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纵然逃亡在外,风尘仆仆,杜回还是没有放下他大少爷的架子。
他抬着下巴,对唯一跟在自己身边的保镖蒋宇颐指气使,同时用眼角不屑扫过青禾,对他的态度不冷不热。
杜回很不高兴。
张铮居然派这么一个玩意儿来接他,是以为他不记得他的身份了吗?还是说张铮是想给他一个下马威,告诉他他现在什么都不是?!
青禾不由看向蒋宇。
当初在上海,杜回是杜明朗捧在手心上的二少爷,蒋宇要在他身边忍气吞声,这不奇怪。但如今杜回已是丧家之犬,蒋宇为什么仍然有如此耐性?
这样一个人,怎么值得蒋宇忠心?
他难道不知道,只要蒋宇把他的行踪泄露给任何一个人,他都可能会遭遇杀身之祸?
杜回为什么这么有恃无恐?
汽车在奉天的街道上开过。
街上很热闹,没有几个人留意到这辆不起眼的黑色汽车,明儿就是新的一年了。了,人们分不出心思来给别的事。
杜回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车窗,这几个月,他经历了从未想过的苦难。从上海到广西,从广西到四川,又辗转到北方,到奉天,这一路简直是个噩梦。
他那个好弟弟到底派出了多少人找他?或者,拿了多少钱出来悬赏?
杜回精致的脸上露出一抹讽刺笑容,眼珠黑沉沉的,盛满狼狈和愤怒。
王先奔道:“子冉少爷,到了。”
杜回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目光微动。
子冉…少爷?
一个深棕色的皮包宛若长在他的手里,一刻也没与他分开过。但从始至终,这个“玩意儿”都没把目光放到上面过。
杜回背着手,抬着下巴,粗略将自己将要住上一段时间的别院打量一遍,说:“替我谢谢张铮,这儿还不错,我也想好好泡泡温泉。”
青禾不动声色道:“杜少需要什么尽管和我说,只是千万不要离开这儿。奉天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平静,出了这个别院,我不能完全保证你的安全。”
杜回皮笑肉不笑的看着他:“你是在威胁我吗?”
连日逃亡没有让杜回学会收敛,相反,他更敏感,也更好斗了。
蒋宇站在他身后,对上青禾的目光。
不要理他。
青禾于是微微一笑:“杜少,你是张铮的朋友,他叮嘱我一定要保证你的安全,我不得不小心,还请你体谅。”
杜回攥紧皮包的带,冷冷哼了一声。
“少爷,去休息吧,你累了。”
青禾察觉蒋宇的这句话让杜回的身体瞬间僵硬,杜回克制的放松下来,没再说话,转身走了。
等他的身影消失,蒋宇才将目光对上青禾,微微叹息道:“他就是这样的脾气,你不要见怪。”
青禾从他的话里听出了无奈。
“遇此大变,杜少敏感些也正常。”
青禾不由自主将这个只在四年前见过寥寥几面的人当成自己的兄长,他沉稳而可靠,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质,吸引着青禾。
但立场不同,有些话不能说。
青禾把这几年发生的事拣不那么要紧的聊了几件,心里一直在想,除了钱,杜回手里究竟还握着什么东西。
他不知道,在他走后,杜回愤怒诘问蒋宇,说他是个叛徒。
第75章
大年三十,帅府。
张义山在京城,帅府中除了卫队,最多的便是女眷。他不在,几个姨太太都怏怏不乐,连苏茜也打不起精神。
张铮连晚饭都没有回家吃。
张睿、张晟反而没什么感觉,兄弟两个扒在窗户上看长顺他们点鞭炮。
爆竹声熄,苏茜道:“这么晚了,都去睡吧。”
张睿回头看向奶奶,说:“我今晚和青禾睡。”
青禾一怔。
张晟不明所以,也来凑热闹:“我也要!”
苏茜看了眼表,说:“这么晚了,张铮也不一定回来,青禾,让他们跟着你吧。不过记住,只此一次,往后还是要自己睡。”
后一句话,她是对张睿说的。
张晟兴奋的尖叫起来,而愿望达成的张睿脸上却没有露出多少表情,说:“知道了。”
青禾没办法拒绝,一只手牵着一个回了房。
英儿连忙过来伺候两个小少爷。
张晟在大床上滚来滚去,他们从来没在这张床上睡过觉,平时爸爸也绝对不可能允许他们上这张床。
青禾换了寝衣躺在床上,英儿把大灯关上只留了一盏昏黄的小灯,笑着道:“睿睿晟儿晚上可一定要听话,别瞎闹,不然当心大少回来打你们屁股。”
她关上门退出去,青禾给自己和两个孩子拢好被子,说:“困了吗,睡吧。”
张晟兴奋劲儿还没过去,不肯好好待在被窝里,爬出被窝压在青禾身上高兴的直叫。张睿没有理会这个傻弟弟,看着青禾染上几分睡意的眼睛,“青禾,你和张铮,为什么睡在一张床上?”
