说凌子皓的话确实让他轻松不少,让他起码能放过自己,尽量不去纠结自己和父母到底谁对谁错的问题。
夏圣歌说要再想想,凌子皓便让他自己去想,为了不影响他,还打算之后减少私下“对戏”的时间,按凌子皓的原话那便是:“你一看到我你就会忍不住想和我倾诉,我给你持续输出我的观点,你就不能自己想明白了。”
夏圣歌想了想觉得确实是这么个道理,恰好重要的那一幕戏也准备开拍了,对不对戏似乎也并不是那么重要。
至于奚闻?哪儿凉爽滚哪儿去吧,谁稀罕理他。
剧组里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大家最近都能明显感觉到夏圣歌心情似乎好了很多,而且和凌子皓的关系貌似也变得更好了,时常能在剧组里看到这两人凑到一块儿,这个时候要是有《凄煌传》剧组的人,一定会对这一幕相当熟悉。
这不就是当时凌子皓和秦阳阳的日常么!
大家在同一个剧组里工作,主演的关系好,心情好,大家工作起来肯定也顺心,只不过这当中还是有例外的。
奚闻最近很留意夏圣歌和凌子皓这两人,他对凌子皓有意思,但要是夏圣歌也有这个意思,那他肯定就不能出这个手了。
他观察了好几天,一开始只觉得夏圣歌在对外维护自己的形象,可后来越看越不像,不过在这两人身上,倒也没看出超越友情以外的东西。
今天要拍的一场戏,正是之前夏圣歌和凌子皓天天对的那场内心剖白。
拍摄的场景是殷成和“0号”被关押起来,考古队的人受到牵连被一起软禁,殷成和“0号”被关在对门,两人隔着玻璃门剖白内心的剧情。
在拍这一幕时,奚闻只是作为一个背景板被关在其中一个房间里,他隔着不远的几道门去看两人的表演,不得不说这一部分的内容比那天他看到的演绎得更好。
具体好在哪儿他说不上来,那天旁观他也没有很认真去看,只不过作为一个演了这么久电影的人,肉眼可见的进步他还是能看得出的。
也就是说,在他走了之后,这两人确实每天都在积极练习。
像凌子皓这么骚这么浪的人,连出道都是靠抱了金主大腿上来的,每天晚上对着夏圣歌都能不爬到床上,那唯一解释就只有一个——夏圣歌是个钢铁直,这两人还真的只是单纯的好友和同事关系。
想明白这一点后,奚闻看向凌子皓的目光又不一样了。
但是谨慎的他没有就此贸贸然出手,在那之后他又观察了两天。
结束那一天的戏份后,凌子皓果真没上夏圣歌那儿对戏,两人也没有私下约出去吃夜宵,除了在片场偶尔聊会儿天,一切似乎又恢复了最初的模样。
至此奚闻才总算放下心来。
于是在几天后,剧组再次分了AB组进行拍摄,当天的戏拍完,奚闻见夏圣歌卸完妆换好衣服就直接离开,他便不紧不慢地卸好妆,对着镜子抓了两把头发,和助理简单交代两句让他先回去,自己则顺着摸到了A组那边,寻到了凌子皓的化妆间。
凌子皓这边拍戏的进度总会比他们B组那边慢一点,果不其然奚闻刚到那边,A组才刚收工,两人前后脚出现在化妆间里。
两位主演都有自己的独立化妆间,此时化妆间里除了化妆师没有别的外人,奚闻敲了敲门走进去,凌子皓惊讶地从镜子里看他:“奚老师,找我有事吗?”
“嗯,对,有点事儿。”奚闻双手插袋站在凌子皓左后侧不远处,透过镜子看向对方,“能单独和你聊两句不?”
化妆师和凌子皓对视一眼,凌子皓对她点了点头,后者便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麻利地离开化妆间,还顺手帮两人掩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