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胀的肺从绷紧慢慢放松,祁宴有意识地控制自己呼吸,让它趋于平稳。
汗水不断滴落,背部湿了一片,祁宴拿起搭在肩上的毛巾擦脸,从快步走再改为慢走。
“呼……”
剧烈运动后小腿还没缓过劲来,但跑完以后全身特别畅快,连脑袋都清明不少。
走到一半,刚放下毛巾,祁宴注意到操场边有人正对他招手。
──是李教练。
祁宴走了过去:“教练早。”
李教练把手上拎着的水抛给他,祁宴笑着单手接住:“谢谢教练。”
他拧开瓶盖,当即就喝了一大口。
这水来得很是时候,是常温的,祁宴口正渴。
还以为李教练看他努力练习,特意来送水,祁宴喝着喝着,看他一脸为难,便明白李教练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果然,李教练叹了口气,缓缓开口:“那个霍则的事……”
想也知道是为了下个月高中联赛的事。
祁宴抹了抹嘴,问:“他拒绝了?”
李教练愁容满面,点点头。
这是祁宴意料之中的结果。
他把矿泉水瓶捏扁,扔到旁边的回收桶里:“霍则的回答,我完全不意外。”
训练都荒废了一年的人,突然要他参加比赛,对方会答应就有鬼了。
昨天晚上霍则在他们家吃完饭,祁宴奉父母之命送他离开,等关上了祁家的大门,祁宴脸上招呼客人用的笑容随即消散。
本来觉得霍则不会跟自己搭话,可大概吃了他家的大米,霍则连说话的口气都好了不少。
“今天谢谢你们家的招待,梅姨煮的饭很好吃,我走了。”
然后不等祁宴反应过来,霍则就踩着他的自行车,绝尘而去。
祁宴本来还想晾一晾他,最后再跟他道声谢。
好歹他今天也是被霍则送回来的,一句“谢谢”而已,他还没那么吝啬。
谁知道霍则一下子就跑没影了,连听他说句话的时间都没有。
祁宴就是想瞪人也无处瞪。
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特别泄气。
李教练看见祁宴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眉头紧锁:“难道去年那事造成了那么大的影响吗?”
祁宴抓起毛巾擦汗的动作顿住,慢悠悠擦完汗后,他耸了耸肩:“谁知道呢。”
真要说,原因只怕是出在他自己身上。
升上高中的那暑假开始,霍则就恨不得想远离自己。
尽管上了梦寐以求的高中,连校队也不进,最爱的游泳也没碰。
祁宴这一年来有好几次都不断问自己,他到底做错了什么,才让霍则不惜一切避着自己避到这种程度?
自己想不通,直接问当事人也从没回答,祁宴半垂着眼,心中五味杂陈。
李教练试探性地开口:“要不你再帮我劝劝他?你俩不是一个班吗?”
祁宴举起的手刚左右摆了摆,拒绝的话都还没说出口,李教练便指了指回收桶的位置:“你已经收了我的谢礼,不能反悔。”
?????
刚刚那瓶水?
祁宴瞪圆双眼,不敢置信。
他捡回瓶子,再把水吐出来还给教练成吗?
只可惜教练毕竟还是教练,就只有他讹学生的份儿,祁宴最后也只能摸摸鼻子认了。
再说,不光是李教练,其实就连祁宴自己,也希望霍则能重回赛场。
回到教室,霍则已经端坐在座位上。
还是老样子,每回一到校,他也不管教室里头同学们聊天打闹,就静静地拿起教科书翻看,或是提笔做卷子。
嬉笑声此起彼落的教室内,只有他这一隅格格不入。
明明以前霍则也不是这般不苟言笑的性子,却在上了高中以后,渐渐地,那股锐芒都被收了起来,表情能少则少,仿佛一个精致的提线木偶。
祁宴特别不喜欢这样沉闷的霍则。
“喂。”
他忍不住开口,想把他头部和手脚的提绳全剪断,可剪断了,木偶仍是木偶。
霍则转过头看他了,面无表情的。
与此同时,教室内其他人也纷纷收了说话声,支起耳朵,目光有意无意地往他们这处瞥。
祁宴:“……”
刚才他那声“喂”喊得太大声了点,把别人的注意力也跟着喊了过来。
“咳。”他尴尬地轻咳一声,眼神往旁边看去,就是没正眼对着霍则:“……那什么,出来讲话。”
说完也不等对方到底是同意不同意,径自离开教室。
他们教室在三楼,再往上一层四楼多是空置的教室,只有需要用到大屏幕的视听课程才会使用,因此平常除非有课,否则会上来的学生很少。
已经接近上课铃响的时间,学生们都往教室移动,四楼走廊放眼望去,也就只有他跟霍则两人。
──是很好的谈话时机。
祁宴转身,看着从刚刚开始不发一语的霍则,直奔主题。
“李教练希望你加入校队,参加下个月游泳比赛,为咱们学校争光。”
霍则秒答:“我已经婉拒了。”
祁宴:“我知道你已经拒了,不过我想问的是,你有什么其他打算?还是打算放弃游泳?”
