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义山顿了顿,说:“这个,要多少钱,你知道吗?”
青禾道:“知道,我们算过了。”
“你得把手里所有的股份都卖了,才能凑齐这些钱吧。”张义山目光如雷霆,接着道:“还是说,你又从张铮那儿要了?”
张义山心里早就生出不满了。
他妈的,捧个戏子捧到这个份儿上,这天底下恐怕也就他儿子一个。
青禾早知道张义山眼观六路,来之前也想好了答案:“大帅,不管我手里有多少东西,都是张铮的,我不会动任何不该动的心思。您应当也知道,他从前给过我不少东西,就算我挥霍一辈子也花不完。我不是一个有野心的人,若非为了张铮,这些事,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想要参与。”
张义山放下钢笔,朝他抬了抬下巴:“接着说。”
青禾看起来颇为从容道:“想要黑山矿的公司是不少,但有本事开采的不过那几家,除开日本人开办或者入股的,更是寥寥。大帅,我知道您的摊子铺的太大,手底下能干的人再多也无法面面俱到。黑山矿储量太大,外人去开,您放心不下,只能一拖再拖。我向您保证,我不是闹着玩儿的,我会把这个矿弄好。”
张义山沉沉看着这个男孩儿。
他不是没见过两个男人之间情深义重、生死不弃的,但这么个小白脸儿,才十八岁,还是个小戏子,他不可能因为这几句话就相信他。
青禾在心里叹了口气,说:“其实……我一直很感激张铮,要不是他,我这会儿恐怕还在下九流。”
青禾洗完澡出来,张铮忽然递给他一样东西。
他接过来一看,是一柄匕首,外面套着皮套。张铮把皮套抽下来,匕首寒光一闪,晃了青禾的眼睛。
青禾哭笑不得:“给我这个做什么?我又用不着。”
在天津头一回见面,张铮给他的礼物是一个小手枪,那把枪青禾很珍重,但从不带在身上,而是妥贴的收在房里。
他握着匕首的柄,纵然对这类兵器不了解,他也能看出来这是个好东西,好看,而且危险。
“是宫里流出来的东西,旁人送的,你拿着玩儿。”张铮轻描淡写。
青禾点点头,仔细收了起来。
青禾把王元送来的账本看完,已然十一点,他浑身酸痛,抬起头一看,张铮还靠在床头上看一本书。
说来奇怪,从前他在德国念书的时候从不觉得这些书本有什么好看的,哪怕后来在讲武堂里也不过是为了让那些质疑他的人闭嘴,但带兵打了两年仗后,却越来越觉得这上边儿的东西有用。
“这是Leonie小姐寄来的?”青禾问。
Leonie回国之后,给张铮寄了不少关于军事的书过来,张铮自己带回来的看完了,就开始看这些。
“嗯。”
张铮放了个书签阖上书,随手放到一边,朝青禾挑起眉:“明儿有事儿吗?”
青禾想了想,“上午在家,下午要出去。”
“煤矿?”
“对,大帅答应把黑山矿的开采权给我了,明天就是去矿务局。”
张铮道:“他没为难你吧?”
青禾笑起来:“怎么会。”
既然他上午不出去,张铮也就没什么顾忌了,他一跃而起,拉着青禾的手腕把人扔在床上,自己倾身覆了上去。
青禾的两只手都被他束缚在头顶,有些不安的挣了挣。
张铮满意的发现,他的小禾苗儿不再只是一味地承受,而是学着回应,他的手臂和双腿都很热情……
张铮终于停下的时候,青禾的嗓子都哑了。
他红着脸,“我、我是不是太大声了?她们会不会听到了?”
“她们”自然是帅府的佣人。
张铮低低笑起来:“听到又怎么了?”
青禾把头埋在枕头里,他都不知道自己方才叫了些什么,张铮如今在床上不止动作越来越肆无忌惮,连话也是。他怎么能比得上张铮的体力?张铮逼着他不让他……,他不得不顺着他的话说,那些话简直想起来都脸红。
张铮不轻不重的揉他的腰,说:“去洗澡?”
青禾缓缓道:“先歇一会儿,快喘不过气了……铮,会打起来吗?”
“不会。大冈奏介来过了。”
大冈奏介的“鼎鼎大名”青禾也早有耳闻。他是日本在东北的最高指挥官,曾在关内制造过数起惨案,成千上万的中国人死在他的命令下。手执刀枪杀死无数中国人的日本官兵固然可恨,一声令下便能令山河陷入血与火当中的他不止可恨,而且可怕。
但只看外表,谁都想不出这样一个风度翩翩的儒雅男人手上居然沾染了那么多的鲜血。
“他来讲和?”