青禾乍然清醒。
他知道这两个孩子早晚会对他和张铮的关系感到奇怪,也做好了他们问出口的准备,但这一刻真的来临时,他还是觉得无所适从。
“……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青禾只能这么说:“先睡觉。”
张睿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似乎想从他的脸上看出答案。他的目光让青禾生出疑惑和不安,张睿是不是从哪个多嘴的佣人那里听见了什么?还是他看到过他和张铮两个人之间太过亲密的互动?
青禾心烦心乱的闭上眼。
他睡不着。
精力旺盛的晟儿都钻进被窝呼呼大睡了,青禾闭着眼睛却连一丝睡意都没有。
随着睿睿晟儿长大,有些问题避无可避。张义山真的会无动于衷任由他留在张铮身边吗?不止张义山,连在身边服侍多年的芷儿,苏茜都能因为她说了一句不合时宜的话把她赶出帅府,轮到他呢?
青禾知道对帅府来说,他终究不过是一个外人。
一只手将他滑下来的头发拨到耳后,青禾睁眼,看见张铮的袖扣闪着光。
“把他们送回去。”张铮头也不回,吩咐站在门口的英儿,两个老妈子正慌忙系衣裳盘扣,显然刚从床上爬起来。
英儿应了声是,两个老妈子抱起小少爷们小心翼翼离开,英儿跟在她们身后,把门关上。
张铮蹙着眉头解军装扣子。
青禾跪坐起来,棉被滑下,他垂着眼认认真真的对付那几粒小小的扣子,张铮没问为什么张睿他们会在这儿,青禾也没开口解释。
张铮搂着青禾躺下,把他按在自己胸口。
一夜好眠。
第76章
张义山离奉前,曾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他不在的这些日子里,张铮的话就是他的话,张铮的意思就是他的意思。
当时没人觉得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张义山不过是去趟京城调解个矛盾而已,又不是不回来了,张铮能掀起什么大浪?
但很快,有些人便发现这样的想法大错特错。
奉军中地位最高的那些人,都是当年和张义山一起枪林弹雨中拼杀上来的老人,他们固然勇猛、忠心,但同时也自视甚高,看不起那些“毛都没长齐”的年轻人,他们仗着自己一身的伤疤和手里握着的权力,拉帮结派,打压异己,连张义山都不好太严厉的训斥、处置他们。
两年多来,张义山父子二人一直致力于奉军的改革,他们都认为军队里需要新鲜的血液,需要深造过的、有战略目光的优秀军人。但改革的推进遇到了层层阻力,当涉及到老人儿们的利益时,总是有这样那样的麻烦阻碍着他们。
张义山几次气得肝儿颤,但对着这些人,还是要强颜欢笑——他总不能寒了自个儿老兄弟的心吧!
因此两年过去,变革虽说是完成了,却并不彻底。
京城的事儿急吗?急。但也没有急到等不了短短几天,让他在家里好好过上一个年。张义山是故意在这个时候离开的。
他一走,张铮就开始大刀阔斧的整治起来。
该降的降,该提的提,不管降的是谁的人,张铮都不在乎。任由这些人毫无顾忌的近亲繁殖下去,奉军将来只有死路一条。
“爸。”张铮靠在沙发上,漫不经心的听张义山在电话那一端哈哈大笑,青禾给他倒了一杯酒,张铮把酒杯拿在手里,漫不经心的晃了晃。
青禾隐约听见张义山说“干得好!”。
“我知道,你放心。”
张铮把酒杯放下,左手把玩他的手指,像是张晟在玩儿他最喜欢的泥塑小兵,不管玩儿了多长时间都不腻。
“不让他们难受,将来难受的就是整个东北。”
过了一会儿,张铮把话筒放下,青禾道:“恐怕这会儿他们还没走呢。”
张铮冷冷道:“就算他们往后就住在帅府,我也不会把命令收回来。惹急了,老子连他们也治!”