放弃这两个字太重。
他们两个在游泳上投注的精力是一样的。
十二年,足足有十二年的时间,同年龄的孩子还在床上酣睡时,他们已经在冰冷的游泳池里,不分季节,不分昼夜,为了将游出的成绩缩减一分一秒,不断精进。
恒温的泳池设备还是近几年才开始出现的,以前大冬天的时候,可没有这种东西。
曾经那么辛苦,他们都咬牙撑过来了,不是真的喜欢游泳,怎么可能忍受高压严峻的训练环境?
霍则的回答果然如祁宴所想:“……我没有要放弃。”
第七章
听了霍则的回答,祁宴却挑了挑眉,反问他:“是吗?可我听宋葭絮说,好一阵子没在会所看到你了。”
昨天那是例外,只是压着祁宴去把头发吹干,实际上霍则根本没往泳池去。
祁宴继续说:“身体没有一直锻炼很容易懈怠,真临阵上场,你觉得你能赢过那些每天花大把时间练习的人?”
霍则沉默。
见他这样,祁宴叹息一声。
“霍则,你知道吗?你变得越来越不像你。”
祁宴已经连他怎么了也不再问了,因为他知道,问了,霍则也不会回答。
这场谈话依旧无疾而终,在上课铃响前几秒,两人一前一后回了教室。
虽然他们都没说话,周身的气压也低,却没有其他同学所想象的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让想看好戏的同学们失望地转回脑袋。
整天下来,他们都没再说过一句话。
霍则其实挺意外的。
他还以为祁宴说什么都会再劝他参加,毕竟他从以前就是个不服输的性子,越是跟他作对,祁宴就越是来劲。
这次会这么容易妥协,霍则着实对他另眼相看。
同时心里也隐隐感到失落。
他自嘲一笑。
明明就给不了祁宴想要的答案,却还是妄想对方能多缠着自己,他也是想得太美了。
放学回到家中,霍则换下校服,穿了黑色的宽松T恤,往最里面的房间走去。
这间房没有设置门板,是开放式的空间,里头摆了各种健身器材,几乎是个缩小版的健身房。
霍则把手腕套上护腕,做完一套伸展运动后,走到房间右侧的凳子旁。
他俯下身子,右手撑着矮凳,另手抓着哑铃,提起时肱三头肌隆起,把上衣衣袖绷紧,看着充满力量感。
左手举完之后,霍则换锻炼右臂。
这回他的动作与刚才相比谨慎很多,起落的速度也慢了些许。
训练完,霍则身上的汗都还来不及擦干,他坐在凳上,垂头看着右手手掌。
他重复张开与握紧的动作无数次,垂下的眼看不清情绪。
脑子里反复都是祁宴问他的“是不是打算放弃游泳”这句话。
霍则将手倏地收紧,紧握成拳。
怎么可能想放弃……
抿了抿唇,霍则把架在一旁的手机取下,将刚刚训练时录下的视频发送出去。
对象是列表上一个只有一个姓氏,显示为“沈”的人。
霍则发完后还敲了条消息给他。
他握着手机,等待沈的名字下方出现输入中三个字。
然而等到屏幕自动灭了,都还没等到回音。
想了想,霍则又敲了一条问题过去。
[OR:可以了吗?]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
但他相信对方一定看得懂他想表达的意思。
瞄了眼手机右上角显示的时间,想着人应该正忙,只好先放下手机。
他的汗浸湿了衣裳,黏在身上透出比衣服更深一点的颜色。
霍则抓了条干净的毛巾,去浴室冲澡,洗掉一身的汗。
洗完澡回房,他翻出书包里的教科书,准备复习。
刚翻开语文课本,霍则就感觉不太对劲。
书本里被夹了一张折成对半的A4纸张,因为才开学没多久,讲课的进度还在前面几页的部分,这张纸的存在感不可谓不明显。
霍则打开一看,又是那张熟悉的高中游泳联赛报名表。
只是不同的是,这次上头还贴了张便条。
便条上没有属名,但一把纸拿出来,他就猜出这是谁的杰作。
还觉得对方变成熟了,殊不知原来还是跟以前一样。
霍则眉眼柔和下来。
祁宴也不知道找谁借的便利贴,就一狗头造型,白色比熊犬,萌哒哒的,看着就不像祁宴自己会买的款式。
他的字迹很好认,张扬肆意,明明可以规规矩矩写在格子里的字,他的一撇一捺愣是收不住,总会超出框线外头。
这次也是如此。
纯白的比熊犬侧着脸微微仰着头,眼神略带睥睨地斜眼看人,手上还抱着一颗白色圆形气泡。
祁宴往里头写字,字迹还都能超出气泡外,给比熊犬脸上多加了几根杂乱的胡须。
上头写道:“你要是不报名,你就得在全班同学面前喊我‘爸爸’!”