张铮欣然道:“还记得侯玉芝弄来的那张纸吗?那上面的东西很重要。如今看来只有一份,日本人什么都没得到。他们没有底气打。老帅很早之前就说过,咱们有三十万东北军,他们撑死在南满有13000人,想收拾他们还不容易?”
“我记得,是在议事厅里说的。说是把辽宁的县长、公安局长召集起来开个会,扒了他们的铁路,先打大连和旅顺。”
张铮怜爱的摩挲他的后颈,说:“还不是打仗的时候,老帅毁了他们的大使馆,大冈奏介只要七十万大洋就不吭声了,为什么?他们日本人在关内也没那么好过,要是真的和老帅闹翻了,他们的处境更艰难。”
青禾疑惑道:“要是不想打,那个长谷川为什么还要……?”
“大冈是想震慑老帅,”张铮淡淡道:“他想让我们怕他。再说,那种东西拿在手里,他们就有了底气。”
青禾顿了顿,说:“是我想的不够周全。”
张铮笑起来,说:“你才多大。”
青禾心中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酸酸软软的,从前他没有过这种感觉,但今天,在性事过后,张铮似乎比平时更加温柔。
他问:“铮,新仪去了意大利,你知道吗?”
张铮脸色微变,“有段日子没人敢在我面前提起他的名字了。”
青禾撑着枕头,半坐起来,越过张铮拿起烟匣和火机,给他点了支烟。
袅袅烟雾与淡淡灯光下,张铮的面孔模糊不清,只要一想起来王新仪的事他就很不高兴。
过了许久,张铮才道:“往后他和我没关系了,不必再提他。”
第69章
“算什么爷们!”中年汉子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不屑道:“怕小日本怕成那样!换了老子,不光轰他一个大使馆,连军营都给他炸了!”
热闹的小饭馆安静一瞬,又爆开哄堂大笑。
“老高啊,你这话也就他娘在这里说说,有种你跑到日本子军营前边儿说去啊?窝里横就爷们了?”说这话的人翘着脚,懒洋洋往嘴里扔花生米。他看起来年纪不轻了,眼角有淡淡的皱纹,但细看脸上皮肤白皙紧致,不似寻常男子。
旁边一人附和道:“二爷说得对,老高,别在这儿耍威风,你要真看不惯,就是上他们军营门口撒泡尿也比这强!”
老高的脸因为醉意和羞怒涨得通红,他斜着眼,嘟嘟囔囔道:“二爷,咱知道你儿子在张铮手底下当军官,可你不能不讲道理啊!七十万大洋!奉天城里又不是没有吃不饱饭的人。”
“七十万大洋”一出,在场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不怎么好看。
绝大多数东北人,尤其是奉天人,都服张义山,不止是因为他手底下有多少条枪有多少个兵,更是因为他有民族气节。奉天有没有老毛子有没有日本子?有!但不管是谁,都不敢在奉天撒野。为什么?因为他们有个张大帅。
但如今呢?
刘如洁那么有钱,日本人还不是想杀就杀?张义山为了他能把日本大使馆轰了,最后还不是得赔钱?富商尚且如此,换了他们这些平头老百姓,不知道又是一副什么情形。
“二爷”掸了掸绸缎长衫的下摆,叹气道:“真的打起来,又能如何呢?”
老高扯着脖子道:“我就不信咱们东北这么多老爷们还打不赢?区区一两万小鬼子,赶出去算球!”
在这个小饭馆里吃饭的都是附近的汉子,大多没什么文化,大字也不识几个,只有二爷前清时候跟着老秀才念过书。他垂下眼,听着他们七嘴八舌慷慨激昂的讨论起来,都恨不得自己面前就站着几个日本子以证勇气似的。
“爹,我回来了!”
一道清朗声音让小饭馆再次安静下来,叫嚣的最厉害的老高都挠了挠脖子,“哟,小朗啊,你不是前几天刚回来过吗?咋今儿又回来了?!”
徐朗咧嘴一笑:“天冷,我爹腿疼的老毛病又犯了,我不放心,和长官请了假回来的。”
所有人又开始夸他孝顺。
二爷慢悠悠往嘴里填了一筷子土豆丝儿,不轻不重嗤道:“小题大做。”
“二爷,孩子孝顺你才回来的,你咋这么说!”
有人问:“小朗啊,你不是在张少帅的卫队旅里吗,和咱们说说,上回炸日本大使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怎么就突然又不打了?”