青禾无奈一笑,奉军中,旧派和新派之间的冲突很强烈,新派当中又分出所谓的士官派和大学派。张铮大力提拔新派士官,打压旧派,那些师长、副司令的能服气吗?
“那今晚咱们还回去吗?”
张铮挥了下手,“让他们等着去吧!”
第77章
儿子头一回在过年的时候不在身边,卫氏应付兄长嫂子们应付的心力憔悴,开始觉得这些人无论如何都是指望不上的,唯一能让她依靠的,是她的儿子。
因而闵子敬初十回家,难得没有听见母亲的抱怨和唠叨,卫氏亲手做了一桌菜,目光中是闵子敬多年未曾见过的慈爱。
他强作淡定,埋头吃菜。
卫氏道:“出去才多少天,怎么瘦了这么多?是不是在外面事情不好做?”
她搞不懂为什么儿子写几个字就能赚那么多钱,也不懂为什么写字就写字呗还要大老远跑到北边去做什么“采访”,只是觉得心疼,于是道:“又不是离了你那点钱咱们就过不下去,还有你爸呢,别——”
闵子敬打断她的话:“他是他,我是我。”
卫氏生气道:“他是你爸!”
闵子敬咬着牙:“但我不是他名正言顺的儿子,我是私生子。”
卫氏脸色骤然苍白,她一手按住心口,颤声道:“你这是,在怪我了?”
闵子敬心中懊恼,但又无法忍受母亲满心指望闵立山不肯认清现实,说:“妈,我不怪你,你生我养我不容易,我都知道。往后儿子养你,咱们离开这儿,不要再和他来往了行不行?”
卫氏撑着桌子站起来,看向他的目光宛如看着一个十恶不赦的罪犯,“混账东西!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一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闵子敬心中才生出不久的感动荡然无存,他也动了怒气,但没有站起身和母亲针锋相对,他攥着拳头,尽量压抑自己的怒火:“妈,我只是不想你再受他的气。”
卫氏冷笑:“我受气?我受过什么气?你不过是觉得自己委屈。我告诉你,你姓闵,你爸是闵立山,这一辈子都不会变!”
母子二人之间原本温馨的气氛消失殆尽,闵子敬低头,用最后一丝理智遏制住自己站起来的冲动。
卫氏怒冲冲的摔了几个盘子,拂袖而去。
闵子敬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痛苦的闭上眼睛。
闵立山多少年没见过她了?恐怕连她自己都记不清了吧。为什么她还要为了那么一个人说他“狼心狗肺”?
平心而论,闵立山对他不错,不管是金钱还是关心,他得到的一点都不比他名正言顺的儿子少。但这并不足以让闵子敬忘记他是怎么对待自己的母亲的。
他为母亲不平,换来的却是她的一句狼心狗肺!
闵子敬无法再在这个“家”里待下去,一路风尘仆仆身体固然累,但再留在这儿难受的是他的心。
他想喝酒。
闵子敬离开家,街上没什么人,他们都和家人在一起。
他叫了一辆黄包车,车夫最后把他放在一间歌舞厅门口,进去之前,闵子敬看了一眼招牌,“海上花”三个大字五彩斑斓的闪烁着。
他一杯接一杯的喝酒,直到失去意识,陷入黑暗。
第78章
在恐惧当中等待了太长时间的芳然终于等到了那个原本和他一样也是戏子的人让大东传的话。
他苦笑一声,说:“我知道了。”
大东点点头,走了。
刘盟对此一无所知,他爸又回了财政厅,他的仕途走得很顺,顺到让他忍不住经常想起自己那个同父异母的兄长。
芳然秉着呼吸给他打了个电话。
刘盟不耐道:“有什么事快说,我很忙。”
芳然很伤心,但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不能怪刘盟。
“我、我很想你,你今晚能过来吗?……能吗?”
刘盟皱着眉头,本想呵斥,但或许是芳然的语气太过卑微,他顿了顿,说:“晚上再说。”
他挂了电话。
芳然垂着眼,愣了一会儿,又打起精神。
刘盟这么说,就是可能过来的意思,都下午了,他得快点儿准备。好好洗个澡,去饭店定一桌菜,还有……换身好看的衣裳,脸上擦点粉。
洗完澡,他看着镜子里湿漉漉的自己。
他其实还很年轻——只是灵魂早已千疮百孔。他这样的人,不适合活太长时间,他没有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