霍则:“……”
毫无杀伤力的威胁。
霍则本来绷着表情,看到他这句话后,终于忍不住摇头笑了出来。
“这小子……”
他眼里带着笑意,都能想象出祁宴在写这句话时,肯定是呲牙咧嘴的表情。
霍则轻轻把那张便条从教科书内页纸面撕下来。
他多看了几眼,就好像要把上面写的每个字都默下来一般,读得仔细。
良久,他才拉开抽屉,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方形铁盒。
将盖子揭开,里头放着几张纸条和橡皮擦、钥匙圈一类的小玩意儿,看着有些年代了,却因为保存良好,看着并不显脏。
霍则把那张比熊犬便条放在纸条的最上面,手指轻轻使力,将便条压得更紧。
盖上盖子,霍则把盒子收回抽屉里,思绪却已经被打乱。
复习是复习不了了,霍则拿起那张空白的报名表,视线落在曾经黏着便条纸的左上方。
他苦笑着,无奈叹道:“你就是要我喊你祖宗都行……”
只要祁宴知道真相后,还能像现在那样待他,要他喊什么,他都可以。
只要……他不会对他失望,离他远去,什么样的情况,他都能承受。
抿了抿唇,霍则眼里骤然亮起的光,蓦地又变得黯淡。
第八章
隔天上语文课,祁宴瞄到隔壁桌的霍则翻开课本,他偷夹进报名表的那一页已经没有东西。
祁宴满意地点了点头,这表示那张纸已经被拿走了。
他深知霍则有预习和复习的习惯,特意挑了老师昨天刚讲课完的页数。
祁宴点头的小动作没有躲过霍则的视线。
下了课,祁宴还盘算着要怎么问他报名表的事,把书本放进包里的霍则已经开口。
“报名表我扔了。”
原本以为祁宴听了这番话会气炸,再不然也会恶狠狠地瞪过来,令霍则意外的是,祁宴连一丝暴躁的情绪也没显露。
“哼哼。”
祁宴勾了勾唇,又从桌肚里抽出一张纸,拍在霍则桌上。
“哥有先见之明,复印了很多张!”
他仰起头,极其挑衅地看着霍则。
然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霍则凉凉地道:“你给一张,我就扔一张;你给一叠,我就扔一叠。”
祁宴被他这毫无环保观念的回话震慑到了。
“霍则同学,你这就不对了,你得提升你的环保素质!”
霍则斜了他一眼:“纸是你给我的,这话你对自己说去。”
祁宴:“……”
草。
第N回合,祁宴再度战败。
下课时间,他眉头紧锁,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摆弄手机屏幕。
来回上下滑着,无意间看见朋友列表中宋葭絮的名字,祁宴手指一滞。
他考虑了半晌,还是决定点开,敲了消息过去。
[Huo Yan:++]
宋葭絮倒是很快回复。
[蒹葭苍苍:你不知道你这样叫我很像在骂人吗?艹]
宋葭絮打的是草字头的艹,祁宴打的是加号的加,乍看之下特别容易引人误会。
回完后宋葭絮发觉不对劲,又敲了条消息过来。