“是啊,小朗,快说说。”
徐朗摘了军帽,在他爸对面坐下,这些人都是看着他长大的叔伯,问的又不是什么太敏感的事儿,没什么不好说的。
二爷眼皮也没掀,低声道:“慎言。”
“您放心。”
徐朗喝了口茶,说:“打起来有什么好?你想连觉都睡不好啊!咱不是打不过他们,是不想打。我听人说,关内日本子才猖狂,杀了人都不用偿命。”
“哎,我也听说过。”
“是这么个话,我关里老家的亲戚都有来投奔我的。”
“这他娘不是一回事儿啊!这儿是关外,不是关里。张义山要是让咱们过那样的日子,谁还服他?”
徐朗狼吞虎咽吃菜,二爷挥挥手又让人给他上了两个荤菜,他口味淡,不吃肉,徐朗却是无肉不欢。
他百忙之中朝父亲笑了笑,喝了口茶把食物冲下去,才道:“咱们这日子过的也不错啊,反正我觉得挺好。刘老板是一个有骨气的汉子,大帅也没让他白死,除了大帅,谁还有这个魄力轰他大使馆?除了咱奉天,你还听说过哪儿的日本子吃过中国人这么大的亏?”
老高拉着凳子凑过来,“小朗啊,不是你高叔说,我觉得咱们才吃亏呢。七十万大洋!干点什么不好,非得喂给那些狗。”
显然,“七十万大洋”重重的刺激了这些三十多岁男人的神经。张义山统治东北以来,他们这些底层百姓都没交过多少税,过的比前清的时候好多啦,但交的少不代表他们不关心政府的钱用在哪儿。
建学校,尤其是大学,是好事儿,他们都支持,但用七十万大洋赔给日本子,就像是从他们身上割肉喂给狗一样。
一直坐在柜台后边儿打盹的老掌柜吧嗒了两口旱烟,说:“你吃什么亏,你一年都交不了几个大洋的税,这钱可是从大帅手里出去的,人家不心疼,你心疼个什么劲儿?你他娘是赶上好时候了,没见过打仗是什么样儿,那样的日子,你只要过上两天保管哭爹喊娘。”
老高闭上了嘴。
这位老掌柜是闯关东过来的,老伴儿和闺女都死在了路上,如今只和一个痴痴呆呆的儿子相依为命。
徐朗边和叔伯们说话边吃饭,等他们终于听够了说够了心满意足了,他也吃完了。
二爷慢条斯理的整整袖口,和儿子回家。
徐朗笑着道:“爹,我得了五十个大洋,给你买个狼皮褥子吧。本来我想自己买了带回来给你个惊喜的,但又怕我眼光不行,挑不到好的。”
二爷挑了挑眉毛,“哪儿来的五十个大洋?”
他这个傻儿子,什么时候也学会自个儿捞钱了?
徐朗挠挠后脑勺,不好意思道:“给旅长办了点事,他给的。”
他们的旅长,自然是张铮。
二爷不动声色问:“什么事儿?”
“爹,这个真不能说,说了我要被军法处置的。”徐朗道:“您就别问了,咱们过午去皮货店,您挑个狼皮。我一定好好干,多挣钱,到时候给您买老虎皮。我们旅长就有一块,可暖和了,要是盖在腿上天再冷您的腿也一定不会疼。”
二爷背着手慢慢悠悠往家走,徐朗人高腿长,也小心翼翼慢慢跟在他旁边,像是一只忠心耿耿的小狼狗儿。
小狼狗忽然有点儿害羞的笑起来:“我听别人说,那块老虎皮是旅长的……爱人,送给他的。”
二爷没说话。
徐朗道:“爹,您知道吧,叫青禾。不过大帅认了他当干儿子,然后他们就成兄弟了。哦,他还改了名,叫张子冉。爹,我觉得好奇怪啊,我们旅长居然喜欢男人。我听过那个人的声音,有一回去讲武堂,他打电话过来,我们几个就偷偷用另一个电话听——”
几句话的功夫,他们的家就到了。
徐朗从父亲手里接过钥匙开门,木门吱呀一声打开。
说实话,徐朗从前很疑惑,为什么父亲会住在这么一个和他格格不入的地方。这附近的人大多都是平头百姓,靠力气吃饭的,而他从没见过父亲干什么活儿,他甚至连衣裳都没洗过——都是徐朗洗——但不知为什么就是没见他缺过钱花。
他们家里的床、柜子一应家什看起来不起眼,实际上却都结实耐用的不得了,至于父亲房间里的那些东西,更是金贵,徐朗每次去打扫的时候都小心翼翼,唯恐摔坏了什么被父亲赶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